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西墜,漫天霞光掩映,暮色漸濃。
邢暉坐在灶間旁的餐桌邊,看著湯圓忙忙碌碌,摘了後院菜地長的蒜苗,炒了一盤臘肉,再用土豆蘑菇炖了雞肉,一盤川燙野菜,淋上點醬油和醋,再蒸了一鍋米飯,就是農家很豐盛的一餐了。
事實上,這幾日湯圓為了照顧好這位大少爺的衣食,幾乎要把家底都掏空了,手邊的積蓄剩不到一兩銀子,若不是除了賣包子,還有新做兩樣點心的進項,這日子都不曉得該怎麼過下去。
只是這些苦惱,她是不會跟邢暉說的,她在他面前,總是那般歡快喜樂的模樣,像只小鳥般地四處忙活,彷佛她腿腳那些傷與痛都不存在似的。
在這村里住了幾日,邢暉也算有些明白湯圓的處境了,一個獨撐門戶的大齡老姑娘,注定就是那些鄉野村婦閑來無事嚼舌根的對象,再有那里正娘子及那林家浪蕩子時不時地來鬧上幾出,他怎麼看都覺得她想必是經常受欺負的,若是尋常姑娘,說不定就要以淚洗面了,偏她還能笑得那般爽朗輕快。
傻乎乎的,沒心沒肺!
邢暉越看越感覺心堵,胸口澀澀悶悶的,滋味難辨。
「大少爺,晚飯好了,快吃吧。」
湯圓將飯菜都端上桌,又殷勤地給邢暉遞了雙筷子,說實在的,她用的這些碗盤勺匙都說不上好,不是破了口,就是洗得泛白,要是以前在府里,就連最低等的下人都不屑用的,可如今邢暉端著缺角的破碗,舉著色澤斑駁的竹筷,卻是習以為常似的,默默吃著。
見他吃相還是一貫的矜貴優雅,湯圓驀地感到心里酸酸的,大少爺怎麼就落魄成這樣子了呢?他不該過這種生活的,他這人,就該錦衣玉食地養著啊!
「你怎麼不吃?」他察覺到她有些纏綿的視線。「一直盯著我干麼?」
湯圓一凜,倉促地收回目光,笑了笑。「大少爺,謝謝您。」
他持筷的動作一頓。「謝我什麼?」
「方才李嬸他們幾個過來,我知道您是為了杜絕村里的謠言,才會當眾說那些話的。」
他橫她一眼。
她以為他是有所埋怨,急忙表明,「大少爺您放心,我絕不會因此賴著您的,以後也一定會找個機會好好向村里的人解釋我們其實沒什麼關系,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她訥訥地說︰「大少爺,您也知道現在風口浪尖的,怕是得委屈您忍耐一段時間,等風頭過去了,我再去——」
「你是不是傻了?」他沒好氣地打斷她。「看不出來今天會有這一出,都是那個里正娘子故意安排,特地要壞你名聲的嗎?」
「我知道啊。」她點點頭。「我沒那麼傻的。」
「還說不傻?那你要跟誰解釋去?」
「所以我才說等過一陣子……」
「不用解釋了。」他語氣清冷。「我邢暉說話行事,不需向任何人解釋。」
湯圓一愣,也是喔,大少爺向來我行我素,做事是不用跟人解釋緣由的。
「我明白了,大少爺。」她更用力地點頭。「那就……過一陣子再說吧。」
等大少爺離開這里之後,就算她不解釋兩人之間並無婚約,其實也無所謂了。
邢暉瞥她一眼,見她不再多言,安安靜靜地吃起飯來,心下滋味越發復雜。莫說她奇怪,就連他自己想起方才竟會那樣毫不猶豫地當眾宣稱她是他的人,都覺得有些不自在。
如此沖動行事,完全不似他的本性。
只是這兩日,他腦海里一直盤旋著那日大雨滂沱,而她在蒙蒙煙雨里撲跌在地的畫面。
即便是一路艱難,即便是摔得那般遍體鱗傷,她也只一心掛念著他,掙扎著要回來救他的性命。
她在他眼前頹然暈倒的那一幕,至今想來,仍令他心悸,所以今日沖口而出那樣的話,他並不後悔。
湯圓悄悄打量邢暉的表情,見他眼神有些沉郁,心里慌慌的,忍不住就想討他開心。
「大少爺,吃過飯後,我打算再多做些糕點,明日去鎮上碼頭賣。」
「是嗎?」
「家里還有不少板栗,可以再做些栗子糕,再來我還想做些芸豆卷。」
「你做的豆沙餡餅也不錯。」
「對啊,今天買的客人也都說好吃,那我再多做點,明天一起拿去賣吧。」
邢暉瞥她一眼。她是不是忘了什麼?
「大少爺,您是不是想說什麼?」
「我昨天只吃了栗子糕。」
「嗯嗯。」她知道啊。「今天做的栗子糕,我也會留一份給大少爺的。」
「那豆沙餡餅呢?」
「啊?」
「芸豆卷呢?」
「咦?」
見邢暉目光閃爍,亮著某種異樣的光芒,湯圓先是愣了愣,接著總算看明白了,大少爺這是哀怨的眼神啊。
「大少爺,我以為您最愛吃栗子糕的。」
他掩飾地咳兩聲。「豆沙餡餅跟芸豆卷也不錯。」
也是,只要是好吃的糕點,大少爺都喜歡,她怎麼就忘了給這個嘴讒的留一份呢?
湯圓抿唇一笑。「是我不好,想著大少爺吃太多糕點,怕會消化不過來。」
「我的腸胃有那麼弱嗎?」以前他厭食時,什麼都吃不下,就只有她做的糕點,打開了他的胃口,這笨丫頭該不會都忘了吧?邢暉沒好氣地賞湯圓兩枚白眼。
湯圓笑得更燦爛了,酒窩甜甜地閃動著,「知道了,大少爺,以後湯圓無論做什麼糕點,一定記得給您留一份。」
「我就是替你試試味道。」他強調。
「是,我明白的,大少爺嘴那麼刁,您若覺得味道過得去,我這糕點就不愁沒有銷路。」
「你明白就好。」他神情肅然,還想端著架子,見她笑容盈盈,清甜可人,忽然也覺得心情飛揚,嘴角淡淡地揚起。
雖然很淡,但確確實實是在笑了。
湯圓很高興。明明是想逗大少爺開心的,可看著他愉悅的笑容,自己卻比誰都快樂。
她忍不住替他夾菜。「大少爺,嘗嘗這個臘肉,是我自己腌的,您嘗嘗好不好吃?」
「嗯。」他很配合地吃了一大口。
「怎樣?」
「味道可以。」
「那就是好吃了,您再多吃點。」
「嗯……」
窗外,夜色深邃蒼茫,窗內,餐桌上一盞燭火,映亮一男一女,兩張含笑的臉龐。
這夜,湯圓做了許多糕點,除了留給邢暉的分量外,其他的全裝進了食盒里,再加上一早起來蒸了好幾屜的包子,將她那輛獨輪車塞得滿滿當當的,光看就覺得沉重得很。
邢暉難得早起,堅持要和她一起去鎮上賣糕點與包子。
湯圓不同意。「大少爺,您多睡會兒吧,如今即將要入冬了,外頭天冷得很,可別再凍著了。」
「我沒你想得那般身嬌體弱。」邢暉沒好氣,他承認,自己先前潦倒過度,染上風寒,身子是有些弱,但將養幾日也好得差不多了,何況他從小習武,時常練些拳腳,體魄算是強健的。「你一個姑娘家都不怕凍,我怕什麼?」
「可您是大少爺啊!」
「大少爺怎麼了?我沒手沒腳嗎?」說實在的他開始有點煩她老拿他當個老佛爺伺候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少廢話。」
「可是大少爺若跟我去鎮上,萬一被官府那些人認出來……」
「你不是說可以幫我在臉上畫刀疤易容嗎?就畫吧!」
還真要畫啊?如此俊秀出塵的一張臉,在上頭畫些疤痕胎記的,她想想就覺得不順眼。
「怎麼?」他看出她的遲疑。「你能在臉上點青斑,我就不能畫疤痕?」
「也不是不可以……」
「說夠了沒?我講一句,你頂一句,真有把我當少爺看嗎?」
「呃,我知道錯了。」湯圓不敢頂嘴了,乖乖順從。
邢暉這才滿意了,讓湯圓替自己「易容」,她先仔細替他洗了臉,刮了胡子,接著上蠟黃的底色,再一點一點地弄出一道丑陋的疤痕。
論理,邢暉自小便習慣了下人服侍,也不是沒讓小廝或丫鬟近過身,但不知怎地,坐在凳子上,任由湯圓一雙小手在自己臉上來回動作,偶爾傾身下來,她胸前那還挺豐滿的兩團圓球就在自己眼前晃蕩著,他驀地感覺有些窘迫,心頭不知不覺地躁動起來。
而且他發現,她身上有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不是女子那種脂粉味,而是更天然的、更舒朗的,就如同這鄉間草木在陽光暖曬下綻放出的淡淡清香。
這令他更不自在了,僵著身子一動也不動,就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了。
湯圓察覺到他的異樣,低下眸來看他。「大少爺,您怎麼了?是不是我弄痛您了?」
他微微仰頭,迎視一雙清澄如水的眸子,原來她的眼楮挺美的,水汪汪的彷佛氤氤著霧氣,但又亮著晶燦的光,教人望之欣喜。
邢暉有些看怔了。
「大少爺?」湯圓又喚了一聲,眉宇蘊著些許擔憂。
邢暉倏地一凜,懊惱自己的失神,繃緊了表情。「沒事,你快點畫。」
「喔,好,那我動作輕點,您忍耐些啊。」她婉聲低語,馨香的呼息溫柔地拂在他臉上,撩撥他每一根汗毛。
他腦子有點暈。他想,可能是今日自己起得太早了,氣血尚未活絡過來。
「好了沒?」他感覺自己快沒耐性了,胸口心跳如擂鼓。
「就好了,您再忍忍。」她嗓音極柔,軟軟的令人生不起氣來。
終于,湯圓在邢暉臉上點下最後一筆,大功告成!
她細細欣賞著自己的成果,蠟黃不均勻的臉色,由眼角延伸至下頷的一道粗陋刀疤,造出陰影顯得塌陷了好幾分的鼻子,雖然那雙鳳眸所蘊含的幽深智慧,仍然分明是屬于她的大少爺,但……
她得意地宣布。「這下肯定沒人能認出來了!」
湯圓一放手,邢暉立刻彈跳起身,往窗外探出頭去,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頭冰涼的空氣。
湯圓愕然。「大少爺,您沒事吧?」
邢暉一凜,用冷凝的臉色掩飾懊惱。「我很好,別浪費時間了,快走吧。」
「喔,好。」
湯圓收拾了一番,與邢暉一同出門,兩人推著獨輪車,走在鄉間小道上,天色才蒙蒙亮,微風拂面,沁著絲絲寒意。
邢暉身上穿著湯圓替他新作的棉襖,棉花塞得厚實,相當保暖,可邢暉打量湯圓的穿著,卻見她仍是那件家常舊衣,都洗到褪色了,還綴補了幾塊補丁。
邢暉頓時有些不是滋味。「是不是銀子不夠用?」
突如其來的問話,令湯圓愣了一愣,轉頭望向邢暉,見他一臉凝重,直覺就搖頭笑道。
「大少爺莫擔心,今日把這些包子和糕點賣了,會有些收入的。」
「能再做一件棉襖嗎?」
「這……恐怕還要再一陣子,大少爺,這件您先將就穿著,等天更冷了些,我再做一件更厚的給您。」
她以為他是為自己要的嗎?他更不悅了。「你自己才應該做些新衣裳。」
「我?」她愣住,彷佛絲毫沒想到這點。
「女人家不是最愛穿新衣裳的嗎?」他可是經常听自己的好友論起京城那些貴女,據說每日聚會的話題都是關于梳妝打扮的,不是探討哪間鋪子的脂粉香膏賣得好,就是議論哪個店家的衣裳布料花樣別致。
「我也愛穿新衣裳啊!不過我身上這件還沒舊呢,還能穿上幾年沒問題的。」
還沒舊?還能穿上幾年?
見湯圓笑得一臉傻兮兮的,好似真心如此認為,邢暉胸臆更堵了,看來在子勤把銀票送來前,他還得想辦法幫她多賺點錢。
這傻丫頭,太苛待自己了。
「哎呀!」湯圓忽然驚喊一聲,原來是路上不知從哪里滾來的一顆大石頭,差點絆歪了獨輪車。
邢暉見她為了扶穩車子,腿腳用力,然後又習慣性地伸手去揉右腿,便知她又犯了疼,心口一扯。
還得想辦法找個有能耐的大夫,將她這腿腳的毛病治一治,他記得彷佛有個告老歸鄉的老御醫是住在陽城的,只是要請到對方看診,又不能透露自己的身分,是有些難處……
邢暉一邊尋思,一邊示意湯圓讓到一旁,自己接手推車的工作,她一個女人再有力氣,還是不如他一個大男人。
「大少爺,怎麼能讓您替我推車呢?」她覺得這太僭越了。
他淡哼一聲。「你廢話真多。」這種不中听的話,就不能少說些嗎?湯圓不曉得自己哪里又惹這位大少爺生氣了,只得閉了嘴,默然不語,哪知他又嫌她太安靜了。
「說點有趣的來听听。」他命令。
「可我不曉得說什麼呀。」她又不是說書的,也沒讀過什麼書,哪來的本事妙語如珠?
「就說說你家里的事吧,你離開邢府,應該是家里人來接你出去的吧?」
她一怔,半晌,點了點頭。「嗯。」
「那怎麼會一個人住到這桃花村里來了?我記得府里的丫鬟若是被家里人接走,通常都是看好了親事。」
「嗯,是這樣的。」她小小聲地應。
他深思地看她一眼,既然她沒能出嫁,肯定是出了什麼事。「你家里人還在嗎?」
「在的,爹、娘,還有兄嫂和弟弟弟妹、佷兒佷女。」
父母健在,還有兄弟,照理說她不該孤身一人流落在外。「是那門親事不好?你拒絕了?」
大少爺果然見識犀利,一下就猜著了。湯圓澀澀地苦笑,點了點頭。
「你是從家里逃出來的?」
「嗯。」
他還想追問,她卻是不想談了,笑著轉開話題。「大少爺,其實我現在過得挺好的。」
他一怔,見她笑容清爽,眼睫卻輕顫微斂著,態度明顯想回避。
也罷,她不欲多言,他再追究也無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