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表哥該替自己想想。」呂氏語重心長。
當時年紀小,以為做哥哥的就該這般寵愛妹妹,對他從無多余想法。
可不是嗎?親哥哥雖不著調,卻也是處處緊著自己,把她捧在手掌心。
直到她愛上鄭啟山,直到表哥藉酒壯膽,方才明白原來表哥待她的心思,不是自己理解的那般,可心已交付出去,她再無法回應表哥一片真心。
多年過去,她始終記得回門那天,表哥對相公說︰「我會一直等著表妹,但凡你待她有一分不好,我便帶她離開。」
相公氣得滿臉通紅,怒道︰「你不會有這個機會。」
表哥冷笑,「那我便等你死在戰場上,接手表妹和你的孩子。」
那是明明白白的挑釁,可偏偏就是這句挑釁,讓相公在出征前反覆對她說︰「我不給蘇葉機會,我會平安回來,我的妻子、孩兒不需要別人照顧。」很賭氣的話,但也是這句話一次次安撫了她的焦慮。
二十幾年了,相公履行自己的誓言,而表哥也履行了,可是表哥的履行讓她壓力好大,她不願意耽誤他的一生。
「你明知道我不會把這種話听進耳里。」蘇葉笑道。
扁陰是帖好藥方,能弭平人的不安與創傷,他想過,當時間走得夠久,許多堅持將會變得淡了、變得沒有意思,最終放下……
早該放下的,表妹臉上並未刻下太多歲月痕跡,足見她在鄭國公府的日子過得滋潤,人人都說鄭國公寵妻,且他的後院干淨得傳出懼內名聲。
蘇葉記得以復出生那年,鄭啟山打了場仗,卻也把吐番國公主的一顆芳心給打下來,對方派人和談,當中提出讓公主下嫁和親。
使者剛說出口,皇帝還沒允呢,身穿盔甲的鄭啟山當場彬下,對皇帝道︰「臣願親自領軍,三個月內消滅吐番。」
明明白白表達出「你敢嫁公主,我就敢滅你」。
吐番公主可是個年輕妖嬈、男人見著都會流口水的尤物啊。
鮑主受辱,直接問他,「我自願為妾,將軍為何不願?」
知道他怎麼說的嗎,他居然回答,「因為你丑,我怕我家夫人被你嚇到。」
即使蘇葉再喜歡表妹,也無法違心說公主容貌輸表妹,可鄭啟山連想都不想就這樣說出口了。
從那之後,鄭啟山的名聲由懼妻轉為寵妻,他寵得表妹走到哪里都要受上一頓嫉妒目光。
這種情況,他還有什麼無法放手的?只是感情這種事,太難。
「難道表哥打算孤伶伶過一輩子?」
「誰說我孤伶伶?我有個徒弟,你見過的,稱得上人中龍鳳吧。」
「身邊總要有個知冷暖的人才好。」呂氏勸道。
「放心,冷暖我自知,該穿衣不會月兌衣,該扇扇子不會點火爐。」
「你固執得讓人著惱。」
「表妹別惱我,也許姻緣天定,哪日踫上喜歡的就定下了。」
呂氏瞪蘇葉一眼,這話是敷衍,師兄都快四十了,要是願意定下早就定下了。「表哥……」
鄭啟山看著兩人,他清楚,雖然蘇葉很討厭,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君子。許是因為信任,許是因為夫妻情深,他知道蘇葉的心思,卻從未懷疑過他與妻子。
「行了,我來是想告訴你們,阿木發現情況有異,依傷口的長度、深度,鄭啟山不至于嚴重至此,且傷勢痊愈後脈象也不太對勁,讓我過來看看。」
「是嗎?」鄭啟山斜眼看他,一臉不信。
「不願意?行,身子是你的,不是我的,你早點玩完,我才好接手,我挺喜歡你家閨女的,要是能讓她喊一聲爹,光想就通體舒暢。」蘇葉吊兒郎當。
听听,這話多氣人,氣得鄭啟山血管爆炸,就要趕人。
呂氏一跺腳,怒道︰「都幾歲了,還像孩子似的斗個不停,你們不累我都累了,相公,你給不給表哥把脈?」
「不必。」鄭啟山硬聲道,全天下又不只蘇葉一個大夫。
「那好,表哥,我家不只閨女可愛,兒子也能耐,趕明兒個起,我就讓他們喊你一聲……」干爹。
「好好好,我看還不行嗎!」他扯高衣袖,把手伸到蘇葉跟前。
蘇葉看著這一幕,心底輕嘆,他們之間哪有他插手的分。抓起鄭啟山的手,他細細把起脈,皺起眉心,臉繃緊了,「你中過毒?」
「我沒有。」鄭啟山直覺回答。
「一定有,只是年代久遠,你認真想想。」蘇葉篤定。
呂氏也覺得不可能,公公只有相公一個獨子,不會因爭爵位而發生齷齪事,而朝中文官多于武將,這些年南征北討武將都不夠用了,在皇上眼里,一個武將可抵得過三個文官,只有處處護著的分,所以誰會做這種事?
「你們都想不起來嗎?鄭啟山從來不曾中過毒?」
年代久遠嗎?擰起雙眉,呂氏緩聲道︰「曾經有過一回,但那是藥,應該不算毒。」
「藥?怎麼回事?」
「婆婆對我向來不滿意。」
听到「不滿意」三個字,蘇葉差點兒跳起來,有啥不滿意的?舅父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堂堂的宰相,表妹嫁進粗野沒文化的鄭家已是委屈至極,她憑什麼不滿意!
呂氏倒杯茶遞給他,忙解釋道︰「別氣,那只是婆婆的私心,啟山和公公待我極好,為此公公與婆婆多次爭執,害得婆婆心冷,把自己關進小佛堂里,多年都不肯出來。」
這始終是她心底遺憾,丈夫孝順,卻在這件事上順不了婆婆的意。
「到底怎麼回事?」
「成親之前,婆婆希望自己的外甥女李琴嫁給啟山,可啟山對她無意,李琴父母早逝,從小養在婆婆膝下,婆婆早拿她當媳婦看待,但啟山堅持娶我為妻,婚後婆婆數度暗示,讓他納琴表妹為平妻,但啟山為了我堅拒。
「李琴不知怎麼想的,竟對啟山下藥,企圖生米煮成熟飯,逼得我不得不讓她進門,但啟山警覺,發現自己中招,一掌將她打傷,奔回房里尋我……」呂氏紅了臉,那回她以己身為解藥,狠狠為他解了三日三夜的毒,「東窗事發,李琴無顏見人,投湖自盡,此事成了婆婆的心病,她認為我嫉妒、不容人,啟山卻堅持將事扛在身上,說是他看不上李琴,總之……就這樣了。」
听到這里,蘇葉想也不想,拉起呂氏的手把脈。
「該死!」不多久,蘇葉丟下一句話。
這時門打開,蘇木和以芳進來,蘇葉半句話不說,拉起以芳的手。
「我號過了,她沒有中毒。」蘇木道。師徒互望一眼,他問︰「師父知道了?」
「對,是璇機。你也猜出來了?」
「並非猜測,但的確是璇機無誤。」蘇木道。
他看見李琴,知道一段陳年往事。整個故事當中,引發蘇木關注的是李琴提到的璇璣這種毐,大夫常會錯解為藥,往往錯過治療的最佳時機。
「到底怎麼回事,可不可以說清楚?」呂氏問。
蘇木道︰「這件事必須從國公爺的傷說起。」
「你說。」鄭啟山不喜歡蘇葉,卻對蘇木這後輩很客氣。
「為國公爺治傷時,在下發現國公爺的傷並不深,且軍醫的縫合技術相當好,同時我也看過軍醫開的藥都對癥,在這種情況下,國公爺的心髒與肺髒沒道理會衰弱得那麼厲害,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天曉得國公爺中了璇機之毒,方才明白。」
「璇機?」
「是,璇機是前朝宰相趙文所制,有人說他出身醫藥世家,若非出仕為官,應會成為一代名醫。此種毒物的特性在于很容易被誤解為藥,因為服下後會讓人產生控制不住的,但行過房事之後病征便會解除,這樣的錯誤判斷往往讓中毒者以為事過境遷。
「但那毒會隱身在骨髓里,在日後,可能是一場風寒、一點小傷便會導至死亡,死因是器官衰竭,屆時便是神醫也束手無策,因為這毒並未被大量使用,且死亡往往發生在中毒後數月甚至數年,以致于多數大夫不認得璇機。」
「照你這麼說,我中毒至今已經十幾年,這當中我上過戰場、打過無數仗,為什麼能一路安然無恙?」
「若國公爺細心一點,應該會發覺每回受傷後,心肺處都會出現莫名巨痛,至于為什麼能平安度過,國公爺應該感激李琴,她膽小,不敢對您下重手,當時她只在茶水里放進兩成的藥量,再加上國公爺反應夠快,只喝一口便發現有異。
「方才師父想為以芳號脈,定是發現夫人為國公爺解毒同時將游機引至己身,師父擔心透過生產,夫人將毒過給孩子。請放心,以芳並沒有中毒,想必是夫人身上的毒很輕。
「既然知道是璇機就不必擔心了,對癥下藥,國公爺和夫人的身體很快就能康復,另外尋個時間,讓在下為幾位少爺號脈,以防萬一。」
「多謝。」鄭國公神色凝肅。
「這是其一,接下來我要談李琴。」
「人已死,我不想計較。」鄭啟山道。直到今天她仍是母親心上的結,李琴與母親感情深厚,宛若母女,為此,母親始終不願諒解妻子,他不想重提舊事,讓妻子與母親之間更難相處。
「李琴並非自盡,而是遭人溺斃。」
「什麼?」鄭啟山和妻子異口同聲。「你怎會知道,誰告訴你的?」
「是李琴親口說的。」
不可能,蘇木十九歲,李琴已經死去近二十年。夫妻懷疑地望向蘇木。
他們的態度讓蘇葉不滿,怒道︰「什麼眼光啊,懷疑我的徒弟說謊?他沒必要!」
蘇木失笑,這種解釋比不解釋還糟糕。「從小,我便能見鬼。」
「什麼?」呂氏驚呼。
「是真的,我親眼看見他在湖邊和鬼對話。」以芳挺身幫蘇木作證。
蘇木沒理會鄭啟山和呂氏的懷疑,自顧自往下說︰「李琴的母親是老夫人的親妹妹,身處亂世,眼看姊夫幫著先帝打下江山,日後事成必能躍居高位,她卻嫁個體弱丈夫,家里的錢全用來看病了,她妒嫉、怨恨,卻無法改變自身遭遇,後來一場瘟疫奪走夫妻倆性命,死前她叮囑女兒,一定要去投奔老夫人。
「李琴長得不美,卻勝在性情溫婉,很得老夫人疼愛,老夫人希望她能與兒子結成夫妻,可惜天不從人願,表哥喜歡上別人。表哥成親當天,親朋好友全上國公府祝賀,她很傷心,躲著不願意出來見客,但老夫人向李琴保證,待婚禮過後會讓兒子娶她為平妻,她才出來幫忙招待客人。」
這下鄭啟山和呂氏無法不相信了,若非李琴本人,怎能知道的如此詳細?所以真的是她?
「就在那天,她遇見表哥周望,那是李琴姑姑的兒子,據說他是全村最聰明的,李琴姑姑全家省吃儉用供他讀書,他也長進,年紀輕輕就考到進士做了官,可惜改朝換代後他的官位沒了。
「之後兩人魚雁往返,周望的親切安慰讓李琴將心事全告訴他,周望為李琴出謀劃策,並將璇機給她,他說只要鄭啟山踫過她,就必須娶她為妻。
「沒想到國公爺以意志力克服藥性,見事跡敗露,李琴嚇壞了,她害怕自己被趕出國公府,到時她就無處可去。她給周望寄了信,請他幫忙拿主意,周望上門拜訪,告訴老夫人想迎娶李琴為妻。
「事已至此,老夫人清楚無論如何兒子都不會娶李琴了,只是周望已年近四十,老夫人不肯同意這門親事,周望再三勸說,老夫人只能敷衍,因周望遠道而來,老夫人留他住下。
「當晚周望與李琴相約湖邊,李琴告訴他自己很害怕,想向老夫人認罪,周望怕事情牽扯到自己身上,一個沖動將她推進湖里,撈起來的時候李琴身子已經泡腫,臉被魚給啃得面目全非。
「然而府里下人傳言,李琴對國公爺情深意重、不願嫁給周望,這才投湖自盡,為此老夫人恨極夫人,從此自囚于佛堂中,不願見夫人一面。」
「李琴竟是被周望所害?」
鄭啟山知道周望,雖與自己同輩,卻整整大他十七、八歲,他相當有本事,少年就考上二甲進士,因足智多謀而受前朝皇帝重用。
「李琴留了個木盒,收著記錄下藥始末的冊子以及周望寫給她的信,她將那本冊子藏在她房間牆與床之間的縫隙中。」
呂氏起身,道︰「我去尋木盒,將事情稟告爹娘。」
「我們一起去。」鄭啟山道。
蘇木道︰「還有一件事,李琴自覺愧對老夫人,于是在府里徘徊不去,她想托我帶給老夫人幾句話。」
「什麼話?」
「姨母可還記得建和元年中秋,我親手做了月餅,娘倆兒約定,當不成婆媳便做母女,下輩子我會尋著姨母,再續母女情緣。」
這事只有老夫人和李琴知道,有這句話,她會相信的。
鄭啟山對蘇木一點頭,感激道︰「多謝。」
走出院子,以芳望著蘇木,一瞬不瞬。
「怎麼了?」蘇木揉揉她的頭發。
「我好像更崇拜你了。」
這話不說,他也能從她的表情讀出來。「崇拜我什麼?」
「崇拜你像神仙,救了爹性命,又打破了娘和祖母的困局。」她滿足地深吸一口氣,纏住他的手臂,把頭往上面蹭了蹭,低聲說︰「我真希望自己和你一樣厲害。」
這麼明目張膽的崇拜,讓蘇木的尾巴翹起來,讓他的快意藏不住,內斂的他,有了外顯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