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圓遵守與邢暉的約定,打了一刻鐘的雪仗後,原本懷著戀戀不舍的心情就想回屋里的,不料邢暉忽然拿出一雙厚厚的雪靴給她穿,說是他特地找人用狼皮做的,里頭墊了好幾層皮毛,格外保暖。
穿上特制的雪靴,她的腳完全不凍了,痛快地打過雪仗後,可兒又拉著趙靈鈞的手,吵著要堆雪人,兩個孩子在邢暉與溫霖的指導下,忙忙碌碌地堆著,眼見雪人逐漸在自己手下成形,自從家變以後,總是一臉肅穆沉穩的少年終于能夠真正地放松心情,露出開朗的笑容。
不到一個時辰,這間兩進的宅邸前院便堆起一排五個雪人,三大兩小,每個都圓滾滾得可愛極了,身上的裝飾也各有特色。
代表可兒那個脖子上圍了條紅圍巾,趙靈鈞那個則讓調皮的可兒給安上一根長長的胡蘿卜鼻子。
「哥哥的鼻子好看。」小姑娘糯糯地強調著,趙靈鈞左看右看那根紅蘿卜鼻子,實在看不出哪里好看。
但也比溫霖好,溫霖的雪人被插了兩根樹枝當作是一雙手,一顆花生當作是櫻桃小嘴。
這些都是邢暉的杰作,溫霖不爽,原想回敬他一番,偏偏人家是一對夫妻雪人,裝飾的是兩人的定情物,他倒是不好意思插手了。
邢暉雪人腰間墜著一個湯圓親手繡的荷包,湯圓雪人頭上則包著一條綴著珍珠的精致頭巾。
這頭巾是邢暉在鎮上向一個偶然路過的西域商人買來的,湯圓一看就喜歡上了,愛不釋手。
尤其當她想起自己與他在碼頭重逢時,被他嫌棄地丟在地上的那條廉價的碎花頭巾,再看看如今他親手送上的這一條,曾經受到創傷的心,彷佛都在那瞬間溫暖地平復了。
湯圓含笑望著披在雪人頭上的珍珠頭巾,趁沒人注意,悄悄握住夫君的手,軟軟低語。
「謝謝你。」
謝什麼?他斜斜一挑劍眉,彷佛如此問她。
她深深地凝睇他,眼中含情脈脈。
謝謝他不經意地來到了她身邊,謝謝他願意留下來陪伴她,謝謝他給了她這一段如美夢般幸福的日子。
午後,幾個人用過午膳,邢暉與溫霖比賽起做花燈來。
兩個男人的手都巧,又善于描繪丹青,將燈籠做得栩栩如生,可兒在一旁看得好生羨慕,拉了拉趙靈鈞的衣袖。
「哥哥,可兒也想要燈籠。」
「你要什麼樣的?」
「想要小兔子。」
「好,哥哥做給你。」
趙靈鈞學著削起木條,略微笨拙地替可兒紮了個小兔子燈籠,雖然形狀怪模怪樣的,可兒見了,卻很喜歡。
「這個做得不好。」趙靈鈞赧然,想將小兔子燈籠收回來。
「哥哥明年再做個更好的送你。」
「不要,我就要這個。」可兒緊緊抱著小兔子不放。「哥哥明年再給我別的。」
「那哥哥以後每年都給可兒做一個燈籠。」
「好啊,哥哥打勾勾!」小姑娘伸出小巧的手指,與少年慎重地立下約定。入夜以後,每個人都提起了各自的燈籠出外閑游。
邢暉給湯圓做了兩個燈籠,一個是繪著八仙過海的花燈,另一個卻是可愛的小動物形狀。
湯圓仔細看了看,那圓滾滾的小身體,黑頭小鼻子,紅潤的小嘴,及一雙滴溜溜的眼楮。
「這是……栗子糕?」她驚喜地望向邢暉。
邢暉眉目一舒,淡淡一笑。「你果然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啦,那小豬鼠還是我在山里捉到的。」
當年,她听說了那個傲嬌又心善的大少爺胃口不調,什麼東西都吃不下,急得不得了,怕他獨自在屋里養病會寂寞,就將自己捉到的小豬鼠和親手做的一碟栗子糕悄悄放到了他窗下。
她沒想到他會真的收下了她的一片心意,吃了栗子糕,也養了小豬鼠。
「那時你也沒留個話,還是我讓人去打听以後,才知道原來點心和那小豬鼠都是你送來的。」
「我是擔心自己踰矩,你會不高興,所以……」
論理她當時只是一個小丫鬟,不該那樣私自去接近主家少爺的,要是被抓到了,必然得挨上幾板子。
回憶從前自己的大膽妄為,湯圓不免有些赧然,邢暉摸摸她的頭,語氣是難得的溫柔纏綿。「你確實是踰矩了,但我很高興。」
只可惜當時年少的他瞥扭得緊,明明滿腹感激,卻一句道謝的話也未曾親口對她說過,後來離家去求學游歷,又漸漸淡忘了她,淡忘了曾有個那樣真誠可愛的小姑娘一心掛念著自己。
許是上天憐他,才在這麼多年以後,又安排兩人再重逢。
「圓圓。」他驀地牽住她的手,低低地喚了她一聲。
她抬頭望他,只見他微微笑著。
「謝謝。」
她一愣,不解。「為何?」
他沒解釋,只是更加握緊她的手。
兩人一個提著小豬鼠燈籠,一個提著八仙過海花燈,攜手漫然走在雪地里,留下兩行相互依偎的腳印。
月光朦朧,燈影搖曳,深深淺淺的腳印一路蜿蜒,彷佛將會如此延伸到天荒地老,永無盡頭。
湯圓抬眸,男人的俊顏含笑,映入她眼潭,猶如波光激濫,蕩開一圈圈令她心醉的漣漪。
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湯圓不懂詩詞,卻于此時此刻,深切地體會到了女兒家埋在內心深處,最執著、最戀慕的想望。
湯圓本以為,這樣平靜美好的日子還能再過上好一陣子的,不料年節剛過,各地便陸續傳來消息,因北地連番雪災,南方去年也有水災與地震,一批批逃荒的流民四竄,往鄰近的各大縣城逼近。
子勤來報時,邢暉正在書房作畫,只是面無表情地听著,連一旁的溫霖都看不透他究竟作何想法,最後,邢暉並未下任何指示,只微微頷首表示他知道了。
溫霖差點跳腳,手上折扇刷地一合就指向好友。「九思,難道你就這麼放下不管了?國家動蕩不安,百姓流離失所,你就這反應?」
邢暉默然,良久,淡淡一句,「我如今只是一介草民。」
「那你回京城啊!」溫霖氣得咬牙切齒。「你邢九思要是有心,還怕號召不了一群有志之士與你共同籌謀嗎?」
邢暉斂下眸,掩住情緒,語氣更淡了。「我說了,我不回去。」
「你!」溫霖氣得說不出話來,拿他沒轍,只得用力踢了踢書房的太師椅泄憤。「我去找那屈衡問問情況!」
溫霖語落,匆匆離去,子勤瞥了眼他的背影,再望向邢暉,吶吶地欲言又止。
「爺……」
「你下去吧。」邢暉重新拿起畫筆,看似神情淡漠。
「可是……」子勤心急如焚。難道主子真的不想管了?
邢暉看出子勤的焦急,卻仍是淡然揮了揮手。「去吧,有進一步的消息再來報。」
子勤咬了咬唇,忽地上前一步。「爺,屬下還有件事情要稟告。」
「還有什麼事?」邢暉依舊一臉淡漠。
子勤從懷里取出一樣東西,攤在掌心。「爺請看。」
邢暉瞥了一眼,頓時愣住。「這是?」
「是屬下上山打獵時,偶然發現的,就在這桃花村後面的山頭,我也找子平、子安他們探勘過了,確實是爺之前要我們找的東西。」
邢暉接過那東西,神情復雜,眸光明滅不定。「量多嗎?」
「應該不少。」
邢暉沉吟著不發一語,子勤更焦急了。
「爺,偏偏就在這里,在這時候找到了,說不定就是老天爺在暗示什麼……」
「別說了!」邢暉厲聲制止。「此事我自有打算,你先下去吧。」
見主子神態堅定,子勤無奈,只得從命退下。
直到書房內只余下邢暉獨自一人,他才允許自己顫著手丟開畫筆,握著子勤給的東西來到窗邊,怔忡地望著窗外山巒起伏的稜線。
片刻,他低下頭,撫摸著扣在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如墨的眼潭逐漸漫開一抹蒼茫。
難道真如子勤所言,這是上天的昭示?
正當邢暉在書房內悵惘出神時,湯圓手上挽著一個竹籃,輕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方才去了作坊一趟,看了看丁大叔新編出來的竹籃花樣,由于百味齋那邊的訂單下得急,兩人又討論了一番在村子里擴大招工的事宜。
眼見一切都上了軌道,工人們個個工作勤快,丁大叔這個作坊管事也沒了之前蒼老的暮氣,一把大嗓門喊不停,顯得中氣十足,湯圓心中滿是欣喜,踩著輕快的步履回到家,剛推開那扇厚重的大門,身後就傳來呼喚她的嗓音。
「湯圓啊,你等等大娘!」
湯圓回頭一看,原來是丁大娘。
「大娘,是你啊,快進來。」她笑著將丁大娘迎進院子里。「你來得正好,我出門前用豬大骨熬了湯,現下味道應該差不多了,一起喝點?」
「大娘就不喝了,听說你剛才去作坊那邊走了一趟?」
「是啊,我跟丁大叔商量點事,順便看看他新做出來的竹籃花樣。」
「你也走得太急了,大娘剛趕過去,你人就離開了。」
「我趕著回家里做飯呢。」湯圓溫柔地笑著。「大娘找我有什麼事?」
「上回你不是說家里想買幾個下人嗎?我娘家姊姊正好是做人牙子的,我跟她提了這事,她今天帶了二十幾個人過來,你要不挑挑?」
「好啊!」
「就是有件事,我那姊姊托我告訴你一聲,其中有兩家人是從山里逃難過來的流民,不曉得你介不介意?」
「什麼來歷倒不要緊,重要的是人得老實勤快。」
「那就行了,我這就讓她把人帶過來讓你瞧瞧。」
湯圓點頭應下,丁大娘立刻回頭去喊她姊姊,兩姊妹很快地將人帶了過來,二十幾個人在前院里排成前後兩行,雖然個個都是面黃肌瘦的,身上的衣衫也都破舊得打滿了補丁,不過倒是都洗得干干淨淨的,顯然在來以前有特別整飭一番。
其中有兩家是流民,一家是一對中年夫婦帶著老娘,另一家是一個老婆子帶了兒媳婦,還有兩個瘦骨伶仃的小蘿卜頭。
湯圓雖然未曾買過下人,但以前在邢府也見過管事媳婦挑選丫鬟小廝的,站在這一群低垂著頭、束手束腳的男男女女面前,倒是挺端得住架子,一派氣定神閑。
「你們都是什麼來歷?會做哪些事?都說來听听。」她微笑問道,語氣和婉,如春風吹拂而過。
她一開口,這些手足無措的人就有幾個大著膽子,悄悄抬起頭來看她,後排那婆婆帶著媳婦孫兒的一家流民更是驚駭地瞅著她,一臉難以置信。
「湯圓,是你嗎?」那白發蒼蒼的老婆子抖著嗓音。
湯圓一凜,往那老婆子看去,認清她的臉後,頓時胸口冰涼,手腳發麻。
老婆子擠過前排的人,上前仔細打量她,終于確定自己沒認錯人,哭嚷出聲,「你這丫頭,我是你老娘啊!難道你認不出來了?」
湯圓說不出話來,一時心亂如麻,直到一道清冷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
「怎麼回事?」
湯圓回頭,望向神情關切的男人,只覺胸臆驀地橫堵著一股酸楚與委屈,幾欲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