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桃李芳菲,連微風也是和暖的,空氣中浮漾著令人心情舒爽的清香。
本該是闔家歡樂的好時光,家里的氣氛卻比之前大雪紛飛時不知冰冷了多少,就連年紀最小的可兒都能察覺出情況不對,趁趙靈鈞在房里練字時,悄悄拉著他問。
「哥哥,義父和干娘怪怪的。」
趙靈鈞一愣,心中暗嘆,擱下毛筆,低頭望向那個正站在椅子邊,仰著一張圓潤小臉望著自己的小姑娘,她的眉眼秀麗,小嘴粉嫩如櫻,卻是整個揪成一團,煩惱得成了顆苦瓜。
趙靈鈞不禁伸手揉揉她的頭。「可兒也發現了?莫怕,義父與干娘只是吵架了。」
「他們吵什麼呀?我看干娘好幾天沒理義父,義父也都不跟干娘說話,有時候他們明明在一個屋里,還要可兒幫忙傳話。」小姑娘奶聲奶氣的,一臉糾結。
趙靈鈞默然不語,其實他約莫猜得出義父與干娘在爭執什麼,這一切都怪他,若不是他有那樣的身分,又無意間讓干娘知曉了,也許他們夫妻倆如今仍過著之前那般平靜恬淡的生活。
「哥哥,你怎麼不說話呀?」可兒嘟著小嘴。「連你也怪怪的,溫叔叔也怪,整天都不見人影,你們全部一起瞞著可兒、欺負可兒。」
「誰說我們欺負你了?」一道清亮的嗓音驀地在門口揚起。「小丫頭可莫要這樣冤枉人!」
趙靈鈞與可兒都是一愣,同時轉過頭,望向那個不知何時來到書房的男人,他搖著一把折扇,依然是一貫風流倜儻的打扮,臉上神情卻掩不住一絲陰郁。
「溫叔叔!」可兒奔過去,抱住他大腿軟軟地撒嬌。「可兒不是冤枉你,可兒是想你了。」
「你真想我?」雖說見慣了風月,溫霖不得不承認,這小姑娘撒起嬌來挺得心應手的,教他胸口都顫了顫,忍不住莞爾。「可別哄你溫叔叔。」
「是真的!」可兒用力點頭。「可兒這幾天老是見不到你,可想你了。」
溫霖笑了,彎下腰去,一把抱起軟綿可愛的小姑娘。「你想我什麼?」
「我想你回來勸義父跟干娘別吵架了。」可兒糯糯地在溫霖耳邊低語。「他們兩個好幾天都不說話,可兒好擔心呀。」
溫霖聞言,面色一沉,往趙靈鈞望去,半大的少年神情肅穆,溫霖卻能看出他眼神里藏不住的自責與懊惱。
「這不是你的錯。」溫霖放下小姑娘,冷靜地對少年說道。「九思遲早得想清楚的。」
趙靈鈞斂眸,掩飾眼底的情緒。「但我不願是因為我,讓義父與干娘的感情有了嫌隙。」
「與你不相干,是九思過不了他心里那關。」溫霖淡淡一哂。「他們夫妻倆如今會陷入冷戰,也是九思心中有了動搖。」
趙靈鈞听出溫霖弦外之音,急切地上前一步。「溫世叔,我知道你對干娘有偏見,你總覺得她與我義父不匹配……」
「難道你就認為他們兩個匹配嗎?」
溫霖語氣清冷,趙靈鈞一愣。
「在這個偏遠的鄉野間,他們或許勉強可以是琴瑟和鳴的一對,但九思從來不屬于這里,他的志向在朝堂,他對宗族有責任,對國家有熱血,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他那樣的人,注定是要搏扶搖而上……你能想像他將自己永遠困在這個小村落嗎?」
不能。
趙靈鈞默然了,無言以對,一旁的可兒見狀,頓時著急起來,兩只小手分別去拉趙靈鈞與溫霖。
「哥哥、溫叔叔,你們兩個說什麼啊?可兒都听不懂。」
「傻丫頭。」溫霖拍拍可兒的頭,勉力一笑。「你還小,听不懂這些是應該的。」
趙靈鈞黯然望向可兒,握緊她小手,喃喃低語。「哥哥倒希望你能永遠不懂。」
「為什麼?」
因為有時候,不懂才是一種幸福。
一直靜靜站在門外听著的湯圓在心里替房內的人回答了這個問題。
有些復雜的人情世故,看不清、听不懂,反而更能活得輕松自在,一旦看清了、听懂了,就是無奈與苦痛。
湯圓幽然嘆息,有種悲涼的預感,她最愛的男人留在她身邊的日子,怕是不會太多了……
她悄悄轉身離去,絲毫沒察覺另一頭,邢暉正目送著她清寂的背影,過了一會,他驀地咬了咬牙,大踏步地進了房里。
房內幾人見他乍然來到,都是一驚,可兒見他臉色不好,有些害怕地靠近趙靈鈞,趙靈鈞輕輕摟了摟她安撫著,溫霖則是主動迎上前,與他深沉對視。
「你是不是想清楚了?」溫霖沉聲問,嗓音緊繃著。
邢暉冷靜地頷首。「我已有決斷。」
「那你……」溫霖想問,又有些遲疑,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
趙靈鈞也同樣忐忑不安地注視著他。
邢暉閉了閉眸,沉澱心頭所有跌宕難言的情緒後,才緩緩地開了口,眾人驚愕地听著。
湯圓剛在後院菜圃摘了幾把大蔥,正想著中午用來炒年前腌的臘肉時,丁大娘忽然臉色發白地來找她,說是住在村頭的桂花嫂子意外跌傷了腳,下半身動彈不得,偏偏作坊的驟車讓人拉出去送貨了,想借她家的驟車來送桂花嫂子去鎮上的醫館。
救人如救火,湯圓自然是應了,又見丁大娘前幾日染上風寒,還沒完全痊癒,想著桂花嫂子也曾幫過自己的忙,便主動開口說自己陪桂花嫂子去鎮上就醫,丁大娘就在家歇著,也不必來回奔波了。
事不宜遲,湯圓匆匆交代家里的僕婦幾句,便讓張叔拉著驟車,一同去桂花嫂子家里接人,趕赴鎮上醫館。
待看過大夫,安置好桂花嫂子,將她交給她當家的照料之後,再回到桃花村時,已是日落時分了,天邊彩霞斑爛,暮色無邊。
湯圓下了驟車,由張嫂迎進院子里,她邊走邊問。「晚飯煮了嗎?家里的人都吃過了嗎?」
「這個……」張嫂欲言又止,一臉為難。
湯圓警覺到不對,停下腳步。「怎麼了?張嫂,是不是家里有什麼事?」
「就是老爺他們……」張嫂囁嚅著說不出口。
湯圓心跳漏一拍。「他們怎麼了?」
張嫂吶吶地顫著嘴唇,湯圓只覺心跳如擂鼓,再也承受不住,提起裙裳就往屋內疾奔而去。
屋內空蕩蕩的,不見人影,湯圓在前院轉了一圈,穿過垂花門,來到後院,一間廂房一間廂房地尋找著。
「夫君!可兒!鈞兒……你們都上哪兒去了?怎麼都不應我一聲?」
沒有人回應。
最後,湯圓來到葡萄藤架下,倉皇四顧,張嫂擲躅著腳步過來。
「夫人,老爺還有少爺小姐他們……」
「他們都走了,是不是?」
張嫂默然點頭。
湯圓驀地頭暈目眩,身子一軟,差點站不住,她連忙扶住葡萄藤架,緊緊抓著,用力到指節都泛了白。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讓我……靜一靜。」
張嫂不安地看她一眼,想說什麼,終究還是閉了嘴,轉身離去。
不過須臾,這一方庭院就只剩湯圓獨自佇立,暮色四合,霞光一點一點地逐漸黯淡,湯圓有種天地蒼茫,不知何去何從的孤單與寂寞。
都走了,都離開了,就留下她一個人。
她明白的,也有心理準備的,總有一天他和孩子都會離開,他們會回京城去,那里才是他們揮灑人生的所在。
但即便要走,也可以先跟她說一聲啊!為什麼連道別都沒有,連一聲珍重再見都吝惜留給她?
他就如此惱她嗎?如此毫無憐惜,丟下她不管?
「我知道你會走的,我也沒敢妄想下半輩子都能與你一起過,有這段日子,就足夠我回憶了,足夠了……可是、可是……」
可她還是怨啊!還是舍不得,還是貪戀地想再多看他一眼,想他能再多留在自己身邊一障。
「你不能這樣的,怎麼可以……就這麼不見了?那我……怎麼辦?」
她該怎麼辦?該如何是好?自從她舍棄了那些有血緣關系的親人,離家出走以後,她就告訴自己,這輩子就一個人過了,她不想成親,不需要有男人相伴。
可他,就那樣突如其來地來到她身邊,給了她希望,給了她念想,然後又殘忍地奪去了。
「你怎麼可以……好過分,你太壞了……」
好壞、好壞,她怎會愛上如此冷酷無情的壞男人?真不該戀慕他的,連一點點奢望都不該有。
沒有過奢望,此刻也就不會有心痛了,就不會有這種宛如毀天滅地般的傷痛與打擊。
「怎麼辦?我怎麼辦……」
低低的嗚咽從湯圓唇里逸出,起初是哽咽的、隱忍的,漸漸地忍不住了,啜泣不止,淚如雨下。
她軟坐在地,像只受傷的小獸般抽搐著,哭聲越來越大,到後來幾乎成了嘶喊,令人不忍卒聞。
那樣的哭聲太折磨人了,彷佛聲聲都泣血,帶著無盡的蒼涼與無盡的寂寞。
邢暉強烈震撼著,隱身于石榴樹後,怔怔望著那哭得趴倒在地的女子,她總是笑著的,就算被人欺凌羞辱了,就算她那些無情無義的親人找上門來,她總能開朗地笑著,用樂觀向上的態度面對一切,那傻樂的模樣總令他又是氣結又難免心疼。
他還是第一次見她這樣哭泣,眼皮都哭得紅腫了,像兩枚核桃似的,聲音都哭得沙啞了,抽抽噎噎地彷佛連氣都喘不過來。
原來她並不總是那麼堅強傻氣的,她不是不會哭,只是未到最傷心的時候。她這樣的哭聲,終于引來了其他人,趙靈鈞與可兒都來到他身邊,就連溫霖也眼神復雜地盯著這一幕。
「義父是壞人!」
可兒最先受不住,忿忿地推了他小腿一把,如小兔般地奔向她最溫柔的干娘。
「干娘莫哭,可兒在這里,干娘不要哭了……」可兒驚懼又難過,投入湯圓懷里後,也嗚嗚地哭起來。
湯圓揚起朦朧淚眼,抱著懷中溫軟的小身子,仍猶如夢中,不敢置信。「可兒,是你嗎?你還在?」
「可兒在,哥哥也在,大家都在。」可兒抽泣著。「都是義父,是他說要騙干娘的……」
所以他們沒走,只是躲起來故意逗她的?
湯圓茫然抬起頭來,透過氤氤的淚霧,她看見了她以為已經離開的人,尤其是最令她心痛也心傷的那一位。
邢暉大踏步地走向她,一把將她拉起來,攬入自己懷里緊緊抱著。「你這傻瓜!怎麼就這麼傻?」
「你……」她震顫地問道,仍是不敢相信。「沒走?」
「你真的覺得我會丟下你一個人不管嗎?你是真心將我當成夫君了嗎?夫妻之間難道不是應該同甘共苦、攜手同行?」他懊惱地問著,句句沉痛。
她怔怔地仰起頭,含淚睇他,許久,終于能確定他還在自己身邊,大哭地摟住他頸脖。
「你沒走,你真的沒走……你沒丟下我……」
「傻娘子。」簡直傻透了,傻得教他怎麼也放不下。
邢暉心酸難抑,更加擁緊湯圓,恨不得將她嵌入自己骨肉里似的,下頷抵在她頭頂,靜靜地落下男兒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