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婢女走往前厅,这幢五进宅子是叶青找的,不过晓夏阮囊羞涩购买不起,只能以一年二百两租下,在这里开设“清照书院”,目前收的学生不多,只有二十来个,挣的钱付掉人事费用、杂支开销和房租就没了,因此必须举办宴会多少补贴一些。
目前书院的大宗收入还是造型、衣服。
和“金缕衣”的合作,让大家明白晓夏出手的衣服,没有百两甭想买到,能花三十到五十两得到一次化妆、美发造型及一套美美的新衣裳,划算得很。
踏进门,她先看了眼背对自己的男人。那是个连背影都能够散发气势的男人,晓夏深吸气、挂起合宜的笑容走进屋里。
男子回头那刻,晓夏有些怔忡,她彷佛看见……摇摇头,挥掉不该存在的念头、微屈膝道:“向唐大人请安。”
唐绍和,朝廷派来的钦差,二十三、四岁,出身名门,父辈遭祸家族逐渐没落,但自从他考上状元之后,唐家门楣重新刷洗,再加上办过几次亮眼皇差,据说已是当今皇帝身边的红人。
晓夏很清楚,政商关系断不了,想把生意做大就必须了解朝堂动向,因此她经常翻看甘爷爷给陌轩、陌新搜集的邸报,也常在爷爷给两人指导朝堂事时参与讨论,而这位唐大人经常在爷爷的口中出现,听起来对他颇有几分赞赏。
“你就是白晓夏?”
“是。”
对上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她和自己想像的不一样,还以为是个视财如命、不安分守己的妇人,没想到看起来好小,像个烂漫娇憨的傻姑娘。
不过……傻?要真是傻,名声怎能传进宫里?
“知道『金缕衣』把你的衣裳卖到京城吗?”
是为衣服的事?晓夏悄悄松口气,那就没事了,衣服肯定不会违制,否则对方第一个找上的会是汪东家而不是自己。
“知道。”她筛选员工严格,每个月能供“金缕衣”十套新衫已是极限,因此镇上根本买不到她做的衣服,非要穿的话,除加入“清照书院”之外,别无他法。
“你知道一套衣服在京城卖多少?”
“上百两吧!”她保守估计,近来衣服布料都是由“金缕衣”提供,扣掉她的手工制作费,卖个一百五、六十两还能够接受。
“姑娘客气了,每套衣服可以喊价到一、两千两。”
喊价?意思不是贩卖而是拍卖?汪东家太厉害,她的衣服也太厉害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她分到的那么少?“不公平!我要罢工!我不要当制造业,我要走行销。”
唐绍和没想到她的反应竟然是这样,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虽然并不完全明白她在讲什么。“姑娘也觉得贵了。”
“是贵得离谱,但汪东家无过。”虽然不爽,但合作多时她做不到落井下石。“没错,不是他定的价,而是顾客喊的价。愿打愿挨,心中各有一把尺。”
“所以唐大人今日过来……”
“要请姑娘制作两套衣衫。”他打开箱笼,从里面拿出两块一模一样的银红色绸缎,缎面丝滑细腻,手工织法不输千百年后的机器产品,上头还附一张纸,标明了尺寸。
她看几眼后问:“一男一女?什么关系?年纪多大?身分尊贵吗?有没有特殊要求?”
“一男一女,夫妻关系,年纪在五十岁上下,身分尊贵,没有特殊要求。”
她细细抚模,这纸镇上买不到,不知道是不是京城特有,然而重点是右下角的隐形钢印,上头的字……她叹气问,自己怎会红到这程度,“需要绣上龙凤吗?”
她竟然猜得到?果然聪慧,难怪连先生都赞美。先生从不轻易说人好,却对她青睐有加,可见不简单呐。“不需要。”
“生在富贵窝,却想当市井夫妻?”
“是有那个想法。”
“了解,什么时候要?”
“我会在这里待半个月,临行前亲自过来取。”
“明白了。”
“那就麻烦姑娘。”
点点头,她连客套的“不麻烦”都说不出口,因为她真的很忙呐……不管,她要写信去告状,告皇帝老子的状!
走出“清照书院”,唐绍和回想白晓夏瞬间茑掉的小脸,忍不住发笑,她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这就是身为平头百姓的好处啊,不需要戴面具,有权展现真性情,阿磊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时刻念着她对吧?
走到约定的“如意楼”前,甘秋禹恰恰从街道那边走来,他背着手,满脸悠闲,当白丁的这些年,让他精气神充沛、气度自若。
快步迎上前,唐绍和拱手道:“先生。”
“进去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厢房,桌上放着棋盘,门刚关上,甘秋禹慢条斯理落下一子,边下棋边问:“我们家那两只考得怎样?”
离开宫中后,还以为自己再不会收学生,没想到先是唐绍和,后是陌言,再来是那两只。当然,他更想收那个死丫头为徒,但人家忙着呢,忙着把黄白俗物全给赚进兜里,打死不肯拜师。
如果是旁人,他肯定开口就骂,肤浅、短视,但是她……能骂吗?
一家老老小小都得仰仗她生活,那臭小子算是托对人了。
“一个小三元,一个名列第三。”梁陌新相当厉害,十岁小秀才,名声肯定要远播了。
“小时了了非好事。”唐绍和叹道。
“你还把我这先生看在眼里吗?”
“先生何来此言?”两人的对话声音很小,连嘴形都小到很刻意。
“我教过的孩子,哪个不是小时了了?”在前线打仗的那个,可是了到不能再了,小小年纪允文允武,连坐在龙椅上那个都比不上。
唐绍和莞尔,先生这是连他都夸奖进去?“是我妄言,先生息怒。还有一事要告诉先生,阿磊升官了,六品将军。”
“就说吧,龙凤哪能总困浅滩。”
“我没想到他会升得那么快。”唐绍和满面欣慰。
“那是你不知道他多有本事。”甘秋禹叹道。
晓夏说得对,人之所以跑得比旁人快,都是环境逼出来的,绍和这般、陌言如此,陌轩、陌新又何尝不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如果有人可依靠,谁愿意逼迫自己。
“姊姊地下有知,能安息了。”
轻哼了声,甘秋禹问:“『那个』怎样了?”
多年来一直找不到元凶,那人深谙隐藏之道,若非晓夏意外撞见姓秦的,直到现在,他们还模不着头绪。
听先生问起,唐绍和神色凝重起来。“都一样。”
“还是祸害……”话未竟,唐绍和立刻改变说词,“一样仁慈贤德、礼遇臣下,在百姓间颇有贤名。”
“为官几年,胆子越长越回去了?”甘秋禹轻哼。
“那位视线广布,隐卫众多,位高权重,百官敢怒不敢言。”
“就任由他这样下去?”
“大家都在等待一个契机,在这之前,蛰伏越深力量越大。”
“行了,你回去吧,没事的话,别来找我。”
“这回学生办的差事,还需要先生助力。”
“去去去,我又不领朝堂俸禄……”
甘秋禹话没说完,就听得唐绍和道:“倘若这回成功,就能把虞家的左膀右臂断掉。”
断臂?有意思,甘秋禹脸上透出几分诡异笑意。“那位会哭哭啼啼大力反击吧?”
“肯定会,但只要证据足够,那么在乎贤名的他定会壮士断腕,为朝廷百姓『出头』。”
“行!依你。”
笑声从屋里传来,守在附近的隐卫从窗户看进去,两人正在对弈,不知说到什么,笑得眉开眼笑。
两人对上一眼,所以师徒之间只是叙旧?也是,谅他也不敢造反。
松口气,他们准备回去送信,至于做衣裳的事,相当大呐……娘娘知道后肯定要大发雷霆。
送走钦差大人之后,又有人来找晓夏,一听到消息,她连忙赶回家中。
是好事,她家老二、老三考上秀才啦,当中一个还是小三元呢,他家爹爹、哥哥都没有这等本事,她得尽快回家,报喜的衙役很快就会上门,总不能半个主子都不在。
家离“清照书院”并不远,拉起正在上课的欣瑶,两人坐上马车飞快往家里赶。她们看着彼此,满脸喜色,有拨开乌云见青天的喜悦,梁家从此将会不同。
走到一半、马车被堵住,见久久不往前进,晓夏顿时心急。
“欣瑶,咱们用走的好吗?”
“好。”欣瑶想也不想就点了头。
两人下车,让车夫把马车驾回书院,临行前晓夏叮嘱,“二爷、三爷双双考上秀才,你让叶青订几桌席面,晚上让书院的人热闹一下。”
“是,多谢夫人。”
两人下车前行,走没几步就听见一阵哭声。
哭声无比熟悉,晓夏听了不由眉心微蹙,家里正在忙,没时间多管闲事,但号哭声一阵阵、凄厉不已,让她做不到视若无睹。
叹气后排开人群,姑嫂俩走到人群中间。
白大川夫妻抱着地上的屍体放声大哭,李氏边哭边骂,不管不顾地,什么难听话都出口。
白晓春、白晓秋跪在一旁掩面哭泣,徐华明望着前方两扇黑色大门,扭绞着手指,满脸的惊慌失措。那可是虞家呢,镇上最有名的家族,虞家之所以有名,是因为族里出了个皇后娘娘,而皇后对于提携娘家人向来不遗余力。
白晓春转头之际,意外撞上晓夏的目光。
是她!白晓夏变瘦了?谁想得到瘦下来的白晓夏竟会出落得如此美丽,视线转到她身上的锦袍、发间的宝石,她富有了?日子过得风风火火了?
那个只能跟在她身后,处处讨好巴结的白晓夏,凭什么变成这样?看看憔悴苍老的自己,再看看白晓夏,嫉恨瞬间烧上脑门,她恨不得冲上前把人撕了!
最终白晓春还是嫁给徐华明,她本就不是安分女子,而徐夫人也非简单角色,两女对峙,徐家镇日不宁。
那年为了让徐华明顺利参加秋阐,白晓春回娘家借了银子,为此二房卖掉最后几亩田地,没想过去被看好的徐华明竟名落孙山,从此一蹶不振、不思上进。
白家天天上门催讨欠银,气得徐夫人卧病在床,眼看就要不行了,徐华明本该在家中照料母亲,但白晓春逼着他出来为弟弟声讨公道。
“求求各位乡亲父老为我们主持公道,当年虞家三公子看上我儿资质优异,是个念书的好秧苗,要送我儿进京读书,没想功名未成竟然死了……”
死了?那个覆盖在白布底下的屍体是白晓瑞?晓夏心头一惊,当年看到的男子是皇后的娘家人?
不对,那人更像武夫不似名门公子,或者说……那人是虞三公子的手下?
这时白晓春失心疯了,跳起来一把拽住她,将她往弟弟身边推去。
晓夏来不及反应,摔跪在白晓瑞身边,一阵风吹过,屍上白布飞掠,吓得围观路人惊呼失声。
晓瑞的脸就晾在晓夏跟前,他的眼皮半开,晓夏望去,发现凹陷的眼皮底下是两个黑黝黝的洞,他的眼珠子不见了……是被人生生刨去的吗?是死前挖取还是死后动手?
这种作为太过变态,是什么样的怨恨,让人这样对他?
心下一抖,寒栗上身。晓夏避开他的脸,望向别处,这一看差点儿让她喘不过气,因为他的衣角……小雏菊……
是两年前她在“金缕衣”看到的衣裳吗?如果是的话,虞家、秦老爷、“金缕衣”……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此刻两扇门从里往外推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走出来,直接来到徐华明跟前,指着他的鼻子痛骂。
“我家公子心善,见白家供不起儿子,这才推荐他去国子监上课,谁知白晓瑞不思上进,非但不好好念书,还与人斗殴,也不想想京城是什么地方?随便一块招牌掉下来都能压到两个当官的,你一个平头百姓敢和官家少爷打架,被打死那叫做活该。”
“你们这群刁民非但不感激少爷好意,这还闹上了?三少爷发话,就当少爷识人不明,错把鱼目当珍珠,就此学个教训,往后助人得多点心眼。给!拿了银子尽快离开,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说完,把装着银子的钱袋往地上一丢。
旁人还没动,白晓秋连忙爬上前,将钱袋攥进怀里。
徐华明见状,扶起岳母,在她耳边低声说:“晓瑞已经死了,再闹下去,万一惹恼虞家怎么办?他们可是京中权贵,最在乎名声,就怕明面上啥都不做,暗地里派人将白家灭了门,到时候岳父岳母连喊冤都没机会。”
这话镇住李氏,她开始后怕,哭哭啼啼地和丈夫把儿子抬回去。
所有人全走光了,独留晓夏愣在原地,欣瑶忙上前扶起。“大嫂,我们快点走吧,二哥和三哥……”
“对,我们快走。”她连忙振作精神,将这事暂时抛诸脑后,带着小姑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