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快地哭過一場後,湯圓激蕩的情緒終于慢慢平復下來,邢暉帶她回到兩人房里,讓她梳洗過後,摟著她坐上榻邊。
湯圓眼楮哭得紅腫,愣愣地瞧著他,他又好氣又好笑,伸手點了點她眼皮。
「這下可真成了兩顆紅湯圓了。」
她听出他在打趣自己,亦是頗覺羞慚,靦腆地扯了扯唇角。
「還笑!」
他用手指彈她一個栗爆,她微微吃痛,卻不敢躲,只是略顯委屈地看著他,好片刻,才喃喃地開口,「為什麼要這樣騙我?我還以為你真的走了……」
「你說呢?」他沒好氣。
她眨了眨眼。「你是想……試探我嗎?」他給了她一個「你才知道」的白眼。
「為什麼?」她傻乎乎地問。
居然還有臉問?他更惱了。「因為我生氣!」
「啊?」
他瞪她,雙手掌住她軟嫩的臉蛋用力揉著。「你知道我最氣的是什麼嗎?我氣你即便受了嘉魚的蠱惑,非得勸著我回京城,為何不與我一同回去?」
她愣住。
他更用力地揉她的臉。「為何要說自己一個人留下來也可以?你不需要我了嗎?就這麼想甩開我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她好好的臉蛋被他搓圓弄扁,卻是連抗議也不敢,由著他肆意拿捏。「我是擔心自己配不上,我是怕連累了你。」
「你我是夫妻,談何連累!」他氣惱地又彈她一個栗爆,總算饒過她的臉。
她輕輕撫著被他掐痛之處,垂斂著羽睫,黯然低語,「你留在這里,我還能騙自己你只是個普通人家的少爺,雖說與我門第不匹配,睜只眼閉只眼也勉強過得去,但你回了京城,就是……就是……」
「就是什麼?」
她深吸口氣,揚起水潤的雙眸,那麼哀傷又那麼淒楚地瞧著他。「你是邢九思,是名門邢氏的嫡子,就我這樣出身的,怎麼當得起做邢氏的宗婦?我只會讓你變成所有人的笑柄。」
他討厭看她如此自憐,語氣不覺嚴厲起來。「你是我邢九思明媒正娶的娘子,誰敢笑你!」
「我們連婚書都沒有……」
「那就去弄一份!嘉魚不是將那雲縣縣令給治住了嗎?讓他去弄來一份官府蓋印的婚書又有何難!」
見他面色鐵青,語帶憤慨,她不免有些慌張。
「你這不僅僅是看輕你自己,也是看輕我這個夫婿,明白嗎?」他對她厲聲吼著。
她能感覺到他其實並非生氣,而是受傷了,被她刺痛了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對不起。」她吶吶地道歉。
她越是手足無措,他神情越冷。「你無須道歉,圓圓,我要的從來不是這三個字。」
她一愣,茫然地揚眸看他,他見她這宛如跌進陷阱里的小兔子模樣,胸口頓時更疼了。
「我是你的夫君,我要什麼,難道你還想不出來嗎?」
她惘然,怔忡地望著他,驀地想起那日在葡萄藤架下,溫霖曾對她說過的話——
「九思需要的絕不是一個端茶送水的丫鬟,你若不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不如放手吧!京城里多的是愛慕九思的名門貴女,她們的父兄官場得力,絕對比你更能有辦法提攜九思,助他建功立業,成就一代名臣。」
所以他要的是……
你真的覺得我會丟下你一個人不管嗎?你是真心將我當成夫君了嗎?夫妻之間難道不是應該同甘共苦,攜手同行?
痛心的質問彷佛在耳畔回響,湯圓悚然回神,震顫地望向眼前正深深凝視自己的男人,他墨眸如海,蕩漾著溫柔的波浪。
「是我錯了……」她忽然悲痛地領悟,忽然覺得心口緊緊揪著,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對不起、對不起……」她又哭了。
邢暉無奈地嘆息,將面前這哭得梨花帶雨的傻娘子擁入懷里,憐惜地撫摸著她如雲的秀發。
「你現在懂了嗎?」他纏綿地在她耳畔低語。「我最需要的,是一個能與我風雨同行的伴侶,是在我軟弱退卻的時候,能讓我變得堅強的力量。」
她心怦怦地跳,雙手抓緊他衣襟。「可我……能做到嗎?」
「你若不能做到,我今日也許早就不在這世上了。」
她一凜,惶然抬頭看他,他澀澀一笑。「傻瓜,你以為我在碼頭遇到你的時候,不吃不喝,是為了什麼?我就是不想活了啊!是你,讓我重新對人間有了盼望,有了留戀。」
他低下唇,珍重地親了親她額頭。
她心悸不已。
原來自己在他心目中不是可有可無的,原來她也可以是這個男人的依歸,是幫助他重新站起來的支柱。
湯圓激動難抑,想哭,又想笑,滿滿的情緒在胸膛撞擊著,教她不由得緊握男人的手,沖口而出。
「你帶我一起走吧!無論去哪里,我都與你同行。」
他將她的手貼上自己心口,讓她感受到那急遽躍動的心律,眼眸閃爍星芒,似笑非笑。
「即使我是要去造反的?」
她點點頭,也跟著含淚而笑。「如果成了,我就跟著你快快樂樂地過好日子,不成,那我們就同生共死,永遠、永遠都不分開。」
「好,就這麼說定了,你可不能反悔。」
她輕輕印上他的唇,以一個最熱情也最深情的吻,為永恆的誓言封緘。
「她說要與你同行?」
月華如水,晚風吹來有些清涼,邢暉關了書房的窗,回過身來,望向那坐在桌邊,端著一盞酒正怔愣瞧著自己的好友。
他俊唇一扯,似笑非笑。「很訝異嗎?」
溫霖一凜,看出邢暉眼里淡淡的不滿與嘲諷意味,頓時有幾分尷尬。「我只是想不到她那般溫軟柔弱的女子,竟有這樣的勇氣。」
「圓圓並不柔弱,她很堅強。」見好友眼中透出疑問,邢暉搖頭,自嘲地笑笑。「反倒是我的心性,還不如她。」
溫霖震住,不以為然地放下酒杯。「邢九思,你可莫因為她是你的娘子,就如此自賣自夸。」
「那是因為你不了解她。」
邢暉倚在牆邊,從多寶桶上取下一個銀嵌八寶的擺件,這是一只披著百寶彩衣的大象,背上馱著一個白玉瓶,正是俗稱的『太平有象』,寓意著四海昇平。
他擱在手上,若有所思地把玩著,俊眸微斂。「你若知曉圓圓從小是如何一路走到如今的,就會明白她那樣清澈純善的笑容有多麼可貴,她看這世間萬物,總是能見到最光明、最美好的一面……」
溫霖蹙了蹙眉,認真地問。「你不覺得她傻嗎?」
邢暉驀地笑了,將擺件放回架上,笑意明朗,又蘊著些許難以言喻的溫柔。「是有點傻,但她的傻,給了我力量。」
溫霖愣愣地看著邢暉,他何曾看過知交好友向來冷淡從容的眉宇如許深情款款,笑意宛如春泉一般從眼里蕩漾開來,這就是夫妻之間相濡以沫的情感嗎?他自詡見慣了風月,卻從沒這般去念想過一個女人,在這一刻,他竟然感到莫名的羨慕。
如果有那麼一個女人,明知他要造反也義無反顧地跟著他,那他或許也會愛上她的,或許這輩子就能嘗到了心動的滋味……
溫霖正悵惘著,一幅卷軸驀地被邢暉擱到桌上,他一愣。
「這是什麼?」
「你打開來瞧瞧。」
溫霖打開卷軸,是一幅手繪圖,看清是什麼後,他剎時驚駭,霍然起身。「這是火槍圖?」
相對于他的震驚,邢暉顯得冷靜。
「是。」
「你從哪兒弄來的?」溫霖簡直難以置信。
數年前,曾有個從西洋那邊過來的傳教士被發現持有火槍,先皇有感于此種兵器強大的威力,當即宣布成立火器營,由時任工部左侍郎的邢暉負責掌管。
豈料火藥的研制才剛有了進展,邢暉便由于與太子過于親近,遭到先皇猜忌,火器營也就逐漸成了朝廷的冷衙門。
「這是那年我還在工部的時候,一個西域的行商秘密呈獻上來的,只是當時先皇對太子已生疑忌……」
「所以你就先自己把這幅圖暗藏起來了?」
「什麼暗藏?」邢暉白了溫霖一眼,嫌他說得難听。「我這是為了觀察情勢。」
觀察也好,暗藏也罷,總之有了這火槍圖,若是能順利制出火槍,他們想造反,也多了幾分勝算的把握。
溫霖笑咪咪地尋思,轉念一想,又忍不住嘆氣。「只可惜大齊唯有西北邊境才產鐵礦,要制出這火槍來,恐怕還得先跟西北那幾位大將軍拉上關系。」
又一幅圖送到溫霖面前,他愣了愣,連忙也打開看,卻是一幅山區地形圖。
「這又是什麼?」
「桃花村後山,一座杳無人煙的深山。」
「什麼意思?」
邢暉指著地圖上幾個標注的點。「子勤他們在這幾處地方,發現了鐵礦。」
「你說什麼?」溫霖整個傻了。這個鳥不生蛋的鄉下地方,深山里竟然蘊藏了鐵礦?他不可置信地瞪著邢暉。「你唬我吧?」
邢暉又翻白眼,直接從懷里揣出了之前子勤交給他的東西,溫霖迫不及待地接過,反覆觀看著這顆夾雜著鐵灰色與棕色的原石。
邢暉解釋。「子勤送去讓專門的師傅分析過了,里頭的含鐵量起碼十有七成。」
「這麼多?」溫霖更驚訝了。如此富礦,還怕煉不出鐵來打造火槍與其他兵器嗎?
邢暉頷首,又自嘲地勾了勾唇。「其實我曾吩咐子勤等人于民間探訪值得信任的民夫與工匠,如今也該是這些人派上用場的時候了,子勤會安排他們秘密進行開采。」
溫霖聞言,神情振奮,墨眸熠熠生輝。「我就知道你定然早有籌謀,你可總算想通了,這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他最是清楚這家伙有大能耐的,除非他不肯動,一旦動起來,那絕對是風起雲涌,誰還能擋得住!
溫霖樂得合不攏嘴,握拳用力往邢暉肩頭捶了一記,邢暉沒好氣,也不客氣地踢他一腳,兩個男人反正都動了手腳,索性就來回過招起來。
「令尊當了十幾年的天下兵馬大元帥,又曾任九門提督,執掌京城內城銳健營,如今交出了兵符,里頭的人馬還能掌握幾成?」邢暉邊打邊問,氣息絲毫不見急促紊亂。
溫霖可就沒他功夫厲害了,勉強招架著,氣喘吁吁地回應,「我爹半生戎馬倭偲,手下自是養出了不少親信,即便退下了,我瞧銳健營里頭將近半數人馬怕還是能听我爹幾句話的,便是城外的衛武營也有我爹的追隨者。」
「若是再抬出二皇孫呢?」
「有太子血脈出面,約莫能動搖七、八成的軍心吧。」
「那也夠了。」
「你的意思是……」
「有兵器、有人馬、有正統的號召,此戰,我們不會輸。」
「不會輸,那也不見得就能贏啊!」
「所以,還得再拴一層保險。」
「什麼保險?」溫霖停手,好奇地望著邢暉。
邢暉淡淡一笑。「你想想看,靈鈞當時是如何逃出來的?」溫霖聞言,心念一動,驀地恍然大悟。
怎麼出來,自然就能怎麼進去……
時光匆匆,轉眼來到數個月後。
炎炎盛夏,京城的皇宮內苑,日正當中,曬得人頭腦暈暈,宮人們走在毫無遮蔽的宮道,一個個汗流浹背,卻不得不振作起精神,畢竟他們服侍的是這大齊最尊貴的皇帝及皇室親眷,稍有不慎,便可能落得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
只是屋外雖是艷陽高照,皇帝專用的御書房內卻是一派清涼,牆邊一個闊達三尺的海水龍紋青花瓷缸里,立著一座碩大的冰塊,雕著仙女向王母娘娘獻壽桃的花樣,既可以送來陣陣涼意,又兼賞玩之用。
菱格窗扇邊,倚著一張鋪著明黃色墊褥的羅漢榻,床尾的炕桌上頭擺著一盞青白玉團花紋薰爐,正幽幽地吐著龍涎香,一只翡翠荷葉盤上,幾串紅艷艷的荔枝掛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子,再有幾個宮女在一旁翩翩搖著芭蕉扇,送來清風徐徐,皇帝慵懶地躺在榻上,一邊吃著美人縴縴素手親喂的荔枝,一邊將那嬌柔胴體摟在懷里親香,好不快活!
懷里這小美人雖只有十七、八歲,倒是十分豪放,當著一干宮女太監的面就和已年逾知天命的皇帝親昵笑鬧,羅衫半解,一對渾圓椒乳呼之欲出,晃得老皇帝腹間越發欲火難耐,龍爪邪佞地抓上那兩團,正欲與小美人來一場激烈的酣斗時,驀地傳來一句不識時務的通報。
「皇上,右相大人求見!」
皇帝頓時蹙眉,有心拒絕這位朝中第一重臣的求見,但他了解王玉端的秉性,這廝向來最知趣的,若不是有極重要的事情,絕不會在自己享受歡樂的時刻前來打擾。
「宣!」
皇帝一聲令下,不過須臾,右相王玉端便進了殿內,對眼前這幅活色生香的景象,他似
是早有心理準備,眼不抬、眉不挑,不動聲色地行禮拜見,請皇帝屏退其他人後,便低聲道出了一個令皇帝震驚不已的消息。
「……你說什麼!靈鈞那小子還活著?」皇帝猛然直起腰桿,一臉不可置信。
「臣接獲密報,江南幾處縣城動亂,雖已壓制住,卻有先帝的二皇孫仍在世的流言傳出,據說就連那邢暉也尚且苟活。」
「你的意思是,邢暉與我那皇佷孫搭上了?」皇帝臉色鐵青。
「臣早就懷疑邢暉之死有蹊蹺,只是一直尋不著他的下落,如今看來,怕是他早有籌謀,借著金蟬脫殼之計逃遁,藏身于江南——」
一陣瓷器碎裂的聲響打斷了王玉端,原來是皇帝氣不過,當場砸了那只翡翠荷葉盤。
「欺君之罪,理當滿門抄斬,且瞧朕如何治他!」
皇帝恨得咬牙切齒,其實王玉端也恨,若論這朝中誰最厭惡邢暉,他肯定排在首位,自從皇上登基,邢暉由于從龍有功,一直以左相之尊壓他這個右相一頭,好不容易等到邢暉惹得聖心不悅,遭到貶官敗退,讓他得以正式坐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卻不料那該死的家伙竟有卷土重來之勢。
「皇上,臣以為江南民間會傳出此等流言,必是那邢暉趁此局勢動蕩之際,欲動搖民心,也是借著前太子遺留的血脈,拉攏江南官場與其結盟。」
皇帝一凜,駭然變色。「你是說,他想叛變,將靈鈞那小子推上皇位?」
「皇上不可不防。」
「朕可是手握二十萬大軍,光這京城內外所駐紮的兵馬就不下兩萬,他邢暉就是想造反,也得有兵力與糧草,區區一介亂臣賊子,朕何嘗需要懼怕!」皇帝不屑地冷哼,越想越是火大,雖然他自恃兵強馬壯,但邢暉向來足智多謀,若他手上還有前太子血脈做籌碼,再加上南方有流民作亂,萬一真讓他拉起一隊人馬,倒也不能小覷。
王玉端見皇帝臉上略有遲疑之色,想了想,提醒道︰「皇上,不如先處置邢暉的族人。」
邢暉因治水遇難,皇帝不僅將其遺體迎回,風光下葬,對他的族人亦相當禮遇,他的一位族叔在翰林院擔任侍講學士,還有兩個仍在讀書的庶弟,也特別獲準進入國子監。
王玉端的意思是必須立即監禁邢氏族人,以便隨時有風吹草動,拿來要脅邢暉就範。
「不可!」皇帝不同意。「如此不僅打草驚蛇,也等于坐實了邢暉與前太子血脈仍存活在世的流言,反而更會引起朝中百官不安。」
能夠謀朝竄位成功,皇帝自不是個膽小鼠輩,他深知這些年來自己能坐穩龍椅,除了雷厲風行地血洗了朝廷上下一番,也是因為有邢暉寫了那份傳位詔書,用這塊遮羞布輔佐自己穩住了江山,所以無論私底下他對邢暉如何權衡猜忌,明面上總是得做出君臣相得的假象。
要是他如今對邢暉的族人發難,不就意味著自己當初能夠坐上皇位確實是用屠戮血親換來的?這時若再讓天下百姓知曉前太子尚有血脈遺留,那豈不是更讓民心動蕩,也給了邢暉起兵叛變的借口!
「先讓人暗中監視著,若有誰與邢暉聯系,或有什麼異樣的,再行處置。」
皇帝深思熟慮過後,做出決斷,喊來自己最信任的龍禁衛首領,吩咐他召集數十位最優秀的人手前往江南搜索邢暉與趙靈鈞,必要時可用御賜的令牌調派當地兵馬,一旦發現兩人的行蹤,格殺勿論。
「陛下英明!」王玉端很上道地拍著馬屁。
皇帝冷笑,鬢邊已是垂暮的蒼白,臉色也因這幾年縱情酒色,顯得有些氣血不足,只是他雄心未滅,眸中仍有銳利的光芒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