這三天曉夏過得渾渾噩噩,不斷回想那天的事。
韓磊會有危險嗎?是誰在暗中對付他?難道從軍的他沒死在戰場上,卻要在朝堂這個大染缸被害?
這麼一想,她的自律神經失調,失眠、胃酸瘋狂逆流、臉上長出兩坨黑眼圈、冒出幾顆小痘痘,脾氣變得暴躁。
她狂喝水,好像水能澆滅肚子里那把火,助手阿無、琬娘也發現東家情況不對,能攬著做的事兒,盡量不驚動東家。
但是……看著秦潤,阿無和琬娘不禁面面相覷。
阿無問︰「不知老爺找我們東家有什麼事?」
他拿出一襲長衫放上桌面,翻開縫在衣服里頭的標簽。「我姓秦,想問問這上頭的白曉夏可是你們東家?」
是慕名而來的?兩人松口氣,阿無解釋道︰「是的,這間制衣廠在瑜州,做出來的衣服專供『金縷衣』,我們這里是不賣的。」
秦潤微微一笑。「可否請東家出來一敘?」
瞧對方身著錦衫,腰環玉帶,肯定身分高貴,琬娘不敢得罪。「秦老爺稍坐,我去請東家出來。」
曉夏硬逼自己專心工作,她很清楚,在事實不清的情況下,任何揣測都是徒勞。
「東家,外頭有位秦老爺想見你。」
秦老爺?不認識……
她放下針線,掀開簾子往外看去,一眼……便認出了秦潤!
那是在「金縷衣」見過的……沒錯,就是他,他的外表沒有太大改變,應是養尊處優、生活無虞的關系。
他仍舊是一張笑臉,彎彎的眉、彎彎的眼,讓人倍感親切。
只是裙襦上的小雛菊、白曉瑞的屍體、被刨走的眼球……許許多多的畫面讓曉夏驚出一身冷汗。
「秦老爺。」她硬著頭皮上前,努力不讓牙齒打顫。
「這些衣服是出自姑娘的手?」
「不,您手上這件是制衣廠做的,我只負責設計和督工。」
「數年前欽差大人帶回京的銀紅色紗蘿裳裙,是你親手作的,沒錯吧?」
他在指唐紹和?那年的衣裳是要送進宮的,那麼眼前這位……面白無須、臉皮光滑潔膩、微尖嗓音……是太監?
她道︰「我是做過一件銀紅色紗蘿裙。」
「你的手藝挺不錯,既然如此,你給爺縫幾件衣裳吧,要特殊、與眾不同,能引人遐想的。」
「稍等,我去拿簿子和尺為您量身。」
秦潤出聲制止,「不是我要。」
他從包袱里拿出衣服,曉夏一看,心跳加快兩成,再度遇見小雛菊……白曉瑞的臉浮上腦海……
「你按這衣服的尺碼做十件,再做一套你上回做過的銀紅色紗蘿裙,尺碼在這里,記住,要一模一樣的,到時我親自過來取。」
他的口氣讓曉夏明白,這不是做買賣而是下命令,她沒有拒絕的權利。
但是她膽怯、不願瓊這渾水,現在的自己還沒有足夠能力與之抗衡周旋。深吸氣、賣力拉起笑容,她用嬌甜柔美的嗓音說︰「秦老爺,我們這鋪子和制衣廠不同,我們不賣衣服,我們接的是量身打造的案子。」
「什麼意思?」
「我們的服務項目是透過諮商討論,從發型、妝容、鞋子、首飾……替顧客做整體設計。」
她這是拒絕?秦潤斂起笑意表情瞬間嚴肅,在京城橫著走的他,還沒人敢對他說不。
「意思是這鋪子不賣衣服?還是你想讓皇後娘娘來見你?」
他直接抬出皇後娘娘壓人。
他是皇後的人,虞家是皇後的娘家,綜合這兩點,白曉瑞的死和皇後有關?那麼成大師的失蹤呢?也有關系嗎?如果有,是不是代表自己也逃不過?
她面露難色試著再掙扎一回。「此事小女子真的無能為力,倘若我制作衣裳往外賣,損害『金縷衣」的利益,將會違反契約,到時小女子怕是要賠得傾家蕩產。」
「『金縷衣』?沒事,不就是汪東家,我同他說說,你盡管做。皇後娘娘的衣裳先裁,之後再依這款式重新設計幾件,倘若衣服能入貴人的眼,日後自有你平步青雲之時。」
曉夏緊蹙眉心,這是沒有拒絕空間了?
見她遲遲不發話,秦潤不滿,沒見過這麼不識抬舉的。「還是不行?」
敢說不行嗎?皇後娘娘呢,她干笑著回答,「不是不行,小女子把老本全拿來盤下這間鋪子了,如今還沒有進帳,都不曉得能不能撐過這個月,哪來的銀子買布?紗蘿可不便宜,倘若秦老爺不介意,用棉布做好嗎?只要您點頭,我就試著去布莊賒幾尺。」
她知道這小小的卑微反抗起不了任何效果,只當是自尊作祟了,她就是不想讓他空手套白狼,天底下的好事,哪能全讓他佔盡。
秦潤猛地瞠眼,敢叫娘娘穿棉衣?她未免太大膽。做那麼多年衣裳,還沒人敢跟他拿錢,是鄉下女子太無知,還是她的膽子肥過老天爺,想在他頭頂上拔毛?算她行!
冷眼看著白曉夏,他一語不發。
曉夏被看得瑟瑟發抖,卻打死不退讓,如果能氣得他拂衣而去,再好不過。
但秦潤咬緊牙關、狠狠吸上幾口氣後低頭了,最近主子事事不順、心氣不平,打殺下人是常有的事,這回差事不但不能出差錯,還得辦得讓主子們歡欣樂意。
出點血吧!這會兒主子的開心最重要,要是能借此把對手踢掉,職位更上一層樓,那就值了。念頭轉變間,他從荷包里面拿出百兩銀票,往櫃台上用力一拍,恨恨道︰「你最好能讓貴人滿意,否則就自刎謝罪吧!」
撂下狠話,秦潤往外走了出去。
直到人走遠了,曉夏收起恐懼,淡淡看著桌上的衣服,咬緊下唇,心道︰倘若注定躲不過,要不要拼一回?為世間掙取公道、為自已鏟出一條活路?
攤開衣服,細細撫模裙擺處的刺繡,還是雙面繡,前面是小雛菊,里面改了,是圖,男與男,古代版的斷臂山。
身為弟子,她再次確定是成大師的手藝,繡線顏色仍新,這是近期作品。
成妤鳳還活著?她在秦潤手中?如果她還活著,為什麼秦潤要另尋他人裁制新衣?他一口氣要求十件,那麼還有幾個白曉瑞在他手里?
如果所有猜測都成立,有沒有可能揭發他?有沒有可能救下成大師和少年們?她該怎麼做?
拿起皇後娘娘的尺寸一看,兩道細眉微凝,若不是迅速發福,那麼當年送進宮里的衣裳就不會是給她的,不給皇後娘娘她卻想要一件完全相同的?
當初送進宮里的是情侶裝,隱含特定意義,如果真做出全然相仿的,會不會犯下忌諱?
真是大神打架,小鬼遭殃啊!掐著紙張,曉夏陷入了沉思。
風勁角弓鳴,無邊暝色籠罩,唐紹和與韓磊施展輕功快速奔跑,然而身後追擊者片刻不放松。
唐紹和咬緊了牙關,是自己的錯,他錯估了張誠學那只老狐狸。
張誠學是他到揚州第三個見面的地方官員,當天張誠學沒知會自己,就邀集當地仕紳一起參與宴會,沒料仕紳只是障眼法,當中藏了一人,那個人見過太子,認識真正的阮玉。
他心思細膩,返回居處時,再二回想宴會情況,隱隱嗅出一絲不對味,他心急地等待韓磊回返。
前兩日韓磊偷回來的帳冊看不出任何問題,他很失望,認為實者虛之、虛者實之,費盡心思解開的機關里面,藏的不是真正的帳簿。
但唐紹和認為帳簿是真的,戲能演一天一月,不可能年年上演,截至目前為止,他們並不知道皇上派人來調稅收,畢竟這幾年送進朝廷的稅款,並沒有太大問題。
若非先生走訪揚州,誰曉得此地稅賦比其他地方整整高出三成?並且過橋要過橋費,進城要進城稅,連擊鼓鳴冤都得先繳上一筆錢,幸好此地商戶雲集、商業發達,否則百姓豈能受得了嚴苛稅賦。
回想張誠學的笑臉,唐紹和越發感受到危險,當下決定今晚就離開揚州,他將前兩日偷回來的帳冊貼身藏好,與此同時,听見屋頂上傳來數道腳步聲,心嘆一聲︰不好,來不及了!
倏地窗戶竄進數道身影,唐紹和抽出腰間佩劍與敵人對峙,但來者眾,而他的武功並不出色,不過數十招已出現敗象,他被逼到牆角,只見長劍當空刺來,就要在他身上留下一個血窟窿,此刻腦子里出現了劉娉婷笑張揚的臉。
她說︰「你想做什麼盡管去吧,這個家有我在,會給你守得穩穩的。」
想起劉娉婷,此刻該感到恐懼的他,竟露出一臉幸福笑容。
這讓刺客一怔,暗道︰不好,有埋伏,手上的動作隨即慢下來。
恰恰是這一個遲疑,救下唐紹和的命。
韓磊回來了!
他進屋,幾記狠招將敵人逼殺到牆邊,唐紹和得此空隙,急忙竄出屋外,兩人施展輕功,一方追擊、一方躲避,未至天亮兩人已經出了揚州城。
然而敵人窮追不舍,並且隨著一路狂奔,加入追逐的人數越來越多,在進樹林之後,更發現此地埋伏著弓箭手,這是……非要致他們于死地?
「分頭跑。」韓磊道。
他的武功高強,能分走大部分刺客,舅舅才有機會逃生,他本想將今夜盜得的帳簿交給舅舅,但……咻的一聲羽箭飛來!
來不及了,韓磊將舅舅推到另一條路上後,施展輕功往密林里奔去。
唐紹和死命跑著,這時大腿處傳來一陣尖銳刺痛,該死!他被射中了。
咬緊牙關拖著受傷的腿,他撐起意志繼續往前,但短短數息間,腿上的疼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木感,不久他的動作越來越緩慢,箭上……有毒!
唐紹和听見腳步聲漸漸靠近,嘴邊浮起一抹苦笑,心中有感今日將要命喪此地,多年的汲汲營營終究功虧一簣,眥蜉難撼大樹,他還是輸了。
臨死之際,他的心中充滿愧疚,對妻兒、對父母、對阿磊……對不住了,他無力報家仇,無法護衛妻兒……
力氣漸漸流失,他再也跑不動,唐紹和扶著樹干不斷喘息,眼看著刺客朝他步步迫近。
這時一把大刀當頭砍來,他想閉眼就死,但更快的有一長鞭卷住了拿刀的手,一抽一拉,大刀立刻飛離。
猝不及防間刺客猛地旋身,唐紹和跟著對方往後看,天……失血過多,他開始出現幻覺了嗎?
轟!轟!轟!在他尚未分辨是現實還是幻覺當下,一陣爆裂煙火自眼前炸開,在迷煙中,他低低喚了聲,「娉婷……」
韓磊也中箭了,如他所願,八成刺客追在自己身後,他憑著意志力咬牙往前跑,只是行動漸漸趨緩,後胛處的箭入肉三寸,幾乎要穿透肩胛,箭尾已經被折斷,露在外頭的一小截,隨著他的奔跑,在夜風中微微晃蕩,箭上的毒在他骨血里擴散,他的意識像浮在雲端一般。
腳步越來越慢,喘息聲越來越粗……是低估太子了嗎?自己不在的這幾年,他暗中培養出偌大實力了?這樣的他,是不是再也難以扳倒?
這種預見失敗的絕望感,讓他陷入強烈的焦慮沮喪。
舅舅能夠逃過追擊嗎?他會不會死?他一死舅媽怎麼辦?她能夠撐得下來嗎?岳兒才一歲,他會記得父親的模樣嗎?
應該不會吧,娘過世那年他三歲,他已經記不清娘的長相,只記得被娘抱在懷里的溫暖,一如那個夜晚,他緊緊抱著曉夏。
是恨的,多年的堅持與不懈,多年的戰戰兢兢、步步為營,多年的圖謀之後,他們終于跨出第一步,如若連這都無法成功,那麼再沒有希望了對吧?老天爺終究選擇站在他那邊。業炤瑜何德何能?這樣的惡人憑什麼得老天如此眷顧?
他跑不動了,他就要死了……是因為麻藥吧,此時此刻他感覺到的竟然不是恐懼,而是如釋重負,多年恨意好像突然變輕了,多年堅定好像不存在了,驀然覺得死亡是件好事,死了就能回到母親與外公身旁,死了就能重新洗牌重來一回。
也許下輩子,老天爺會彌補此生的自己,給自己鋪一條康莊路。
心里這樣想著,腳步越發遲緩,失去拼搏的信心,放棄的念頭越盛,只是覺得遺憾抱歉,他答應曉夏的事,再一次違背了。
曉夏啊……她于他是個特殊存在。
她是被硬塞到自己身邊的,當他回到家,看見一顆肉球躺在自己床上時,好潔的他竟不厭惡,反而覺得有趣。一個女人怎麼能夠把自己變成這副德性,連走路都不穩,連翻身都困難,不難受嗎?
那晚他打地鋪,听著她沉穩的呼吸聲,嗅著空氣里傳來的淡淡香味,竟得一夜好眠。
當她清醒,他以為她會哭天喊地,甚至在地上滾幾圈,哭訴自己的哀淒,誰知她沒等自己回來為她做主,就親手給自己做了主。
那招夠狠,她寧可把家產捐給族人,也不願意留給親二叔。
事後他問過她,她回答,「忍一時得寸進丈,退一步變本加厲,壞人絕對不能寵,小寵敗家,大寵禍國。」
這話讓他憋不住笑,她徹底敗壞他的高冷形象。
想禍國?白家二房沒那麼大本事。
從訝異到好奇,從有趣到感興趣,同居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帶給他驚奇。
那時他告訴自己,天天想要趕回去,是為了美味晚餐、是為了一夜好眠,直到後來的後來,他才願意誠實面對自己——是的,他喜歡上那個胖丫頭,喜歡那顆球在跟前滾來滾去,喜歡那雙晶亮的眼楮里,透出對生命的無窮力氣。
趕不回去了,無法對她解釋自己的行徑,無法對她表達歉意。
很奇怪對吧,就要死了,他滿腦子想的全是她……圓滾滾的她,變成美人的她,生氣的她、憋著淚水的她……
閉上眼楮,他準備停下腳步等待追兵上前,突然間一個嬌嬌軟軟的聲音鑽進耳里。
活著回來吧,我才十三歲,不想當史上最年輕的寡婦,不管你要不要和離、我都等著你回來,可以嗎?
沒事,活著就好,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她對他的要求很低微,只求他活著……那個晚上她好驕傲,下巴抬得老高,眼底的濕氣被燈籠照得閃閃發光,她勾起甜甜笑臉一路偽裝,假裝靜寧郡主對他的親昵沒傷到她的心,假裝在謊言掀開之後,他們還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她期待他活得更好,她握緊雙拳對他說︰「以後要更努力哦,加油!」
沒錯,她對他的期待很低,她從不要他做什麼,他的弟弟妹妹她來照應,他家門楣她來撐起,他的責任她來擔負,她對他別無所求,只求他活著。
什麼都不重要,活著就好。
只要活著啊,這麼簡單的事他還辦不到?太過分了,連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不能夠的,他不能再讓她失望!
所以活著吧,即使活下去,要面對的狀況比眼前艱難千萬倍。
只是一個念頭的轉換,此刻他的信心陡然膨脹,箭尖上的迷藥再也迷散不了他的意志堅強。再度深吸氣,加快速度往前狂奔,听著身後的腳步聲,不屈服的他,再跑、再跑……
峽谷就在眼前,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終于跑近了,他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跳,這一躍,求生不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