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勤看著那曾經意氣風發,此刻卻顯得頹然落寞的身影,心中一緊,知道自己勸不動主子,只能黯然應道。「好吧,那屬下先告退。」
「等等。」邢暉忽然喊。
子勤一喜,以為主子改變主意了,哪知他卻是摘下自己指間的玉扳指遞給他。「將你身上的銀子賠給那戶人家,這個你拿去慶豐票號,認物不認人,兌三萬兩的銀票出來。」
三萬兩!子勤瞪著掌心上的墨色玉扳指,突然覺得自己接了個燙手山芋。
「拿了銀票以後,均分給其他人。」邢暉淡聲吩咐。「勸大家都找個好山好水的地方退隱,娶個老婆,生幾個孩子,過歲月靜好的日子……順便也替我轉告他們,此後主從之間,恩斷義絕,見面就當不識,各自安好。」
「爺!」子勤又驚又痛。
「對了,別忘了多兌個兩百兩給我。」
「嗄?」
邢暉白他一眼。「我在人家家里吃住,不得交點費用嗎?」確實不能白吃白喝,這可不是爺的作風。
子勤用力點頭,還想勸主子幾句,邢暉卻已轉身進了屋里。
「去吧,我累了。」語落,邢暉關上了門。
子勤無奈地瞪著緊閉的門扉,暗恨自己嘴笨,沒法說服主子,看來只能去把其他人找齊,從長計議了。
一念及此,子勤一個提氣,輕巧地躍上屋頂,卻沒立刻離去,而是耐心地等著,一個時辰後,終于看見一個推著獨輪車的女子踽踽獨行而來。
是那位叫湯圓的姑娘。子勤不禁欣喜。
這兩日他都看見了,爺向來對誰都不假辭色的,在外流浪的這段時日更可以說是自我放逐,連他們這群最心腹的手下都不許跟著,對所有人事物都看得極淡,甚至連活下去的意願都沒有,可遇上這位姑娘後,不僅有胃口吃東西了,還有精神與她斗嘴。
子勤默默看著湯圓推開前院的籬笆門,將獨輪車放在前院,一進主屋,就朝氣蓬勃地喊著。
「大少爺,我回來了!我給您炖的雞湯您喝了沒?我買了條魚,晚上我們煮紅燒魚、再煎個南瓜餅好不好?」
「……你那栗子糕跟豆沙餡餅都賣完了?」
「嗯,都賣完了!您不曉得,今兒生意可好著呢,客人都要我以後多做點糕點去賣,還說我做多少,他們就能買多少呢,嘻嘻。」
「大少爺,您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不高興啊?」
「我干麼不高興?」
「看您這臉色,就不像高興呀。」
子勤趴在屋頂,偷听屋內交談的聲音,就算只是說些日常瑣事,但他仍能從爺的話里听出一絲許久不見的人味來。
他有些放心了,在心里低喃著︰姑娘,我們爺就暫且托付給你了,盼你能令他重新振作起來,只要他願意,不怕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咳、咳!」屋里忽然傳來重重的咳嗽聲。
子勤一驚,爺莫不是發現他躲在上頭了?
他不敢再耍賴,提氣一躍,上了院子里那棵枝葉繁茂的棗樹,還未來得及施展輕功離開,就見一位流里流氣的年輕男子往這間破舊的土胚屋走來,身後還跟著兩個探頭探腦的中年大嬸。
這是在做什麼?子勤摸不著頭腦,只見那一臉笑眉笑眼、顯得有幾分輕浮的男子一來到院牆外,就扯開了嗓門嚷嚷。
「唷呵,有沒有人在呢?湯圓小娘子可是住在這兒?是我林得勝啊!」
子勤一震,頓時屏住了氣息,趴在樹上一動也不動。
屋里,湯圓與邢暉自是也听見了男子的喊聲,湯圓莫名其妙,邢暉亦是臉色一沉。
湯圓見他臉色不好看,連忙低聲說道︰「大少爺,您留在屋里莫讓人發現了,我出去瞧瞧。」
推著男人進了里間後,湯圓這才整了整衣裳,迎了出去。
破舊的木頭院門打開,林得勝就見一個小娘子盈盈走了來,穿一襲家常的荊釵布裙,用碎花頭巾包住了秀發,只覺眼前一亮。
這小娘子長得不賴啊,身材亭亭玉立的,雖說不上是個天香國色,倒也有點清秀佳人的韻味。
不過奇怪了,他記得媒人婆說她五官倒是好的,只是半邊臉頰有那麼一點點青斑,可他如今細細打量著,哪里來的斑疤啊?膚色是不怎麼顯白,但農村姑娘本來就大多需要在戶外勞動,哪個又能真養得如大家閨秀一般金嬌玉貴?所以她這呈現淡淡麥色的臉蛋,再透出一抹紅暈,反倒顯得更健康自然。
挺好看的呀!
林得勝打量著,越看越是滿意,越覺得自己今日確實沒白來一趟,否則就白白錯過一個能賺錢養家,長得又耐看的好媳婦了。
湯圓見來人是自己素不相識的男子,頗覺疑惑,又見他一雙眼楮簡直像是黏在自己身上拔不下來,又不免有些厭惡,只得冷著臉,盡量保持禮貌的口吻。
「這位大哥,請問你是哪位?」
林得勝一笑,逕自推開了門就走了進來。「哎唷,你這聲叫得可真好,不過前面加個『大』字可就生疏了,不如以後就直接喊我『哥』,『哥』保證,一定會好好疼惜你的。」
眼看這人大剌剌地進了自家院子里,又滿口輕薄,湯圓秀眉一攏,往後退了幾步,拉開距離。
「我不認識你。」
「我認識你就行了啊!我說湯圓妹子,你可長得真好看啊。」
她長得好看?湯圓愕然,見這輕浮男子盯著自己的眼神越發顯得色眯眯的,忽地一凜,右手直覺撫上自己臉頰。
糟了!她方才回家太高興了,不想大少爺嫌自己臉上難看,急急忙忙就梳洗了一番,現下這張臉干干淨淨的,平日的偽裝都不見了。
「你想做什麼?」她提起了十二萬分的戒備。
「妹子莫怕,哥就是想來看看我未過門的娘子。」
「誰是你娘子?」
「就是你啊!難道你們李嬸沒跟你說過嗎?她可是為你我牽了一門好親事。」
所以他就是里正娘子想說給她的那個林家的老麼?
弄清來人的身分,湯圓反而冷靜了下來,語氣慎重。「我已經跟李嬸說清楚了,我不同意這門婚事。」
林得勝聞言,臉色一變。「怎麼?你這意思是嫌棄哥我長得不夠俊,還是家里田地不夠多?」
「自古男婚女嫁雖然憑的是媒妁之言,但也得你情我願,就當是我和你們林家沒緣分吧。」
語落,湯圓做個手勢,就要請人離開,林得勝原本就是來找碴的,被她這麼一趕,整個人頓時心頭火起,猶如炮彈般炸開。
「你這死丫頭,哥給你幾分顏色,你還就真開起染坊來了啊!你別以為哥有多希罕你,也不看看你如今都是個老姑娘了,長得又不是多好看,听說腿腳還有些小毛病,要不是我娘說你力氣大好生養,能幫家里種田,又有一手做包子的好手藝,將來就算分家了,你也能賣包子賺錢來養活我和孩子,不愁日子過不下去,我早就推掉這門婚事了!」
湯圓簡直不敢相信這人的厚臉皮,竟能如此理直氣壯地想著以後要靠媳婦養家,自己一點能耐都沒有,還敢嫌棄對方的條件?
她冷下臉。「你走吧,既然我們互相都看對方不上眼,豈不是正好?」
「我偏不走!我倒要瞧瞧,今兒我要是硬賴在這里不走,你還能有什麼好名聲傳出去?」
林得勝涎著臉,往湯圓步步逼近,湯圓見情形不妙,轉身就想抓起院子里一支竹編大掃帚自衛,卻沒想到林得勝經驗豐富,動作比她還快,立刻就扯住她的頭巾,抓著她的頭發就往自己身邊扯。
湯圓吃痛,不禁驚喊一聲。
子勤一直趴在樹上,見到這一幕,心頭火起,從懷里掏出一枚暗器,就往林得勝那只賤手用力彈去。
林得勝痛得哀叫,連忙將手縮回,而子勤才要發第二枚暗器,主屋的大門已咿呀推開,一道凌厲的嗓音落下。
「放開她!」
爺?子勤一驚,沒再妄動,繼續靜悄悄地趴在樹上。
而一直躲在門邊窺探著林得勝調戲湯圓的兩個大嬸,見湯圓屋里果然走出一個陌生男人,雙雙瞪大了眼,喜上眉梢。
「我就說了,嫂子,這丫頭屋里藏著野男人,還是嫂子厲害,這麼一用計,就把人給逼著主動出來英雄救美了。」
「走,咱們進去瞧瞧。」李嬸拉著娘家弟媳婦,也進到院子里。
湯圓掙脫了林得勝,迅速就抓起院子角落那根大掃帚,一夫當關似地擋在邢暉身前,一面低聲催促。
「大少爺,這里有我,您快進屋里去。」
這是在做什麼?她當自己需要她這樣保護?
邢暉沒好氣地橫了這傻姑娘一眼,一時頗感無奈,見這小小一個院子里又多了兩個好事的三姑六婆,臉上神情更冷了。
「唷,湯圓啊,這是誰呢?你屋里是從什麼時候藏了這麼個男人?」李嬸一來到現場,立刻扯高了嗓門,巴不得把村里所有人都喊來看熱鬧似的。「等等……你的臉……你的斑哪兒去了?」
湯圓被突然冒出來的兩人嚇了一跳,愣愣的搗住自己的臉,這下遭了。
李嬸弟媳也很有默契地跟著唱起戲來。「我說林家老麼啊,你這是來看自己未過門的媳婦吧,哎喑,這可不巧了,怎麼就當場抓到奸夫了?」
兩個嬸子話說得難听,林得勝手還痛得發麻,嘴上卻也跟著不干不淨起來。
「我說呢,哥條件這麼好,這潑婦還挑三揀四的,原來早就不安于室了!李嬸,你們桃花村這風氣也太不像話了,我還想著一個沒出閣的老姑娘到底是怎麼撐起門戶的?原來就是開門做暗娼啊!我呸!也不曉得在這屋里招待過多少男人了,說不定身上還染了髒病……哎唷!」
一記掃堂腿猶如電光石火橫劈過來,精準地擊中林得勝的小腿脛骨,他頓時跪倒在地,痛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是誰暗算老子的!給我滾出來!」
「是我。」邢暉冷冷的嗓音揚起。
林得勝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瞪著這豐神俊朗的男人,他剛才不是還躲在湯圓後頭嗎?那一腿究竟是怎麼踢過來的?
不只林得勝沒看清,院子里其他人也都茫然狀況外,只有高踞樹梢的子勤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暗喜,果然爺的身手還是很矯捷俐落的,對付這區區一個鄉野村夫,不在話下。
邢暉一腿就將林得勝踢得跪趴在地,不僅湯圓驚訝不已,兩位大嬸更是嚇得身子抖了抖,李嬸的弟媳如鶴鶉般縮著脖子,李嬸倒是膽子大些,不敢跟邢暉說話,只對著湯圓耍里正娘子的威風。
「湯圓,林老麼這話雖說粗了些,但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在屋里私藏男人,這怎麼說都不好听,這萬一要傳出去,說咱們桃花村風氣敗壞,村里的閨女說不上好親事,豈不都是你的罪過!」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湯圓不得不為自己辯解。「李嬸,你莫誤會,我跟他……我們之間是清白的。」
「這嘴長在人身上,你說自己清白,可別人不這麼想啊!到時有些閑言碎語傳出去,咱們整個村還要不要做人!」
「李嬸,你听我解釋……」
「不用解釋。」邢暉冷淡地發話,來到湯圓身旁,輕輕拿下她緊緊握在手中的掃帚。
兩個大嬸以為他想打人,都是慌得急急後退好幾大步,差點踉蹌絆倒,連忙互相撓扶著勉強站穩。
「你、你、你想做什麼呢?」李嬸嗓音發顫。
邢暉眼神冰冷,面如寒霜。「你就是這個村里正的妻子?」
「是、是又怎樣?」
「今日這一出,是你設計的?」
淡淡一句問話,卻猶如千斤頂壓下,重得李嬸幾乎要軟了膝蓋,她蒼白著臉,強笑道︰「你這人、胡說什麼?別以為你會點拳腳,就這樣欺負我們婦道人家。」
邢暉微微眯了眯眼,墨眸闇黑無垠,他不說話,可眉峰斜挑,下頷略昂,這多年居于上位所蘊養出來的冷峻氣勢比說了千言萬語還令人頭皮發麻,兩個大嬸頓時手足無措了,而一直痛得站不起來的林得勝更是一句話都不敢多嘴,深怕又惹惱這個玉面羅剎,平白又挨上幾腿。
「回去告訴這村里所有的人,湯圓是我罩的。」
這是啥意思啊?李嬸沒听懂,跟她的娘家弟媳一起怔愣地抬起頭來。
真是夏蟲不可語冰。邢暉不屑地蹙了蹙眉,索性一把將湯圓的小手握住,感覺到她掌心的冰涼,他也不知為何更為惱火,一字一句宛如冰珠,狠狠地砸下。
「不許再替她安排親事,也不許再糟蹋或欺負她,她是我的人,听明白了嗎?」
沒听明白。李嬸、李嬸弟媳、林得勝,三人都傻乎乎地搖頭,就連躲在樹上的子勤,也是一臉摸不著頭腦。
一群說不通的蠢蛋!邢暉臉更黑了。
李嬸琢磨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窺探了下邢暉的臉色,終于抖著嗓子試探地開口,「這位爺,你的意思是你跟湯圓是未婚夫妻的關系嗎?你們倆有婚約?」
李嬸弟媳與林得勝總算听懂了,恍然大悟般地同時點了點頭,湯圓卻是駭然大驚,慌忙澄清。
「不是的,李嬸,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跟他沒關系的,就只是……」湯圓驀地頓住,大少爺干麼忽然這樣瞪著她啊?眼里好像都冒火了,好嚇人呢!
「你敢說我們沒關系?」他盯著她,似笑非笑的。「我們都住在一間屋里了。」咦?可是……
「你不顧自己的名節了嗎?還是你情願縱著這村里的三姑六婆一直私下嚼你的舌根?」當然不是,但……
「那就什麼都別說了,跟我回屋。」邢暉不由分說,牽著湯圓的手就往屋里去。李嬸等人瞪著那扇當著幾人的面甩上的門,又是錯愕,又是大大松了口氣。
「嫂子,看來村子里很快就要辦喜事了呢。」
「這樣也好,湯圓這丫頭嫁出去,我家大郎也總算能死心了。」尤其這丫頭沒了那個青斑更顯清秀,若讓大郎看了,肯定更不罷休。
李嬸也不是個傻的,回過神後,也能明白一個好好的姑娘家,將自己扮丑的用意是什麼,無非是為了自身安全,更別說她得在外拋頭露面做生意。
兩個大嬸交換一眼,登時心領神會,轉身就打算將這最新的八卦散播出去,林得勝還半趴在地上,見兩人要走,連忙抱住其中一個的大腿。
「兩位好嬸子,你們可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啊!我爹娘還等我回去呢,拜托拉我一把吧,我站不起來了……」
林得勝慘然哀叫著,兩個大嬸被他糾纏,一時也沒轍,只得合力拖著他離去,待三人都走遠了,子勤才緩緩回過神來。
他剛才沒听錯吧?爺的意思是要和那位姑娘成親?
堂堂名門貴公子,大齊最年輕有為的左相大人,如今要娶一個鄉下村姑?雖然那位姑娘確實是個好姑娘,但兩人說到底還是門不當戶不對啊!莫非爺真的打算下半輩子都窩在這偏僻的農村……
這可如何是好?
不行!他得把這消息傳給其他人知道,尤其是那一位,肯定不會由著爺任性的……
一念既定,子勤提氣縱躍,以最快的速度飛奔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