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宁郡主被两人的注视挑起了危机意识,软软娇娇地扶着男人手臂,头轻轻靠上他的肩,柔声问:“侯爷认得这位姑娘吗?”
郡主的提醒拉回他飘移的意识。“不认识。”
静宁郡主细细观察,确定他没有说谎,这才一哂,心道:韩磊果然好容颜,连陌路女子都会为他驻足痴狂。
看一眼女子的穿着打扮,带起些许鄙夷,她微抬下巴道:“我先回宫里了。”
“郡主慢走。”韩磊亲自把她送上马车,看着车子远行。
他看着马车,眼底那抹情绪是什么?依依不舍吗?
真的有那么喜欢啊,真爱何必隐瞒?她又不是不识时务的秦香莲,一路告到京城,非要把旧时心里人送上断头台,她向来主张好聚好散的呀。
马车走远,韩磊转身准备进府。
“梁陌言。”
一声低唤,她唤住了他的脚步,这个声音……
韩磊不敢确定,缓慢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晓夏逼自已笑得灿烂。“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没问什么意思,但晓夏先解释了。“白话文是,我终于失去了你。”
不是死亡的隔离,是真真实实地失去,失去一个未婚夫、丈夫、朋友、笔友……她也不确定自己失去的是什么,但是很清楚,彻底的失去了。
韩磊认出来了,是白晓夏……他终于明白,她信里写的“等你回来,给你一个大惊喜”指的是什么,终于理解为什么她会说“在美貌面前,才能抱负都得低头,从现在起我要抬头挺胸、昂首阔步”。
现在的她美得教人惊艳,美出骄傲本钱。
可她怎么会在这里?陪陌轩、陌新科考?不至于啊,他们都大了,何况制衣厂、书院不是让她忙得团团转吗?
她笑着说:“没事,活着就好,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太骄傲了,她半点都没有泄漏自己的伤心。握紧双拳,扬起甜甜笑暦,她说:“以后要更努力哦,加油!”
说完,一个漂亮的旋身,潇洒背过他,跨开大步,挺直背脊往前走。
只是走着走着忍不住了,怎么办?伸出手背狠狠抹掉眼泪,她突然转头对他解释,“别误会,那是快乐的泪水,祝你幸福。”
望着她的背影,心像被斧子给砸了,瞬间碎成齎粉。
说好要断却、要深埋、要从此留在记忆里的人,硬生生地闯到他面前,她笑得那样柔美,可他却疼痛难当,咬紧牙关、青筋在额间隐隐跳动……对不起,他真的真的很抱歉……
“侯爷,那是……”管事上前询问。
他搀起浓眉,一脸不耐,说:“京城的女子都这样疯疯癫癫吗?”
管事松口气,笑道:“侯爷说笑了,那女子许是脑子坏了。”
她的脑子确实坏了,坏到顾不得形象,一路哭回家,像个疯疯癫癫的婆子那样,到家时
已是深夜,她双眼红肿、形容狼狈,漠然的脸庞失去生气。
陌轩几人急得团团转,直到看见她才松口气。“大嫂,你去了哪里?”
“没事,迷路了。”迷了整整五年的路,把心也给迷糊了。无妨,从今天起眼清目明,再不一叶蔽目。“时辰不早,都歇下吧。”
听她的话,大家各自回房,晓夏却绕到厨房搬来一砖酒,推开窗户,看着高挂天边的皎洁明月,干杯。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今晚有月与影陪同共饮,没有梁陌言的日子,她不寂寞。
她喝着喝着,喝得神智不清,一面念诗、一面唱歌。“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散了,都散吧,像蒙蒙飞絮,像风吹蒲公英,把种子吹向远方,立地生根,数年后又是一片郁郁青青。
是的,悲伤促成下一份前进的力量,没什么了不起,没什么好害怕。
“心痛比快乐更真实,爱为何这样的讽刺……原来容忍不需要天分,只要爱错一个人……孤独比拥抱更真实,爱让人失去理智……”她放声大唱。
白痴啊,白晓夏,天底下你的爱情最讽刺,不过是通几次信、不过是几日同居,哪就称得上爱情?你的爱情就是空中阁楼,你的快乐全是假象,你的幸福全都是幻,你就是个没有脑袋的笨蛋。
你是有多缺爱啊,你凭什么认定他喜欢你?就因为接管了他的弟妹,就因为自认为他做出牺牲?愚蠢到了极点!
不怕,蠢过这一回,有了经验,你将在爱情路上变聪明,就像被诈骗过一遍,再也不会掉进陷阱里面。没事的,你的伤心不是因为太爱他,你只是习惯为难自己,所以没关系,过了这关就好。
不想一辈子伤心,就用一阵子的眼泪去离开那个人吧!
不会了,你再不会被现状所困,你已经付出足够的代价,已经被这个世界狠狠地拇了巴掌。
晓夏用力吸鼻子,用力大声歌唱。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别管那是一个玩笑还是谎话……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玩笑结束、谎言识破,她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哈哈哈……她仰头大笑,她大口喝酒,她一面哭、一面对自己大喊没事……房间里,陌轩握紧拳头,他对自己说着:发泄出来就会没事;陌新忧心忡忡,欣瑶在屋里来回绕圈圈,像只无头苍蝇似的,所有的“家人”都在为她担心。
然意外地,经过一晚,他们在隔天的早餐桌上遇见晓夏。
她已经很久没有跟大家同桌用膳,只是她的脸微种,眼睛也肿得有些滑稽。
但她不在乎,谁的人生没有发生过一点儿破事,何况这事儿,彷佛依稀错在她自己,是她的错认,误以为他的感觉和自己相似……没关系,人非圣贤嘛!
晓夏笑着给大家布菜,像过去那样。“你们今天要出门吗?”
“我要上街买粮,过年前准备的吃得差不多了。”欣瑶说。
“我们家欣瑶真能干,以后家里的事就偏劳你罗。”晓夏道。
“放心交给我吧,我已经长大了。”欣瑶挺起胸膛说道。
“真好,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了,记得哦,以后要好好孝顺长嫂,我可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给拉拔大的。”
“去!我什么时候给你把过屎尿?”见她又能说笑,陌轩一颗心终于放下,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我没吗?”说着目光对上陌新,害得他红了脸。
他……有。大哥离家那个晚上,他尿床了,他不知道大哥离家,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害怕。
是她把他抱在胸前说:“恐惧是种再正常不过的情绪,它可以帮助我们建立危机意识、避开灾祸,所以恐惧并不丢脸。”
这话解除他的羞愧,当时他心想:老天爷待他真好,给了他一个好大嫂。
噗的一声,晓夏笑开,“好啦,说笑的,你们今天会在家吗?”
“我们写了新文章,唐大人让我们每隔五日过去一趟。”
“那好,我会晚点回来,我打算去找个新铺子,『白晓夏』该开张罗。”
听见这话,兄妹三人互看一眼,意思是大嫂终于要振作起来了?真是太好了!
“京城居大不易,我得努力好好赚钱。”
“我们很快就能够分担家计。”陌新说。
年轻人想得浅,七品小官能分担什么家计?怕是连和同侪应酬都有点困难,不过士气不该随便打击,所以她说:“好好努力,大嫂等着你们。”
陌轩看着晓夏,心头有点酸、有点矛盾,她才十八岁,青春正好,她长得那样美丽,不应该为了成就他们牺牲一辈子,她有权利拥有丈夫、孩子,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只是他舍不得把她嫁出去。
晓夏睡得极不安稳。
昨晚韩磊打发掉管事,悄悄跟在她身后,看见她一边走着,一边肆无忌惮地哭着,是因为伤心到无以复加?是因为觉得被欺骗?罪恶感在他心底不断发酵。他看着她发酒疯,她笑得乱七八糟却也哭得乱七八糟,这样的她让他无比心痛。
她说要勇敢的,她大声唱着歌,唱着要换种生活让自己变得快乐,唱着放弃执着,天气就会变得不错,还唱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用尽力气鼓吹自己,还是无法不伤心。
自从打完仗返京后,他又开始失眠,她的衣服已经拯救不了他的夜晚,他知道的,是因为他不再拥有她。
他想她,想得心都疼了,却不敢承认,因为担心承认过后,再也无法抑制见她的冲动,他很清楚控制不住自己的下场是什么,他无法冒这个险。
是的,他的处境并不好,跟踪她的路上,他杀死一个眼线——为了不曝露她的存在,第一次动用舅舅的人。
今晚,他听见棉被里传出她压抑的哭声,她的极力控制让他鼻酸。
怎么办?嘴上说着没事,却放不下哀伤,她这样一路哭下去,会不会把眼睛哭坏?她够瘦了,怎能继续憔悴?
不应该的,但是冲动了,所以韩磊跳进屋里,点上晓夏的睡穴。
慢慢在床沿坐下,他看着她的脸,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眉眼鼻唇,现在的她令人惊艳,难怪叶青会鼓起勇气向她表白,换成任何一个男人都会的吧?
看到宋敬回信提到此事时,他嫉妒得在院子里舞了一夜的剑,把静宁郡主特地命人种下的蔷薇全数毁去。
大战结束前夕,决定放开她的那个晚上,他捶坏了帐里的木桌。
不甘心呐!她是他微小的幸福,是他想握在掌心的快乐,他当然想把她留下,只是理智提醒他,比起自己的不甘,护她一世平安更重要,因此他别无选择。
身子微歪、再靠近两分,她的气味钻进鼻息间,绷紧的神经松开,悬宕的心定位,他决定允许自己放纵一下下,长长舒口气,韩磊满足地收拢双臂。
他挪动身体,渐渐地调整到最舒服的位置,他靠在她身旁,脸颊贴着她的秀发,淡淡发香阵阵传来。
闭上眼睛,他回想两人的过往——
陌新喂完鸡却忘记关上门,平日忘记就罢了,但今天里面有陌言从山上抓回来的雉鸡,羽毛五彩斑烂,神态奕奕,肯定能卖个好价钱,但陌新的疏忽让两只雉鸡越狱了。
他发现时,一语不发、脸色难看,陌新站在面前,对着大哥严肃的目光,神情紧张。
“为什么同样的错要犯两次?”他厉声道。
他在乎的是“两次”,这世道不会无限制原谅你,天底下只有家人能对你宽容。但他不会一直留下,他们必须更快学会世间残酷。
冷眼望向陌新,看得他眼泪鼻涕齐飞。
“大哥,我知道错了。”
“你说过同样的话。”他面无表情。
晓夏在厨房,滋一声蛋液下锅,金黄色蛋汁瞬间在油里凝结成形,真香啊!
盛盘后她把蛋放到桌上时,发现后院一大一小面对面站着,小的那只都快把头缩进胸口了。
怎么回事?疑问刚浮上,就听见陌言道:“今天的粗心丢掉两只鸡,你怎么晓得哪天的粗心,丢掉的不会是你的性命,到时认错有用吗?”
“大哥……”
“卖惨于事无补。”
陌新控制不住放声大哭。
听见哭声,晓夏哪里还忍得住,立刻冲出厨房,挡在两人中间,胖胖的身子像个盾牌,把瘦小的陌新挡在身后。
“小孩子有犯错的权利。”一上来她就丢出这句。
“不会有人无限制原谅他犯错。”
“他才八岁,还会不断犯错,但犯错是好事,就像摔跤,只要摔的次数够多,他就能学会怎么不摔、怎么摔不痛、用什么方法可以最快站起来。你不给他机会犯错,等同剥夺他学习的权利。”
滔滔不绝一大篇,陌言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看着她表情认真,好像他敢动手,她就敢跳起来咬他一口。
羡慕啊……如果那时有人像她这样挡在自己身前,是不是他就不会这么恐惧?对上她的眼睛,冷然目光浮上一丝温度,他没夸她,也不再责备陌新,只是在转身那刻嘴角扬起。晓夏握住陌新的肩膀。“我们来想个办法,让同样的事不会再发生,怎样?”
陌新看着她,轻轻笑了,露出掉牙的黑洞。虽然二哥不喜欢她,但他觉得这个大嫂挺不错。
看着晓夏的背影,目光渐沉,眼皮微微合上,这些天他睡得特别好,彷佛躺在身旁的她是他的安息香。
经过那些烂事,他无法对人产生信任,但她这个“意外”,意外地赢得他的信任,他不知道如何解释,但事实已经如此。快睡着了……鼻息已沉……
突然一个巨大震动!竹床发出强烈的嘎吱声,晓夏从床上跳起来,尖叫着在床上翻来翻去,像颗球似的。
陌言被她这么一吵,弹身跃起,应该惊诧的,但是看着一颗肉球在床上滚来滚去,他憋不住的喷笑。
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听见一声惊呼,她直接从床上蹦起来。
床不大,这一跳只会有两种结果——不是把陌言压成泥,就是把他撞成重度残障。
但是她控不住惊慌失措、控制不了已经飞在半空中的自己。所以克完爹娘之后,她又要克夫了吗……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好悲摧。
砰!肉对肉的短促碰撞声之后……没有?她没压死他、没撞死他,还被他牢牢抱在怀里?
天呐,她要晕过去了,怎么会有这等好事?他好厉害,一百公斤的体重以及重力加速度……他受过长期的负重训练?他的骨头是由钢铁铸成的?
下意识地,她伸出圆滚的、短短的手指头往他胸口戳了戳。
这样的手指头勾引不起男人的兴趣,何况怀抱中的球只有十三岁,他再变态也下不了于,但是在手指碰上那刻,他居然……心悸了?
不明所以的酥麻感迅速涌上,汗水不经通知就自行从额头、后背冒出,明明天气不热的啊。
他板起脸,用严肃掩饰自己的失控。
晓夏被臭脸吓到,小心翼翼缩回手指头、小心翼翼指向床角,软软娇娇地说:“那、那……里有老鼠。”
放下她,好吧,他承认那一刻,心底有微微的叹息声响起。
他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三两下就把那只在床被间窜来窜去的老鼠给擒住,喀嚓一声,颈骨折断,他抓起老鼠往屋外走去。
回房间后发现她躺在他的位置。“躺进去。”
“不要,那里有老鼠跑过。”
老鼠跑过会怎样?又没痫屎拉尿。“躺进去。”他一早就得起床,不想扰了她。
“就今晚好不好?明天我把被子拆洗过,再换回来?”她可怜兮兮说着。
壮硕的女人很难可怜兮兮,但她办到了,陌言挡不住心软,沉默地躺到床内侧。
双手放在后脑杓,他没看她,眼角余光却见她把自己缩进薄薄的被子里。
没理她,他眯起眼,在空气中寻找熟悉温暖的气息,再度准备入睡。
软软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你可不可以设机关抓老鼠?我很怕……”
她声音轻颤,向来缺乏同情心的他,脸庞被控制不住的笑意渲染。
没听见回答,她拉下棉被想再说一遍,但却见他在笑?他居然会笑?
帅哥的笑有感染力,于是她也笑了,胖嘟嘟的脸颊肉把眼睛挤成一条线,不存在半点美感,可他竟然觉得……漂亮极了?
天!自己一定疯了。
一颗球在身前身后转是什么感觉?应该是滑稽吧,但陌言觉得幸福,伸长双臂,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摆弄。
她搞了条布尺出来,他没见过那样的东西,但挺有趣的,更有趣的是,从一开始动作,她的嘴巴就没有停过。
“你不要真的以为马革裹屍气豪壮,就闷着头一路往前冲,什么叫马革裹屍?屍啊,都变成屍体了,哪还有气?豪壮个屁!”她说粗话了,没有教养,但他却觉得很可爱。
“打仗要靠脑袋,不是靠体力。你是小兵,影响不了战局,但你可以影响自己,比如敌人从前方五十公尺过来,眼看他的大刀就要砍下,你可以立马停下脚步、一个旋身,往后快速狂奔。”
“这不是打仗,是逃命。”
“不然在狂奔之际,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寻找身强体壮之人,站在他后面,再往前行。”
“你让我拿别人当盾牌?”
是这个意思没错,但他能不能别那么直白?这样显得她很邪恶狄。谁都想当白雪公主,哪有爱做恶皇后的?如果不是情况特殊,她怎会提出这么“人不自私、天诛地灭”的提议。
“行行行,你尽量勇往直前,但如果不能确保自己平安归来,对不起,这件衣服上面我会逢满小白旗。”到时候他就是一个活动的投降看板。
噗!他放声大笑,对于她的大胆,他已经放弃纠正。
一幕幕过往在脑海中盘绕,然后鼻息重了,合上眼,今晚失眠与他无缘。
跑到姑娘闺房找觉睡?这是不道德的,比拿旁人当盾牌更天诛地灭,但他的意志抵挡不了身体,紧紧抱住她,像抱着泰迪熊那样。
她变瘦、她变美,她有了让所有男人怦然心动的本钱。但他为她怦然心动……在很久很久、在她还不具备本钱之前。
熟睡……紧拥的两人,表情祥和恬静,微微的笑容、淡淡的甜蜜,他们在彼此的怀中找到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