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交,琴山。
葡人以借地晾晒水浸货物为由,慢慢在这里建设及居住,已经有二十年了。
朝廷在此处设置官衙,负责勤务为管理岛上葡人及原居的岛民。
葡人为了海上贸易,用尽心思及财力巩固其在马交的地位,除了向市舶司缴纳船税,每年还贿赂海道副使五百两白银。
不料一次宴上,葡商误以为在场的提刑按察布政使跟海道副使是同路人,便当场将五百两白银交给海道副使。
布政使问起五百两白银何用,海道副使一时也答不上来,幸好及时赶来的通译急中生智,声称五百两白银为付给朝廷的地租,这才解了海道副使的围。
海道副使无奈地将白花花的五百两白银上缴国库,从此贿款就成了地租。
当时负责居中翻译的是个自幼便开始海上生活的汉人青年,说得一口流利的葡语及日语,是葡商的得力助手。
几经交涉,葡人上缴的白银年增至五百一十五两,并设海关对商船抽税。可这一年来,海禁政策摇摆不定,朝廷也开始限缩葡人的生活范围,对靠岸停泊的商船多所刁难,造成很多商船无法靠近马交而滞留海上。
朝廷兵员不足、战船缺损,葡商虽向朝廷缴税,却得不到保障及护航。近半年来,不少商船都遭到倭船的攻击及洗劫,人员及财物的损失已让葡方无法不正视这个问题。
琴山上有栋白色的屋子,墙面厚实,里里外外有人巡逻着,可见住在此处的人非比寻常。
白屋的主人为五十岁的若昂.费雷拉.席瓦尔,是位成功优秀的葡商,拥有大大小小商船百余,偶尔会在马交住上一阵子。
今晚他有位宾客,同时也是故人大驾光临,一早仆从们便忙着准备晚膳美酒以招待贵客。
掌灯时分,华灯初上,白屋里里外外亮起点点烛光。
客人到了,管家为求慎重,亲自到门口迎接并领路进到主屋的宴客厅。
若昂站在厅前候着,看见三年没见的宾客到来,脸上立刻漾开爽朗笑颜。
“尼克拉斯!”他张开双臂,热情地迎上前去,然后用力环抱住他视如己出的贵客——马镇方。
马镇方看着他,勾起笑意,以流利的葡语说道:“别来无恙?亲爱的席瓦尔先生。”
“我很好,你呢?”若昂抬头笑视着他,又顺便拍拍他的背及胸口,“上了岸,还是很结实呢!”
马镇方一笑,“上岸也不会变一滩泥吧?”
若昂哈哈大笑,拍抚着自己的肚子,“瞧我这肚子,伊娃每次见了我,就要叨念好久。”
马镇方淡然一笑,“伊娃好吗?”
“老样子……”若昂语带暗示,“但如果能得偿所愿,她会更好。”
“想要的,不一定都能得到,得不到的要释怀。”马镇方四两拨千斤。
伊娃.戈梅斯.席瓦尔是若昂的独生女,十三、四岁时见过马镇方后便对他一见钟情。每次见着他,总是热情的缠着他、追着他,一点都不隐藏自己内心的感情。
如今她也已十七、八了,该是婚嫁的年纪。
“你呢?”若昂笑意一敛,目光深沉却又慈祥地注视着他,“得到你要的了吗?”
他微顿,“几乎到手了。”
若昂睇着他脸上的表情及眼底的情绪,“既然几乎得到了,为什么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快乐呢?”说着,他捧着马镇方的脸,如慈父般凝视着他,“孩子,我跟你说过……因为恨而得到的是不会让你感到喜乐的,爱才会。”
马镇方心头一撼。
这句话,若昂不只一次对他说过,但过往听到时在他心里击不出一点水滴,如今却在他心里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为什么?突然,赵宇庆的脸庞出现在他脑海之中,教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我知道你的伤痛及愤怒,但是孩子……”若昂以慈爱的眼神凝视着他,“比起得偿所愿,我更希望你的内心感到喜乐。”
“若无法如愿,又怎么喜乐?”他反问若昂。
若昂气定神闲地笑问:“那么为什么你不快乐?”
“我……”他浓眉一皱,有点懊恼,“我很快乐,看着仇人一步步踏进炼狱之中,我非常快乐。”
若昂明白他的性情脾气,他总是不让人发现他的真实情感,总是藏得很好,但这次……他轻易就泄露了情感。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他的身边……出现了特别的人?
“好了,我们不提这么沉重的事。”若昂揽着他,“三年多没见了,我们大醉一场,如何?”
马镇方看着他,微笑颔首。
喝多了,马镇方睡到过午才起来,在附近晃了一下,稍晚才回到白屋。
若昂的船长维多来了,两人不知谈论着什么,神情有几分凝重,维多的口气还有些急。
“维多?”马镇方是熟悉他的,当初救了他的人便是维多。
维多转头看见他,方才的凝重消失,几个箭步就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尼克!”
维多总是这样叫他。
“席瓦尔先生说你来了,我还不相信!”维多一头乱发,随意束在颈后,黝黑的肌肤上充满着岁月的痕迹。
“你得信,我跟席瓦尔先生喝了整晚的酒。”马镇方笑说。
“让我瞧瞧你!”维多捧着他的脸,眼底盈满情感,“几年不见,你已经长成一个男人了。”
马镇方一笑,“不就是你带我去成为一个男人的吗?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维多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地哈哈大笑,“在太子港?”他笑说:“我还记得玛莉那一脸满意的表情呢!”
旁边的若昂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提醒他们,“我说维多,你好像忘了刚才我们正烦恼的事……”
经若昂一说,维多想起刚才的事,“对!见着尼克,我高兴得都忘了。”
马镇方疑惑地问:“看你们刚才一脸凝重,发生什么事了?”
维多一叹,“还不是因为你们的朝廷限缩靠港船舶嘛,还记得那个汪柏吧?”
“记得,当年收贿的海道副使。”
“没错,就是他。”维多续道:“当年因为你的计谋,巧妙将行贿他的五百两白银充公,他后来想向席瓦尔先生索贿,席瓦尔先生拒绝后他便开始从中作梗,处处掣肘。”
若昂摇头叹息,“他现在联合官衙跟市舶司的官员限缩船只名额,还要我们的船只退到十海里外,上下货物都得用小船运送。”
“这还不要紧。”维多紧接着说:“如今我们的商船在海上还要提防私掠船跟倭盗,两个月前才有两艘商船遭到打劫,大副安东尼欧,你记得吗?”
马镇方点头。
维多眉毛一皱,“他为了退敌,受了重伤,如今只剩一条腿,差点没了性命。”
“什……”他神情一凝,“汪柏果然是个小人!”
“可不是?”若昂说到这个人,也是咬牙切齿,“当年为了巩固在马交的地位及权限,不得不向他低头,是你用计,我们才不必再看他脸色,没想到现在还是被他……”
汪柏贪得无厌,马镇方是知道的。当年若昂为了继续将马交做为转运港及中途基地,不得不向贪官低头,奉上贿赂。可虽然每年给汪柏五百两白银,商船在附近海域及马交的安全还是不受保障。
于是马镇方献计,故意挑在提刑按察布政使来时,在席上让若昂将贿款交给汪柏,当着布政使的面前收钱可吓坏汪柏了。
于是身为若昂的秘书兼翻译的他便向布政使说那五百两白银是地租,此举不只为汪柏解围免受牢狱之灾,也同时让若昂解套,不再受到汪柏的勒索。
他的谋划让汪柏再也收不到贿款,也让葡籍商船在附近海域及港口的贸易活动合法化,且受到官衙的保护,同时朝廷还可增加税收,促进商业发展,可谓一举数得。
“我本也想着泊船在刺桐港外,不过之前的总兵杜宸亦是贪婪之辈,又与汪柏等人同个鼻孔出气,逮到机会就恶整我们……”若昂又是一叹,“明枪暗箭齐来,真是防不胜防。”
“杜宸已经遭到弹劾拔职,如今新任总兵胡知恩就快来了,也许会有一番新气象。”马镇方说道:“你们不必担心,我如今是刺桐会馆的要员,在官府面前说得上话,待胡知恩上任,我会想办法的。”
若昂跟维多听了,安心许多。
“我听说不少你的事……”维多一脸骄傲,“每次大家谈起你的时候,我都说你的命是我救的呢!”
马镇方笑视着两人,神情淡定又坚毅,“你们是我的恩人,没有你们,就没有现在的我,这件事交给我吧!”
“有你在刺桐那里斡旋,我可安心多了。”若昂松了一口气。
“对了,”马镇方忽然想起一事,转头问维多,“维多,你这段时日航行各地,可还听过贩卖人口的情事?”
“偶有耳闻。”维多神情一凝,“那些贩卖人口的混账东西从来不曾绝迹,但只要被我逮到,就是把他们丢到海里喂鲨鱼。”
“尼克拉斯,怎么了吗?”若昂问道。
“前不久人口贩子在港口及码头拐带少女,我的妻子发现后,为了救两名遭拐的少女,还落海受了伤……”他很自然地讲出“我的妻子”四个字,却不自觉。
但若昂跟维多听得一清二楚,两人惊疑地互看一眼,然后惊喜地异口同声大叫,“你结婚了!”
维多冲上去扣着他的肩,“你这臭狐狸,为什么不把她带来?”
“女人是不能随意上船的。”马镇方说。
“亲爱的尼克拉斯,我为你高兴。”若昂视他如子,儿子成家,他当然开心。
马镇方眉心一锁,“没什么好高兴的……”
“咦?”若昂微顿,恍然大悟,“难道她跟你的复仇计划有关?”
他点头,“她是仇人的女儿。”
顿时,若昂跟维多都沉默了,刚才的喜悦也瞬间消失。
“我昨天不是说了……”他若无其事一笑,“我几乎得到我要的了。”
若昂跟维多又互视一眼,眼底尽是忧思。
须臾,若昂忧疑不安地看着他,“她是个好女人吗?”
这句话让马镇方心头一跳。她是个好女人吗?他的脑海里瞬间浮现赵宇庆的身影,她的声音也彷佛在耳畔响起。
是,她是个好女人,一个闪闪发亮,总是能拨开他心底乌云、十分不可思议的女人。
遗憾的是……她的父亲是赵毓秀。
“不重要了。”他面无表情。
若昂神情严肃、意有所指,“孩子,罪不及妻孥,何况她还是一个为了拯救无辜少女不惜犯险的女人,我希望你别伤了她,别做出会教你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听着,马镇方沉默不语。
在马交待了十数日,马镇方终于上船,航上返回刺桐的海路。
近秋,风和日丽,海象平静,他乘坐的船是万海号名下的船“浦安号”。浦安号是为了纪念他的母亲劳氏,他的母亲出身浦城,是书香世家的千金。
航至铜山港二十五海里处,忽见前方有三艘船影。
他站在船楼上以望远镜观察,发现其中一艘是商船,打着葡商旗帜。另两艘单桅帆船稍小,未挂上任何可供识别的旗帜,却一左一右靠近了葡籍商船。
看着不像是商船的护卫船,也不像是在跟商船做海上交易的黑船。
直觉告诉他,他们碰上海盗或是私掠船了,而且这些人正打算劫掠商船。
“全速前进,警戒!”他传令下去,水手们便进入备战状态。
浦安号迅捷安静的往目标而去,在距离三海里左右,肉眼便能看见那两艘小船靠近商船后,水手自船上将钩爪抛向商船,借力使力让小船靠近。
商船上工作的都是一般水手,遇到突发状况一个个吓得惊慌失措,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像是无头苍蝇。
“是私掠船!”马镇方喝了一声,“备战!”
“是!”浦安号上的水手不只懂得航行,也都习过武术,是遇险能自保及退敌的能手。
他们加速前进的同时,私掠船上的海盗已一个接着一个跳上了商船,并以刀剑及其他武器开始攻击商船上的人员。商船上的船员们没有什么战斗经验,一遇上凶神恶煞的海盗,吓得四处乱窜,顿时甲板上乱成一团。
三海里的航行后,浦安号靠近了商船。
“准备登船!”马镇方喊着的同时,一旁的文成已将他的佩刀呈上,那是一把葡式军刀,是他驰援一艘遭到攻击的葡籍军舰后,军舰上的葡籍军官送给他的谢礼。
“马爷,您要小心。”文成不忘提醒他。
马镇方对他一笑,“你也是。”
此时,浦安号已经冲进海战范围之中,马镇方率领着浦安号的船员及水手们自甲板上垂降到私掠船上,然后再从私掠船攀上商船。
私掠船即是武装民船,通常背后有人资助,他们就像是被豢养的恶犬般凶残,跟海盗之间的界限模糊,甚至经常与海盗合作,对落单或是遇到海难的商船及货船进行劫掠。若是船上的人抵抗,他们则会以残酷的手法杀害以威胁警告其他人。
看见有人驰援,私掠船的海盗转而向马镇方一方展开攻击,两派人马在甲板上、船楼前,甚至是桅杆上打了起来。
“放火烧了他们的船!”马镇方在对阵的同时,吩咐船员烧了私掠船以断他们的后路。
“是!”船员听命,即刻带着火把冲向船舷边,并将火把往下抛。
只一会儿,私掠船的甲板便烧了起来。
私掠船的船员见自己的船只起火,慌了。
“可恶!”带头的人愤怒地喊着,“给我杀!一个都别留!”
马镇方手持军刀砍向带头之人,兵器相击,发出巨响。
甲板上,两方人马激烈对战,刀光剑影。
商船的人见有人驰援,也试着拿起木棍等物加入混战。
这时,文成喊着,“马爷!不好了,私掠船上有人!”
听着,马镇方陡地一惊,目光狠狠瞪向私掠船的老大,“船上都是些什么人?”
私掠船的老大咭咭一笑,得意地道:“是老子劫来的童奴。”
“什……”马镇方心头一紧,大呼,“文成,船上有孩子!”
文成一听,立刻率领几名船员跳到私掠船上,一边灭火一边往甲板下冲。
马镇方眼中迸射出冷肃又愤怒的锐芒,声线低沉,“你不只劫船,还掳童?”
“废话少说!”私掠船老大操着他的大刀向他冲过来,猛力砍下。
马镇方以军刀挡下,长腿一踢,将他踢到甲板的木桶边,等老大准备爬起时,马镇方已如疾风般奔至。
老大将大刀掷向马镇方,刀锋自马镇方腰侧划过,鲜血瞬间染红腰际,可马镇方感觉不到任何疼痛般,也不畏鲜血,两只幽深的黑眸爆发出更炽烈的怒焰。
他高举手中军刀,手起刀落——
那日,赵宇庆躲在隐密处,待罗平溪从牧学学塾的侧门走了,她才现身将荷包赠给武夫子。为免武夫子难为,她只字未提自己无意间听到的事情。
知道岭南书院跟牧学学塾的单子都是马镇方一声令下签下的,她忍不住想着那几家愿意让她寄卖手作品的杂货铺子,该不会也是他……
他帮她也帮得太彻底了吧?她还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原来都是他在背后暗助。
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大力帮忙,她自然是欢喜的,毕竟她初时就打着将自己的价值利用到极致的主意。
可是这么一来,她又怀疑起自己的本事了,若没有他暗助,她做得了什么呢?
她能从她大哥手里抢到布吗?岭南书院跟牧学学塾会跟她订书袋吗?杂货铺子会让她寄卖吗?她能组织工班吗?她……没有他,她是不是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那种不管老天爷给她过什么生活,让她落进什么境地,她都能想办法让人生开出一朵花来的人。
可现在因为知道他暗中伸出援手,她都不知道这花是她自己种出来的?还是他灌溉滋养的?
她有点懊恼,但那懊恼不全是因为他暗助了她,而是……她想着他。
他此去马交已近二十日了,她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不知道他见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虽说就算他在城里,她也不是天天都能见上他一面,他在或不在,对她的生活日常并不会造成任何的影响。
再者,她一直是个工作狂,只要专注忙起一件事,根本不会有余力去关照身边的人。在她上辈子出事前的三个月,男友还因为她的长期忽略而跟她提分手。
她还记得当时红着眼眶的是提出分手的男友,不是她。
可为什么如今,尽管她已经这么忙碌,却还是有多余的时间想到马镇方?
我可能已经爱上你。她想起自己先前对马镇方说的这句话。
或许她会这般思念,是因为已经爱上他吧?但她以前也爱着前男友啊!为何她能因为工作废寝忘食到连男朋友都抛在脑后?
她对马镇方的感情……不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