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進的青磚瓦房,前院主要是待客的廳堂與客房,後院才是邢暉與湯圓夫妻倆以及兩個孩子日常起居的所在。
在京城里的達官貴人眼里看來,不過是間小宅院,但在這桃花村里已經算是頭一份了,湯圓心下明白,邢暉是想讓她過好日子,可也怕太惹眼恐會招來禍事,如此大小的宅院既不招人惦記,又合她的心意,再好不過。
其中湯圓最愛待著的地方是邢暉特地替她布置的暖閣,房里放著繡架,牆邊一面多寶桶擺置著各色精巧的玩意,另一面牆上則掛著一幅邢暉親手繪就的水墨畫,臨著兩扇大窗的羅漢榻上鋪著軟綿綿的座褥,每逢午後有閑暇時,湯圓偶爾會懶洋洋地倚在榻上,一邊吃著自己做的點心,一邊欣賞窗外明媚風光。
今日,陽光頗為溫暖,篩過種在戶外的一株石榴樹,斜斜地落進窗扉,湯圓原本是規規矩矩地坐在羅漢榻上,邢暉卻將她拉入懷里。
「說吧,你和你家里的人,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的嗓音醇厚,低低地在她耳邊回繞著,不知怎地,她感到有幾分心酸。
她一聲不吭,一雙手冰冰涼涼的,邢暉替她搗著,知她必然是心情正激蕩著。
他對那衣衫檻褸的一家驀地就不滿起來。「他們是不是對你不好?」
湯圓只是斂著眸,良久,才悠悠低語,「就像可兒一樣。」
「什麼?」邢暉一時沒听明白。
湯圓澀澀地苦笑,「你總說我偏疼可兒,其實是因為我每每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時候,那日在客棧,我初次替她洗澡,發現她身上滿滿都是傷痕……」
邢暉一凜,突然僵硬了身子。「你小時候被家里人打過?」
「早上起得太晚的時候,沒在雞窩里摸到雞蛋的時候,吃了稀粥湯水卻還是不飽的時候,沒照顧好弟弟的時候,還有爹娘心情不好的時候……從我有記憶以來,好像每天都在挨罵、挨打……」
回憶從前,那是一段太過不堪的童年,湯圓的語氣卻是淡淡的,不帶一絲情緒的起伏,但邢暉听著,已是臉色鐵青,墨眸闇沉,醞釀著一陣激烈的風暴。
「有一年,村子里鬧干旱,我家那幾畝薄田實在沒什麼收成,爹娘不得已,就將我賣了,換了幾袋粗糧。」
「你就是這樣來到邢府的?」
「嗯,也是到了府里,我才能夠有碗飽飯吃,有件像樣的衣裳穿,雖然只是個小丫鬟,但我真的覺得自己特別特別地幸運,尤其是還能遇上你。」
湯圓說著,忽然抬起頭,含淚的明眸瑩光璀璨,亮閃閃地凝睇著他,唇畔漾開淺淺的笑,酒窩甜甜地跳躍著。
那樣傷心的往事,那樣被自己親人糟蹋的過往,她回想起來好似都不帶什麼怨恨,反倒有著對命運之神眷顧的感激。
果真是個傻的,傻透了!
邢暉收攏臂膀,抱緊了她,下頷抵在她蓬松如雲的秀發上。
「後來呢?他們是何時又找上你的?」
「就在我及笄那年,我爹忽然來看我,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說家里人特別對不起我、特別想我,還說我大哥就要成親了,家里湊了一筆錢來替我贖身。」
「你這笨蛋,就傻到相信了?」邢暉磨著牙。
湯圓飄忽一笑。「我是真的相信了,還挺高興的,覺得自己總算沒白來這世上一遭,至少還是有人惦記我的,我不是孤單一個人……」
邢暉默然,胸臆頓時橫梗著什麼,五味雜陳,他那時怎麼就能忘了這傻姑娘呢?若是他能早些將她放在心上,她這些年來是不是就能少吃點苦、少受點磨難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有些不敢問,又不得不問,「後來呢?」
「後來我就找管事大娘幫忙,替我向夫人求了個恩典,夫人是心善的,不僅沒要我的贖身銀子,還給了我幾兩銀子當盤纏,又賜了我一對銀丁香耳環、兩支珠釵。」
邢暉點頭,他娘確實是個心善的,對待府里下人向來寬容慈和,極受愛戴。
念及懷抱著滿腔失望而離世的母親,邢暉驀地心口一疼,有些透不過氣,他定了定神,拉回悵然的思緒,揚起略微沙啞的嗓音。「然後你就和你爹一起回家鄉去了?」
「嗯。」
邢暉一咬牙,完全能想像這傻娘子接下來的遭遇了。「他們是不是把你身上攢下來的體己銀子都給騙走了?」
湯圓輕輕點頭,雙眸黯然無神。「起先是說我大哥和弟弟要娶親,彩禮錢不夠,再來又說前兩年娘重病,為了替娘治病,家里欠了些外債,若是再還不上,就得賣田賣地了,接著我大嫂生下兒女,又得供孩子們吃穿……」
「你這些家人簡直一個個都是吸血的螞蝗!」邢暉恨恨地評論。
「其實本來也無所謂的,終歸是血緣至親,我也希望大家都能過好日子,只是沒想到他們會將腦筋動到我的親事上頭,竟然要將我許給鄰村一個瘸了腿的老鰥夫……」
「混帳!」邢暉厲聲怒罵,心海翻騰洶涌著,有股殺人的沖動。
「也就是在那時候,我才頓悟了,原來在我心里,他們是親人,可在他們心里,我只是能賺錢養活他們的工具,我自然是一口回絕了這門婚事,哪里曉得我大哥竟慫恿其他人將我關進柴房里,要將我綁去成親,幸虧我弟妹還有些良心,趁夜里悄悄將我放出來,我一路倉皇出逃,跑得太急,不小心跌進河水里,那時正是數九寒天,我的腿怕就是凍傷了,才落下了毛病……」
湯圓驀地頓住,感覺右腿彷佛隱隱約約又酸疼了起來,但她明白,真正痛的其實不是她的腿,而是她蒼涼的心。
邢暉緊緊抱著她,不敢想像她一個姑娘家,是如何獨自一人闖過重重危難,來到這遠離家鄉的村子落腳,更不敢想像她初來時要受盡多少欺凌與羞辱,才能勉力撐起門戶。
他顫著嗓音,貼在她頰畔喃喃低語。「你莫怕,以後我都在你身邊,我會護著你。」
湯圓微微一笑,沒有哭,只是泛紅的眼里,有瑩然閃爍的淚光。
邢暉心頭震顫難抑,他以為她今日盡數傾訴了委屈,該是難過地痛哭失聲的,但她竟還能笑著,這丫頭,究竟是傻還是堅強?
這一刻,邢暉真正體會到了心如刀割的滋味,他恨不得能將她完全納入自己懷里,密密護著,再也不讓她受外頭風雨摧折。
「你放心,我來替你教訓他們。」他語聲沙啞地許諾。
湯圓卻搖了搖頭。「其實他們已經遭到報應了。」
方才听她弟妹抽抽噎噎地哭訴,她才知曉原來從大半年前,他們就被迫離開家鄉了,輾轉流離間吃了不少苦頭,大哥一家更丟下爹娘直接跑了,弟弟本來也想帶著婆娘孩子跑路的,但途中遇上山賊,爹和弟弟都被山賊砍死,幸虧弟妹機靈,護著婆婆與兩個年幼的孩子躲在山坳里,總算逃過一劫。
「即便如此,他們以前傷害你的,也不能就此揭過!」邢暉仍然氣不平。「難道你都不恨他們嗎?」
「自然也是恨的,只是恨了又能如何?」湯圓一臉平靜淡漠。「其實說到底,都是太窮鬧的,若是家里能有些田產,能吃飽穿暖,或許我爹娘也不會總是心氣不順了,也不必為了養活兩個兒子,把我賣了換糧食。」湯圓停頓半晌,幽幽嘆息。
「這些年來我也看過不少事,我這遭遇還不算悲慘的,有些日子過得潦倒的不僅窮到要吃草根,甚至還有將家里男孩的子孫根切了,賣去宮里做太監……」
莫說為了吃飽飯寧願斷自家香火了,十多年前,當大齊還在與北方蠻夷作戰時,遍地烽火,百姓顛沛,就是易子而食也時有傳聞。
這個國家才過了沒幾年的和平日子,就又天災不斷,上位者卻一味想著掌權享樂,苦的終究只是底層的老百姓。
一念及此,邢暉不禁黯然,湯圓也不知是否看穿他低落的心緒,伸手輕撫他臉龐。
邢暉憐惜地握住她的手。「你打算怎麼做?」
湯圓苦澀一笑。「我是不可能留他們住下的,但要我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在外頭,我也做不到。畢竟我弟妹也算幫過我一回,兩個佷兒尚且年幼,就當是我這個做姑姑的,給他們最後一點情分吧。」
「我就怕你心太軟,到如今還放不下。」邢暉笑笑,低頭親了親湯圓的臉頰。「既然你自有打算,那就照你的意思做吧。」
「嗯。」
湯圓偎在男人懷里,只覺得所有曾經經歷的艱辛于此時此刻都已如過往雲煙,如今擁有的,才是最溫暖的真實。
既然做了決定,湯圓換了件見客的衣裳,就來到前院倒座房其中一間預備給僕役居住的通鋪。
此時她娘與弟妹,以及兩個佷兒都窩在房里炕邊忐忑地等著,方才他們都已經喝過了湯圓請丁大娘分給他們的肉湯,又吃了幾個肉包子,全身都暖和了起來,臉上的氣色也好了許多。
湯圓來到房內,也不說話,就是面無表情,淡淡地瞧著他們。
弟妹被她瞧得有些心虛,身子往後縮了縮,兩個男孩抱著親娘的大腿,也感受到某種不安的氛圍,只有她那個老娘,填飽了肚子,膽子似乎也大了些,擠出一臉不自然的笑容。
「我說湯圓啊,娘瞧你住這麼大的房子,可是發達了啊!你當家的是什麼來路?什麼時候成親的,怎麼也不通知娘家一聲……」
湯圓淡然的目光掃過來,湯大娘驀地噎住,心髒撲通撲通地跳著,心下不禁懊惱,這死丫頭,什麼時候學會這般端架子了?
「你、你這麼看我做什麼?我可是你親生娘親啊。」
湯圓眉眼不動,語氣清冷。「我可沒有一個想把自己女兒賣給老鰥夫的娘。」
「你說什麼呢!」湯大娘惱羞成怒,一時忘了老二媳婦的囑咐,上前就習慣性地想拍打這個總是招惹自己生氣的女兒。「你這死丫頭……」
「娘!」
一聲淒厲的吼叫震住了湯大娘,喊她的人卻不是她出手想教訓的女兒,而是恨恨地瞪著她的老二媳婦。
「你夠了沒有?」湯二媳婦掐著婆婆手臂,用力將她拉回來,焚火的眸光恨不得想燒死她似的。「我拜托你,瞧瞧咱們如今是什麼處境,你就非得害死我和你兩個孫子才高興?」
湯大娘被兒媳婦震住了,頓時手足無措,看了眼一臉憤惱的兒媳婦,又看了看神色漠然的女兒。
「我、我就是想……這死丫頭是老娘肚子里掉出來的一塊肉……」她自己生的女兒,難道還不能罵幾句嗎?
湯大娘嘟噥著,顯然仍是不服氣,湯圓嘲諷地一哂,胸口更加空落了,看來她這個娘親根本從未後悔過,更別說好生反省了。
也罷,正好絕了她心里最後一絲念想。
湯圓定了定神,冷漠地望向娘親,情緒比自己預想得更加平靜。「你的生育之恩,在你和爹將我賣給人牙子的那一天,我就已經還清了,我與那個家的關系,也在你們將我的親事賣給那個老鰥夫的那一刻起,就斷得干干淨淨了。」
從小到大,湯大娘從未見過這性子和軟的女兒這樣冷淡地對自己說話,她看自己的眼神如此冰寒,彷佛會結凍似的。
她莫名地有些發顫。「你這意思是不認你老娘了?」
「我說了,我沒有會賣掉自己女兒的娘。」湯圓淡定地聲明,不再多看湯大娘一眼,轉向一旁臉色發白的婦人。「我會給你們一筆安家的銀子,村子里有間空屋,我夫君已經與村里的里正商量好了,你們可以暫時去那里落腳。」
湯二媳婦原是局促慌張的,但見湯圓還願意給他們銀子,並且提供一個遮風避雨的住處,心下大為感激,眼眶發紅。
「多謝你,大姑……」
「別這麼喊我。」湯圓用一個手勢淡淡止住了湯二媳婦。「丑話說在前頭,我今日會這麼做,不過是由于你之前幫過我一次忙,我心里記著,但若要論什麼親戚關系,那就不必了。」
湯二媳婦嗚咽一聲,卻不敢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听著。
湯圓深吸口氣,語聲越發平淡。「以後你們要怎麼過日子,你和你婆婆要在哪里找活計養活一家人,我都不會管,最好你們緩過氣來後,能離開這個村子,若是非要住在這里,以後我們也只當是普通鄉親,頂多年節時走個禮,平時的往來就不用了,如此,你明白了嗎?」
「明白的。」湯二媳婦哽咽地點頭。「是湯家對不起你……」
「也別說什麼對不起,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湯圓望向巴著母親大腿一動都不敢動的兩個小男孩,約莫只有三、四歲大,瘦得像皮包骨似的,雙眼都凹陷了,看著也是可憐。
她暗暗嘆息一聲,嗓音不自覺地放軟了。「好好把孩子養大,我不想賣兒賣女這樣的事情在湯家再發生了。」
「是,我會好生記著,謝謝你給了我和孩子一條活路……」湯二媳婦損著嘴,泣不成聲,兩個孩子見娘親哭了,更膽怯了,緊緊地抱住她。
「娘……」
「乖,娘沒事的。」湯二媳婦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
「你們先在這里等著,我讓人帶你們過去那間空屋子。」
語落,湯圓看都不看縮在一邊的湯大娘一眼,逕自轉身離開,剛踏出房外,就見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正在前方守候著她。
是她的夫君,她最戀慕的男人。
她快步上前,宛如歸巢的小鳥般投入他懷里,他溫柔地擁抱她,彷佛能感覺到她心中難言的委屈,伸手撫慰地拍拍她的頭。
「你做得很好。」
湯圓雙眸隱約有些酸痛,唇畔卻是微微漾著笑意,越發貼緊了男人厚實溫暖的胸膛。這時,房內的人約莫是以為她走遠了,一陣尖刻的斥責聲傳出來。
「……你想享女兒的福,當初就該對人家好一點啊!天天不是打就是罵的,拐人家的錢,還想眶她嫁給一個瘠腿老繚夫,大姑又不是個傻的,難道到現在還被你耍嗎?」這是湯二媳婦高亢的嗓音,而對方回話的聲音卻是低低的,也不知辯解了什麼,又被她氣急敗壞地打斷。
「我勸你還是收了你那見不得人的心思吧!你沒見大姑嫁的那當家的?一看就不像個普通人,絕對不是我們惹得起的,你自己作死也就罷了,可別連累我和我兩個兒子都跟著你一起不得好死!」
湯二媳婦毫不留情地罵著,一句比一句凌厲尖銳,湯圓听著,忍不住莞爾一笑,悄悄附在邢暉耳畔低語。
「我這弟妹看來是個潑辣的,我娘以後在她手下討生活,可不好過。」
「活該!」邢暉冷哼一聲。那不知好歹的老婆子膽敢苛待他寶貝娘子,就該被自己的媳婦狠狠搓磨……想了想,又低頭交代,「你以後也須得記著,莫要再讓人欺負了,我邢暉的婆娘可不能是顆軟柿子,由著人肆意揉捏。」
「知道了。」有他這般聰明偉岸的夫君,她做娘子的自然底氣十足,怎還能吃別人的虧?
湯圓驀地展顏一笑,粲然如花,邢暉心弦一動,伸手捏了捏她俏皮的瓊鼻。「你笑什麼?」
她環抱他的腰,仰頭凝睇著他,狀若撒嬌。「我笑,是因為老天爺待我真好。」
他一愣,眼神透出疑問。
她卻沒有解釋,只是拉著他的手,輕輕搖晃著,「鬧了半天,午飯都沒吃,夫君一定餓了吧?你想吃什麼?」
無論什麼,她都做給他吃,老天爺賜給她這般體貼的好夫君,值得她用盡心思,好好寵著。
她軟軟依偎著身旁的男人,與他攜手而去,那些曾對她無情無義的親人,以及所有悲傷與不堪的過往,從此,都不會對她再有任何牽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