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的厨房里挂满腊肉腊鸭,鸡圈里面的鸡喂得饱饱,陌言还去抓上几条鱼养在水缸里,米麦豆粮更是一袋袋堆满地窖。
他忙里忙外,甘秋禹却坐在床边,一面下棋、一面吃着陌言带上来的汉堡。这东西看起来不咋地,但味道奇佳,他一个接一个,连给徒弟留下一点蹭蹭味儿的想法都没有。
人难免有偏见,虽然觉得白晓夏配不上他家徒弟,但不可否认,她的厨艺还行,虽比不上临江楼的厨子,但好歹做的吃食新鲜有趣,尤其是里头的酱汁……尝都没尝过。
“师父,柴火劈好了,徒弟不在,您还是得好好吃饭。”
“罗唆。”
陌言一笑。“明天师父就别来送我。”他赌赢了,太子没种,不敢领军带队,最终朝廷派七皇子过来,如果是他,那么就必须提早上战场了。
“好大的脸,谁想送你!”他别过头,把最后一口酱汁舌忝进嘴里。
“我在匣子里放了银子,如果东西吃完,就自己下山去买,别因为懒惰就不顾肚子。”
“哼,说得好像没有你,爷就会饿死似的。快走快走,别在跟前碍眼。”甘秋禹挥挥手,看也不看陌言一眼,继续和自己对弈。
“那我先回去。”
“走走走,烦死了。”
陌言又看师父一眼,这才转身下山,然在门关上那一刻,甘秋禹下床,走到窗边,望着渐行渐远的徒弟,眼底浮上微雾。
此后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唉,时间过得真快啊,还以为离别是很久以后的事……
陌言在山上忙,晓夏也没闲着,她从下午就待在厨房里,谁想进来都被赶出去,只闻得阵阵香气不断从厨房传出,勾得人口水直流。
幸好梁家住得偏僻,左右没啥邻居,要不得有多少人饥着。
陌言踏进家门时,天色已经全黑,晓夏恰恰把菜做完,几个小孩在她的催促下已经洗好澡,陌言稍稍打理好自己后,一家人上了餐桌。
晓夏用克难版烤炉做了个小蛋糕,往桌上一摆,孩子们的目光立刻被勾引。
她和陌言对视后道:“蛋糕是特地为陌轩烤的,今天是他的生辰。”
“我的生辰?”陌轩从来没有过过生辰,他没想到晓夏竟会为自己费心。打从她搬进家里,他从没给过她好脸色啊,她不是应该……讨厌他的吗?
“对,蛋糕是为你过生辰准备的,在吃蛋糕之前,我们要先帮你唱歌,等你许过愿之后才能吃哦。”
生活必须充满仪式感。啥?没有这个习惯?无妨,她来建立习惯,反正三枚小屁孩从明天起都归她了。
虽然她的话没人听懂,但无所谓,只要有足够经验,他们就会慢慢懂得。
于是不管有没有附和,她自顾自拍手唱歌,唱二十一世纪人类都会唱的生日快乐歌,然后所有人突然发现,她的歌喉……哇咧无比的好,小屁孩吓到,陌言吓到,连晓夏都被自己狠狠吓到。
天籁啊,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李白诚不欺我也,果然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完美的嗓音加上壮硕身材,晓夏联想到达人秀里的苏珊大婶。
面对这种歌声,就算她没有大喊“嗨起来”,大家也忍不住拍手。
生日快乐歌结束,陌轩应她要求,合掌后拜佛似的许愿。
“我希望自己长大之后,可以变成像大哥这样的人,允文允武、知书达礼、品德高尚……”紧接着是一大串的赞美词。
陌言微征,垂下眼,说不出什么心情。他对弟弟妹妹们是冷淡的,他不懂如何照顾小孩,不知怎么待人好,他连软话都不会说,原则上他只负责养活他们。
他已经习惯几个小孩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沉默寡言,他以为他们讨厌并畏惧自己,却没想到,陌轩竟然如此崇拜他,希望自己和他一样?
听到这里,晓夏连忙用力鼓掌,用力说:“你的心愿一定可以完成。”
陌新、欣瑶也跟着拍手,笑得满脸灿烂。
晓夏拿出油纸包递给陌轩。“生辰礼物,快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在她的鼓励目光下,陌轩把礼物拆了。是一套崭新的衣服,那料子不是粗麻、不是棉,而是他想都没想过的绸衫。
深蓝色的长衫,腰带袖口及领口绣着云纹,那是在学堂念书的士子才能穿的。
鼻子微酸,她怎么知道……知道他也想上学堂,也想像徐华明一样?
“谢谢……大嫂。”
晓夏一愣,不喊名字了?不坚持她配不上他家哥哥了?
是高兴,也有点小心酸,不过是一件衣服啊,就让他感动到放弃偏见?这孩子到底有多匮乏啊?于是她转头看向陌言。
见他不明白,她还挤两下眉毛,用口型说:“礼物。”
哦,懂了,他回到屋里,不久后坐回位置上,将一柄匕首放到陌轩手边。
陌轩懵了,这是大哥从不离身的匕首啊。
“生辰快乐。”
握住匕首,陌轩觉得沉重。“谢谢大哥。”
“这是爹的贴身之物,爹过世之后,娘将匕首交给我,说以后这个家靠我撑了。今天我把它交给你,陌轩,以后你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陌言道。
这话把陌轩给吓呆,怎么会是他,那大哥呢?
晓夏苦笑,他送的是礼物还是炸雷啊?想把人吓死也不能用这种方式。
陌言随即道:“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们,明天我就要离开了。”
“去哪里?”孩子们异口同声。
“去打仗,朝廷征兵、我们家里需要有人去。”
“大哥,家里不能没有你,我去吧!”陌轩抢道。
“你还太小,去了只是送命。这件事已经定下,不必再讨论,明天一早我就走,以后你们要听晓夏的话,她是我们的家人,不要排挤她,要尊重她,她比你们年长,见识比你们广,遇事要多听听她的意见,一家人要搀成一股绳,齐心对外才好,听见没?”
他的话太令人震惊,但习惯乖巧的孩子们皆齐声回应,“听见了。”
“好了,开饭吧。”他拿起筷子夹肉,一眼都没看心情低落的弟妹。
晓夏轻叹,这家伙很不会当哥哥啊,多年来家里大小事全都倚仗他,他要走谁不担惊受怕?他不给孩子提早心理建设已经很糟糕,还在餐桌上宣布坏消息,想让大家消化不良吗?
可惜她一下午的心血、全让他给糟蹋了。
给欣瑶夹肉,为活络气氛,晓夏夸张道:“快吃,菜凉了就不好吃,尝尝这鸡块,我腌了一下午,非等它入味才把它给送进油锅,咬咬看,是不是又脆又女敕又多汁……”
唱作俱佳!这对过去的她来讲是小事,可现在的她……是负载一身肥膘在卖弄啊,幸好两个合作的小跟班接受了她的表演,这顿饭才不至于太尴尬。
饭后,孩子们回屋。陌言帮着把碗给洗了,又烧来热水,两人沐浴过后也回到房间。
陌言把荷包交给她,里面有几张银票,粗粗估算……居然近百两?
“这钱怎么来的?”投军前的最后一票?去抢劫了吗?
“我卖掉几张皮子,皮子是这几年攒下来的。”事实上他卖了更多钱,但之后要花用的地方太多,只能给她这一点。
“有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早点卖?非要让一家子过得穷巴巴苦哈哈。”
“财不露白,我总不在家,陌轩几个还小,如果晓得家里有钱,地痞癞子趁我不在时欺上门,他们无法应付。”
这话有理,这里的生态与民主扯不上关系,倒是拳头大好说话。就说白家大房吧,也不过攒上几十亩地,白大海一死,亲兄弟便弑嫂害侄女、谋夺家产,财不露白确实是真理。
“以后我会托人将饷银送回来,你不必太担心。”
“我更担心的是你,今晚你也看清楚了,陌轩他们很重视你、依赖你,为了他们,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轻叹,于他而言,更危险的地方不在战场上,他当然想保全自己,只不过很多时候人算不如天算。
避开这个话题,他说:“以后他们就要麻烦你了。”
“我不怕麻烦,不过必须先确定,我能做主他们的教养权吗?”
“当然。”这话他应该慎重考虑之后才回答的,但他完全没思考,好像本来就该这样,好像她一定能把孩子给教好。
“那好,以后他们不够优秀,你可不能怪到我头上。”
“我也没有把他们教得多好。”
这样够好了,对比起白晓瑞来说……
她从木箱里取出包袱,在他面前展开。“我给你缝了两套衣服、两双鞋,还做了一些袜子、帕子、荷包之类的小东西。我也买了点药,这是治刀伤的、这是治拉肚子的、这是治……听说回春堂的药很不错,我都备下了,我对从军没概念,不知道还要准备什么?”
“够齐全了,我是去当兵,不是去享福。”
“也不知道军营里吃的好不好,厨房里我做了些肉干,明天出门前再给你带上,如果你能托人把饷银送回来,而我的信也能顺利送到你手中,到时你想吃什么、缺什么,写在信上,我给你送过去。”
“不必这么麻烦。”
“怕我麻烦,就别去战场。”明知不可能,她还是忍不住劝说一句。
好啦,是她的问题,她没有爱国情操,她只想活着,平平安安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她就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无知妇人。
陌言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她明白,那个笑容代表——委婉的拒绝。
抿了抿唇,她说:“早点睡吧,大清早就要启程。”
“嗯。”他点点头,弯身拿棉被时,突然间……虽然只是灵机一动,但很想要,只是怎么要求呢?光是想像,他的脸和耳朵就红得几乎爆出浆汁。
脸红啥?莫非是……出征前夕,男人都会精虫上脑?
晓夏脑袋一懵,他不会是对她……下意识低头,看着圆滚滚的身材……如果他有那个意思,就真不能放他上战场了,脑子有病的人,打仗的死亡率是正常人的三到五倍。
“你、你怎么了?”她问得战战兢兢。
“我明天就要离开家。”
所以呢?他想在出征前放肆一回、疯狂一场?那她应该答应吗?
嗯,当然要,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啊,她必须珍惜机会。
“然后呢?”她抖着声问。
“你能唱首歌给我听吗?”
唱歌?只是唱歌?呼……好想笑……突然间松懈下来,她不知道该惋惜机会远去,还是庆幸他的脑袋是正常的。
“可以。”她回答得爽快。
三两下他们就定位躺好,蜡烛熄掉,只剩下透进窗槛的朦胧月光,隐隐约约地照着枕边人,陌言没有异样心情,只觉得安心,一种久违了的安定与平静。
已经很多年了,心里很少这样踏实过,她身上的味道更浓了,除皂角味之外,还有种陌生却让人舒心的气味,是竹叶香吗?他分辨不出来,但就是喜欢。
不是第一次并肩齐躺,但晓夏竟然有点害羞。
她知道过度想像不道德,却阻止不了自己浮想联翩——八块肌、结实的胸膛、情话绵绵……即使理智不只一次警告她,但想像力依旧膨胀。
突然间好热,她把棉被往一边推开。
好心善良的正人君子看见,立刻起身细细帮她盖好。夭寿哦,多像偶像剧里男主角帮女主角拉安全带的场景,满满的、浓浓的男性贺尔蒙啊!
她在心里呐喊:梁陌言,你就不怕我兽性大发?
借着拉棉被这个动作,再躺下时,他刻意再靠近她一点,争取更多的气息入侵鼻翼。
呃,他这样还让不让人活了,又热、再热、更热,原主的身体虽然未发育,但寄生灵魂熟透了好吗?如果他普通一点,如果他不那么吸引人……可他就不是那些“如果”啊!
唱歌唱歌,快把思绪拉向正常轨道。
晓夏张口开唱,“……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微微笑,小时候的梦我知道,不要哭,让萤火虫带着你逃跑,乡间的歌谣永远的依靠,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
她连唱两次,歌声美好、一句句烙进他心底。
陌言听懂了,她要他记得家的美好,她要萤火虫带着他逃跑,她怎就这么不乐意他去打仗呢?是因为……隐约感觉自己不会再回来?
他眉心不由得带上沉重。
停下歌声,她说:“战场千变万化,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面对什么,希望你能牢记一句话——把保存自己当成中心思想。”
这丫头,千方百计叫他投降,皇帝如果知道家属怀抱这种想法,会不会觉得自己的龙椅岌岌可危?
“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再也没有机会赢,输掉短暂却赢得永恒,是值得的交易。记住,对别人俯首不是没骨气,蹲下是为了跳得更高。”
是自己误解了?她是在教他失败被俘,要怎么面对困难?
“一将功成万骨枯,我祝福你,别成为累积别人功勳的枯骨。”
这也算祝福?不过她有副好嗓音,甜甜糯糯的,这样的声音很容易说服别人。他被说服了,也被说得昏昏欲睡,也许这和她的声音无关,而是有她,他的失眠症就能不药而癒……朝瞰初升,几个孩子没人叫唤,就自动起床梳洗,难得的早餐团聚。
吃过饭后,全家人把陌言送到村口,弟弟妹妹对大哥一向敬畏有加,多余的话也不敢说,只有欣瑶大起胆子,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角。
“好了,送到这里就行,你们回去吧。”
陌轩眼睛红红的,把包袱交给大哥。
陌言拍拍他的肩膀。“以后你是家里最大的男孩,要帮着晓夏好好照顾弟妹,别贪玩。”
“我知道。”
他模模陌新和欣瑶的头,对着晓夏说:“以后辛苦你了。”
晓夏点点头,心底酸得厉害。
陌言走了,临去前把欣瑶的手交到晓夏手里,她牵着孩子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这一刻她隐约感觉……断了,他和她、和这个家……断了。
远远的,着一袭青衫的老翁在林子后头,目送陌言离去,脸上有着微微的寥落,这孩子……祝他鹏程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