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嘱过欣瑶之后,马车分别将晓夏和欣瑶送到铺子和家里。
晓夏表面上看起来平静,心底却是惴惴不安,如果估计错误,秦润不来呢?陌新、陌轩会不会危险?一个晚上了,他们会不会经历什么苦难?
离开韩磊的怀抱,安心散尽,焦虑回笼,数不清的猜测在脑袋里转,直到秦润上门。
抱着包袱,晓夏安静地坐在马车上,车行很久,她不敢打开车帘向外探看。
但她心里有谱,不蒙她的眼睛,不是因为信任,而是没打算让她回去。自己还是把情况想得太简单,倘若没有韩磊,她按计划傻傻行动,别说救人,恐怕连自己都得搭进去。
连韩磊看不在眼里的“蠢人”她都斗不过?严重缺乏斗争本事呐。
车行近两个时辰,她猜大概出京城了吧,但路面平坦,不输京城大街,都市建设做得不错嘛,所以……是哪里?
马车停下,晓夏乖乖地跟在秦润身后下车,双脚着地后赫然发现,还在京城里?
也对,如果真是两个时辰的距离,太子想放松一心,得在路程上耗去多少时间。
那么绕路的目的在哪?避免跟踪?那韩磊还在吗?心突突地跳着,她咽下口水,安慰自己,肯定还在的,韩磊那么厉害,不会被轻易甩掉。
秦润在门上用叩叩叩、叩、叩叩的规律连敲三遍后,门才缓缓打开。
“秦爷。”守卫向他打招呼。
“都好吧?没人作怪?”
“没有,都乖觉得很,练琴的练琴、跳舞的跳舞,没人敢松懈。”
“那两个……”话没说透,对方机灵接下。
“都处理好了,东西已经送到麒麟山,是大师亲手接的。”
秦润点点头,领着晓夏往里头走。几乎每走几步就能看见一个少年,或下棋、或跳舞、或练琴、或泡茶……他们身边都有两到三人看守。
不确定那些看守者武力值多高,但确定此处戒备森严,没有人对话,大家都神情紧张地做着手边的事。
难怪太子性格变态的事没人知晓,滴水不不漏呐,倘若有人告诉她,这园子里不管是看守者或取悦者,都不能活着离开,她也不会觉得讶异,上位者的名声往往比下面人的性命更重要。
那些少年无一不是眉清目秀、风流俊逸的人物,可怜的孩子,就要在这里葬送一生,他们做错什么?
晓夏被领到后园,身材硕壮的男子在秦润的示意下,把安在地面的铁片拉起,她方知那是一扇门,门后是长长的阶梯,两人顺着阶梯走下之后,门砰的一声关起,他们则借着昏黄的烛火照明,继续慢慢往前行。
里头有四、五间牢房,每个牢房里都关着人,那些人彷佛失去求生意志般,一个个蜷缩在墙边,对于进来的人没有任何反应。秦润领着她走到最里面,随即一眼就看见靠在一起的陌轩、陌新。
他们神情狼狈地望向来人,在发现晓夏时双瞳瞠大,眼看就要冲上前,站在秦润身后的晓夏连忙把食指往唇间一放,两人刚开的嘴巴立刻合上。
“这两个,十天之内赶出两套新衣,按你设计图上画的那些,行不?”
意思是太子十天后会到来?
“没问题。”她想也不想立刻回答。
对于她的毫不犹豫,秦润很满意。“你尽快给他们量好尺寸就走。”
“那衣服缝制有点复杂,我必须在这里裁剪,而且一丝不苟,才能做出设计图上的视觉效果。”
“你要在这里裁剪?”秦润怀疑。
“『白晓夏』刚开幕,每件衣服都是我亲手做的,务求完美,招牌不能砸,以后我还要靠它赚钱养家呢。”
秦润闻言不由冷笑。她还以为出得去?作梦吧!不过他现在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来替自己卖力。“你做衣裳的本事,最好有你说话的本事这么高明,否则她会是你的下场。”
说完,粗短的手指往旁边的监牢指去,那里躺着一个女人,听见两人的对话,她将散在前方的长发往后拨。
成大师?太好了,她还活着!只是她的左手不见了,也瘦得只剩下骨头……
白晓夏表现出一脸的惊吓,颤颤巍巍道:“我、我明白的。”
“行,你就在这里裁剪吧,有需要的话就像我刚才那样敲门,连敲两遍,上面的人就会开门。”
“知道了,多谢秦老爷。”
秦润勾勾嘴角转身离去,直到铁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里头又恢复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静。
陌新悄悄朝她靠近,低声问:“大嫂,你怎会自投罗网?”
“不入虎穴,怎么把你们这两只小老虎救出去?”她刻意语气轻松,刻意乐观,刻意相信韩磊没被甩掉,他很快就能来救他们。
“傻!你当自己无所不能啊?我们招惹的不是普通人物。”陌轩想狠狠臭骂她一顿,自从知道那人是太子之后,他再无侥幸念头。
“知道啊,就是不普通,才需要我亲自出马。”她放低声音在两人耳边说:“这个太子不行,咱们就换一个。”
“说什么鬼话?他是太子,太子啊!”陌轩激动了,以为她傻,却没想会傻到这等程度,怎不说皇帝换她来当?
“太子又怎样,我们有你大哥啊。”
“大嫂,大哥已经死了。”陌轩更加生气。都多久了还认不清现实,本以为她已经恢复正常,没想到她还在欺骗自己!
“呃,这个……故事有点长……”勾过两个小叔肩膀,三人围在一起,她尽力压低声量,在他们耳边把故事说完。
故事结束,两人惊得说不出话,他竟然不是他们的亲哥哥?怎会这样?
“韩磊答应你哥哥和你们娘亲的事,他全做到了,你们三兄妹都长得很好,别怪他没把真相告诉你们。”
怪?怎么怪,靖远侯是梁家的大恩人呐!没有他,稚子三人半个也活不下来,更别说得甘爷爷教导。
晓夏看看两人,不再说话,让他们慢慢消化这件事。
走到栏杆边,她对着成大师招手。“师父,我是白晓夏,您还记得我吗?”
对方无奈道:“我就知道,以你的手艺早晚会轮到。”
“什么意思?”
成妤凤撑起上半身,慢慢挪到晓夏身前,挪动间,晓夏发现她的双腿折了,而左手掌也被削断。
怎会这样?没了左手,她还怎么裁衣制服?这就是秦润找上自己的原因?
“那年秦润找到我时,我很得意,认为自己的手艺得到贵人青睐,从此就要平步青云、大富大贵。直到进京城,搬到园子后,发现自己被控制,哪里都不能去、才晓得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师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像陷入沉思般,成妤凤一句句慢慢回忆。“他们喊他大爷,但我一眼就晓得他不是普通人,他系着明黄色腰带,那不是平头百姓能用的颜色。”
晓夏点点头。“那人确实不普通,他是当今圣上的嫡子,身分高贵的太子。”
太子?呵呵,果然是啊……“这里养着很多年轻男孩,从七、八岁到十六岁,我的工作就是打点他们的衣裳。
“太子每隔几天就会上门,如果他不满意少年身上的衣服,我就会受到惩罚,从鞭打、杖刑到断手断脚,什么刑罚都有,听说在我之前的裁缝连颅骨都碎了。每废了一个裁缝,秦润就会重新寻找合适的裁缝。”
“我本就擅长刺绣,不擅裁缝,这些年受的虐待没有少过,但我好歹撑了三年,希望你能撑得更久些。”
凝视着师父的手脚,晓夏心情沉重,如此残暴不仁、草菅人命,这样的人登基为帝,将会是千千万万百姓的悲剧。
“那些少年也会受惩罚吗?”她想起白晓瑞失去的一双眼睛。
“他们比我更惨。”
“更惨?”
“这里是取悦太子的地方,太子心慕童男、爱恋少年,此事不能被外人知晓,因而到了这里的男孩,都别想活着走出去。”
“全死了?”
“对,受宠的可以活到十六岁前夕,不受宠的活到被看腻,之后他们就会被挖去双眼。”
“为什么要挖去双眼?”
“那双眼珠子是要给太子入药的。”
“入药?太子病了?”
“傻!是风月药,吃了药,太子可以在那些孩子身上逞一夜雄风。刨去眼珠之后,他们就被关进这里,天天喂以汤药,那药会让他们的心脏不断膨胀,七七四十九天后,剖胸取心,心脏也是要入药的。
“不管眼珠或心脏都会用玉匣装着,慎重其事地送出去,屍骨则直接丢进湖里,你没发现池塘里的荷花开得特别早、特别茂盛、也分外美丽吗?”
成妤凤冷笑,当秦润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说这些时,她就晓得自己活不了了,之所以还留她一条性命,定是尚未找到取代之人。直到看见晓夏……她明白,等新衣裁制完成,自己的死期就到了。
那白晓瑞是怎么逃出去的?“师父,您记得这里有个叫做白晓瑞的孩子吗?”
听见这名字,她冷漠的脸上出现一丝起伏。“记得,他长得和我侄子有几分相像,当年我对他特别照顾,在他被刨去眼睛时,还特地去看他,他哭着求我帮他逃出去,我一时头昏,竟然真的帮了他。”
为了这件事,她失去左手掌。“别多想了,过一天算一天吧,既然进来这里,能活多久就听天由命吧!”
“不会的,师父,我一定会救您出去的。”
“我都变成这个样子,出去还能做什么?算了,就这样吧。”
“别绝望,您的右手还在,可以教导学生,如果师父有更好的去处便罢,倘若没有,我开了间铺子,到时师父过来帮我吧,我们合力把铺子给做大!”
成妤凤望着她,眼底浮上同情。多么天真啊,她怎会相信进来这里还出得去呢?挥挥完整的右手,她倒地就睡。“快去做衣服吧,希望你能活久一点。”
晓夏看着她了无生气的面容,不再多话,匆匆丢下两个字,“信我。”
业炤瑜回京后立刻去见皇后,此次离京是去解决虞家留下来的烂摊子,这几年虞家败得彻底,若不是父皇对自己仍然倚重、对老七依旧冷淡,他都要怀疑父皇有意换太子。
母后把淑妃恨进骨子里,表面上却与她维持良好的姊妹感情,淑妃无子且深得父皇恩宠,有她给父皇吹枕边风,老七有再大的功劳也没用。
可随着父皇对淑妃娘家人的恩宠,及对虞家的冷落,母后无法忍耐了,明里暗地与淑妃斗得火热。他劝不了母后,外祖家又老给自己添麻烦,他真想撒手不管,由着虞家去自找死路。
上个月扬州传来消息,说帐册被盗,虽然那些人信誓旦旦,帐册不会轻易被看懂,但如果发生意外呢?他损失得起那些官员,却丢不起那么大的钱袋子啊。
之后暗卫回报,说唐绍和与韩磊已死。但是没找到屍体,他哪能心安?没想才多久功夫,又有消息传来,说两人已经被抬进宫里。
搞什么鬼啊,什么话都是他们说的!消息变来变去,吊得他的心忽高忽低,这么不得用,要不要换批人使使?
业炤瑜想也不想拔腿就跑,抢着去拦截人。
抬着两人的是太监,唐家和靖远侯府的下人进不了宫,业炤瑜看太监一眼,他们皆是自己的心月复,几人对着太子轻轻摇了下头。
没有?帐册被偷,若不是他们拿走还会是谁?怀疑的目光望着担架上的人。
“向太子请安。”唐绍和看着眼前人说道。
“父皇不是派你们出去办差,怎会变成这样?”
“禀太子,下官办事不力,没查出税赋弊端,反遭刺客追杀,虽摆月兑险境,却身受重伤。”唐绍和虚弱不堪,回答得极其缓慢。
不是很厉害吗?还假装阮玉去套人家的话,强呐,这招他都没想到呢,要不是张诚学生性谨慎,说不定到现在,自己还被蒙在鼓里呢。
这些年左膀右臂被砍断好几根,一直不晓得是谁在背后使坏,如今凶手终于浮上台面,唐绍和呐……厥功至伟。
看一眼昏迷不醒的韩磊,眼底闪过凌厉,对方的背叛让他心知肚明,什么失忆、什么从龙之功?他们分明要从他身上讨回唐威那笔帐!不过当年他们年纪那么小,怎会知道自己谋划了唐威的死?是谁泄漏出去的?
不管,有本事、有胆量就冲着他来,他就不信对付不了。眼下父皇还等着见他们,暂且动不得,之后……他会让他们明白何谓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伤得这么严重,怎还进宫?”
“端居耻圣明,下官躺不住了,尽管差事办砸,也得报与圣上,再派遣臣官下扬州。”
这话惹得业炤瑜火气蹭地狂烧,怎么,还没查够吗!还要让父皇派人往下査?他狂怒,但脸上的微笑一刻都不曾降下。
“甥舅俩都是尽忠为国的好臣子,朝廷有你们为助力,是国家之福。”
他满眼不屑,却表现得一脸贤德,看在他人眼里,更觉得太子是接位的不二人选。
“多谢太子谬赞。”唐绍和说道。
昏迷的韩磊始终一动不动,他的肤色灰暗,五官僵硬,整张脸没有一丝生气,胸口处几乎不见起伏,看来确实伤得很重。摔下山涧呢,能留一口气回来,确实不容易。
“韩磊怎会伤得如此严重?”业炤瑜摇头轻叹,心头却盛满得意。“到底伤到哪儿了?”
他边说边拉开棉被,这还不够,硬是扯开韩磊松松垮垮的衣服,从领口衣角、袖口裤腿处看进去。只见四肢用布裹得一圈一圈的,上头还隐有血迹渗出,这才满意转身道:“既然唐大人挂心差事,你们就好好送两位大人去见父皇吧。”
他甩袖离开后,担架缓缓抬起,韩磊眼球微颤,嘴角勾起笑意。
业炤瑜不晓得,这一幕已经被报到皇帝跟前,皇帝挥起眉心,若非心虚,何来这场?
甥舅被送进皇帝跟前后,唐绍和虚弱地请皇帝屏退左右,待御书房的门合上,两人便俐落地跳下担架,并肩跪在皇帝跟前请罪。
见状,皇帝脸色铁青。
当年唐威的事,他并非完全没有怀疑,只是没有证据。何况哪个父亲愿意牺牲儿子?因此唐绍和当官后,为弥补心中罪恶,他把人留在身边。
皇帝当然知道唐绍和在对付太子,他详察证据,借自己的手,将太子心月复一个个除去。
这是他默许的,因为那些佞臣对太子有害无益,他一心拉拢唐绍和及太子,盼太子接近贤臣远小人。
没想到自己的苦心,太子半点不能体会,如今还闹得势同水火。
不过皇帝太清楚唐绍和的性子,若非为了小心周全,他不至于摆上这一场,至于韩磊……能顶替他人名字,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一路爬上三品大将,怎会是普通人,这样的人不会无的放矢。
“怎么回事?”
唐绍和帮着韩磊拆上的裹伤布,将藏在里面的帐册呈上,他不带半点情绪地将此次办差过程一一详述。
不过,仍是保留太子命韩磊趁机谋害自己的密令。
能不说太子蠢吗?他怎会相信韩磊对舅舅没有半分感情?相信他会为远大前程乐意屠戮亲人。
莫非是因为……永平侯?
韩政华能不顾亲情、献祭亲儿,拥有相同血脉又失忆的韩磊,把尖刀送进舅舅身体里,定不会有任何负担?
唐绍和半句话没提到太子,但帐目记得清清楚楚,皇帝看着帐册,怒火中烧,咬牙问:“朕饿着他了?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禀皇上,甘先生无意闯进麒麟山,遇见一名道士,那人仙风道骨、擅长医毒,双眉中间有一颗朱砂痣,自称无湘子,他与先生相谈甚欢,互为朋友。”
听见无湘子这名字,皇帝倒抽口气。
此话似乎与皇帝所问无关,但细思极明,大理寺那票人在京城上窜下跳、掘地三尺都找不到的无湘子,竟能躲到麒麟山?麒麟山是陵寝的守护山,有军队驻紮,怎能让他混进去,除非上头有人下令。
那个“上头”是谁?唐绍和没明说,却在皇帝问“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之后,答出这么一句。
这是在暗指太子已经掌控那支军队,他要那么多钱的用途——就在这里!
皇帝深知唐绍和性子谨慎,没有把握绝不敢乱说,何况此事禁不起细查,他没有必要说谎。倘若无湘子和太子有关……那么自己中毒,太子就不会只是单纯的受害者。
换言之,他有弑父谋夺江山的意图?此事踩到皇帝的底线了。
“无湘子呢?”
“他生性狡猾,且擅于用毒,属下怕打草惊蛇,若皇上想将他提来,下官去求先生。”
“去吧。”
“臣谨遵圣谕。”
见皇帝挥挥手让他们离开,两人对视一眼,重新把布裹回身上,躺进担架里,让太监抬着下去。
这动作让皇帝眉头深锁,他们是在向他提醒,身边有太子的暗棋?
这个提醒让皇帝心里不是滋味,但有错吗?若非如此,怎会两人甫进宫,太子便立刻追上来,若非事前布置……皇帝看一眼案桌上的帐册,这些东西无法呈上吧?
这个皇宫,已经是太子的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