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色可妻 第2章(2)
作者︰寄秋

蘭泊寧想得遠,就算不是狡猾成性的蘇暉明當家做主,換成另一個蘇家人也一樣,若對方同樣的貪婪,心術不正、詭計盡出,到時候應付起來就棘手多了,恐累及家人。

「不過呀,光是一名繡工能扭轉局勢嗎?宮中貴人眼力可毒得很,若不是比蘭錦更出色的繡錦,要把蘇家氣焰壓下去何其困難。」魚思淵對此存疑。

蘭泊寧目光冷肅。「不賭一賭怎知結果如何,你不懂繡品,亂針繡是絕代之最,技法比蘭錦高出甚多。」

亂針繡一出,其他繡品頓時黯然失色。

「我看你干脆討個有錢媳婦算了,金山銀山堆得高高的,用銀子去砸死人,誰還會往蘇家跑。」魚思淵出身書香世家,說起生意經自是兩眼一抹黑,盡出些不著調的餿主意。

他冷冷一瞪眼,「你故意踩我痛腳是不是。」

忽地一個激靈,他大笑出聲。「啊!口誤、口誤,我忘了你高齡二十四,無妻又無子是因為沒人敢嫁你。」

魚思淵是閑來沒事做的紈褲子弟,雖然沒染上吃喝嫖賭等惡習,可看人深陷水深火熱中乃他人生一大癖好,嘲諷娶不到娘子的蘭泊寧便是他的一大樂事,每隔三、五日就要來蘭家晃晃,順便取笑兩句。

「魚思淵,你想讓我打破你的頭嗎?」蘭泊寧此時心火旺得很,正缺個主動送上門練拳的人。

他訕笑地直搖扇,洋洋得意。「其實你那位秀秀氣氣的表妹也不錯,眼楮眨呀眨的仿佛快流出一泓秋水,眼光別太挑,湊和湊和過日子……呃!別動手,開開玩笑嘛!好了好了,說正經的,我嫂子讓我來問一聲,她莊子上新采的棉花約五千斤,你收不收?」

思忖了一會兒,蘭泊寧開口,「收。」

春收棉花秋裁衣,一到入冬便可做襖子,保暖又輕便。

「什麼,欠……欠了九十八兩七文錢?!」

人怕出名豬怕肥,此話說得太有道理了,媲美孔、孟聖言,該裱褙上漆流傳千秋萬代。

自從那一日在慈雲寺擺攤賣繡件後,蒲恩靜一手「錦上添花」的繡技在小鎮中傳開了,不少富貴人家找上門要她在昂貴的錦緞上繡花樣,因此接了很多訂單。

有人求繡,自然手中的銀兩也跟著多了起來,蒲恩靜先拿了幾兩訂金修葺老舊的屋子,鋪新瓦、上新漆,換上幾張象樣的床,崩塌的屋梁重新架高,原本不能住人的房間成了她的臥房和繡間,另外又蓋了光線充足、兩面通風的廚房。

當然,淨室很重要,她實在受不了地上挖個洞,兩塊木板墊腳的茅房。改建過程中,她讓人挖一條通往屋外糞池的水道,以石頭混紅泥和石灰蓋上蹲廁,再放一桶清水擱在旁邊,如廁後圉水沖掉,干干淨淨不留臭味。

浴池也是挖出來的,鋪上小石和磚土,底下也有一條水道直通外頭的水溝,雞蛋大小的排水孔使用時以厚重銅片蓋住水孔,注水簡便且不易流失,用來泡澡正好。

只是名聲一大,麻煩也跟著來。

大手筆重修父親留下的老房子使其煥然一新後,十幾年沒連絡的親戚忽然找上門,不談老一輩的舊情,反倒先拿出一張泛黃的借據,說是父親生前借的銀兩。

十幾年前她都還沒出生呢,誰知道借錢一事是真是假,說不定早還了錢還來藉題發揮,想多訛一次。

可是蒲恩靜不能賴,欠條上明明白白是蒲父的畫押,不管這筆錢還了沒,只要借據還在,她就得還得清清楚楚,由不得她狡辯或是存心賴帳。

只是十幾年前借的是十八兩白銀,多年來利滾利,仔細一算竟將近百兩。

蒲恩靜如今手頭上剩不到十五兩,光還本金都不夠,何況是債台高築的利錢,這麼利滾利下去,她再賺上十年也還不完,除非天上下金子雨。

「娘,我們真的欠二舅公這麼多銀子嗎?」老天!她得連夜趕工繡多少天才還得清哪,畢竟鎮上的富家夫人有限。

她原本想著如果有自己的繡坊就不用發愁了,七、八名繡娘合力繡幅大繡件再拿到城里繡莊寄賣,以她靈巧的繡技,相信很快就賣出去了,大筆的款項便能到手。

可惜她連個鋪子也租不起,更別提大型繡花架子,光是上等的錦緞來源便是一大問題,她一個苦哈哈的窮人上哪里籌錢?

唉!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的滋味,她算是嘗到了。

滿臉愁容的董氏苦笑一嘆。「當年你祖母得了急病,需要銀子請大夫抓藥,我把嫁妝都當了還是不夠,你爹只好往祖母的娘家借一些應急,當時你二舅公是說不必還的,自個兒姊姊還能不幫嗎?可是你爹不肯,說是親兄弟明算帳,不肯佔自家人便宜,非逼著你不識字的二舅爺公立下字據,言明一年後償還。

「可是銀子砸得再多也沒救回你祖母的命,沒多久後你二舅公的村子遭水患,舉家搬走了,頭一年還有書信往來,互報平安,後來听說二舅公過世了,我們和那邊的親戚就斷了音訊,再也沒人提起了。」

大概是怕蒲家這窮親戚去打秋風吧,其他親友索性斷得一干二淨,免得三天兩頭的救濟。

「都陳年的舊事了,他們上門來索討便罷,怎能獅子大開口的算上利錢,要我們還近百兩銀子,他們怎麼不去搶?!」根本是趁火打劫嘛,比土匪還可惡!

好歹還是親戚呢,要起銀子來竟絲毫不含糊,半點情分也不顧。

「話不是這麼說,畢竟欠錢的是我們,人家來討要是天經地義,那邊的小輩分了家,手頭緊,當初二舅公二話不說的掏出身家來幫我們,這分人情要記著。」不能因人死而灰飛煙滅,救急的情分要擱在心里。

「可是我們手邊的銀子也不多呀,我收的是訂金,還沒把人家的繡品趕出來,哪來的尾款,再說,若是手上的錢全拿來還債,家里就要斷炊了。」她們一家三口又得回到先前吃咸菜配小魚干的苦日子。

一想到好不容易養出好氣色的小女兒,面色愁苦的董氏笑得酸澀。「娘多洗幾件衣服,為人縫縫補補,得空時再繡兩件繡件,天無絕人之路,咬咬牙就撐過了。」

鼻頭一酸,蒲恩靜撫著母親的手,手心的干裂和粗糙是長年洗衣服所造成的裂痕。「娘的手都流血了,叫女兒如何忍心再讓你勞累,不如和對方商量商量,我們分次償還,總有還完的一天。」

還上十年、八年,她也老了,大齡閨女不嫁也罷,安心的留在家里養家活口,帶大年幼的妹妹。

她打著不嫁人的旗幟好照顧弱母幼妹,再過十年也不過二十四,她還能招個家貧的男子當上門女婿,撐起一家家計。

「這也是個辦法,希望你表叔能通融通融,別逼著我們一次還清……」董氏嘆息,就是苦了孩子,要跟著她受累。

母女倆在屋子里說著蒲父欠下的舊帳,合計著該怎麼償還,家里頭的銀子分成三份,有限的運用,一份還錢,一份拿來應付家計,另一份則是購買所需繡線。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繡線蒲恩靜便繡不出一朵花,後頭的開銷和還債又上哪里籌措,先留本方能安頓後頭的事。

她賺的銀兩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起碼能讓一戶農家吃上一年的白米飯,可是挪為他用時卻是少得可憐,算來算去缺的不只那一點點,窮人家要月兌貧真是太難了。

驀地,門外傳來不輕不重的叩門聲。

以為是表叔家來討債,蒲恩靜和董氏同時臉色微變,有幾分慌亂地趕緊把銀子分開藏好,確定財不露白後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拉開上門的門板。

門一打開,見是張陌生的臉孔,兩人略微一怔。

「請問你……找誰?」蒲恩靜第一眼便看出來者的衣服渾身富貴氣,是提花綢的,當下斷定此人與表叔無關。

也許是哪一戶大戶人家慕名而來,請她描補繡樣的吧?她想。

「我是城里蘭家繡坊的胡管事,听說這兒有位蒲姑娘善刺繡,我家東家聞其大名,有意請她到敝行做事。」四十開外的胡管事一臉誠懇的詢問,眼神不住打量屋內簡陋的擺設,心中有了一番計量。

「蘭家繡坊?」她听過,是規模甚大,不下現代的連鎖店,各地都有其分行,以蘭錦最為人稱道。

「你是蒲姑娘吧?!敝東家是誠意十足聘請你的,月銀方面絕對不會虧待姑娘,定讓蒲姑娘滿意。」做生意的人先談利益,有銀子好辦事,鮮少有人和銀子過不去。

「是嗎?」她從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一個人不會平白無故對另一個人好,除非有利可圖。

曾經有段時間是坐輪椅的,蒲恩靜在行走前會習慣性的頓一下,不自覺地撫撫膝蓋,她老覺得這雙腿不是她的,是借來的,因此分外的珍惜,不知不覺便走得慢些。

看她的動作像個體力不支的小老太婆,慢吞吞地一眨眼一舉手,慢到叫人有點心急,沒耐性的大概會被她氣掉半條命,以為她是故意拿喬。

「靜兒,還不請客人進來喝茶。」屋內的董氏發出輕咳聲,提醒女兒不得怠慢了來客。

「喔,就來了。」回應了一聲,她客氣地請人入內,縴柔的身子仍走得不快。

「沒什麼好招待的,請見諒。」

「沒有的事,是我才要請兩位不要見外才是,日後同為東家效力,蒲姑娘也是一位小避事,與我平起平坐……」若是能推出比蘭錦更奪目的織錦,她的功勞自是不在話下。

「等一下,我听不懂胡管事的話,什麼管事,我只會刺繡而已,不管事。」和一位理事多年的管事平起平坐?這不是天大的福分就是陷阱。

胡管事笑得像朵花似的,好不和善。「是這樣的,我家東家交代了,蒲姑娘到了我們繡坊也不必累死累活的刺繡,只要教會其他繡娘並從旁指點一二,有空暇時再繡上那麼幾針,一個月交差三、五件繡品就成。」

「一個月三、五件繡品?」聞言,她有些想笑了,柳眉彎成月牙狀。「那是論件計酬呢,還是以月銀結算?繡件是大是小,大的價錢如何,小件繡品又怎麼算。」

「啊!這個……蒲姑娘讓我想一想。」面對她突如其來的發問,沒料到小小繡娘也有這般機靈腦子的胡管事干笑的慌了手腳,模著後腦杓想著做何回答。「一個月五兩銀子,姑娘認為呢?」

她一听又笑了。「胡管事八成沒打听清楚,我接一份訂單是依件計價,以衣服來說是一件一兩銀子,我偷懶些,月底一結算也有十五、六兩,若勤快點還不只這數。」

十五、六兩……胡管事在腦里核算了一下。「成,一個月二十兩,實領的,你每繡出一件繡品可以從中抽取販售的一成費用,不過要扣掉繡線和成本,布和針線從繡坊領取。」

他有些吃驚她的淡定,要知道五兩銀子已足夠普通小戶人家一兩年的嚼用了,他還以為听到這個數字她會對自己感恩戴德,沒想到她竟不為所動。

「我能預支月銀嗎?」到繡坊做事有固定的薪餉,她很快就能存到一筆錢在城里置屋,把娘和青青接到新屋。

「多少?」

「一百兩。」

「一百兩……」他撫著長了短須的下顎,略略思索。「不知姑娘要這筆銀子有何作用?」

「還債。」她回復得毫不保留,欠表叔的銀子迫在眉睫,便是她不言明,人家在街坊鄰居打探一下也就明了了。

「還債呀,」胡管事輕應,眼珠子轉了幾圈。「沒問題,沒問題,都是自家人,貼補貼補也是情理所在,蒲姑娘不外傳的繡技只用在蘭家的錦繡上,我們以後的蘭錦將比蘇家的蘇錦更勝一籌……」

「慢著,何謂不外傳的繡技?貴東家請我到繡坊只是刺繡吧,順便教教不上手的繡娘不是?我有我的繡法,教不教在于個人,沒什麼不能外傳的繡技。」她不藏私,刺繡的技巧要代代傳下去,香火傳承,後人才得以學習。

蒲恩靜懂上百種的繡法,從蘇繡到湘繡,還有汴繡、隴繡、京繡、魯繡、閩繡、苗繡,甚至是少數民族的刺繡,以及在動物皮毛上刺繡的十字繡。

她不喜歡教一手留一手,當初教她的老師若是有保留,她也不可能成為當代著名的刺繡名家,靠著刺繡的本事揚名海外,讓自己重新走入人群又能賺取生活所需。

胡管事臉上和善可親的笑容慢慢凝聚,眼中露出生意人的銳利。「在商言商,哪有平白得來的好處,敝東家看中了蒲姑娘亂針繡的技法,想買下你的繡技。」

突然間,她很想發笑。「那你一開頭為什麼不點明,只要價錢合適,賣了又何妨。」

居然當她是不解世事的小泵娘,誑她拿出亂針繡的繡法,不花半毛錢就想騙走這罕見的絕技,還異想天開地施以小惠好讓她感激他。

丙然是奸商,連個十四歲的小泵娘也騙得順理成章,毫無愧色。

好在她的內里換成了受過精英教育的現代靈魂,她腦袋里懂的東西絕對是古人比不上的,她看得多也有相當的見識,想要騙她那是自取其辱。

胡管事表情不太自在,微訕道,「一百兩買斷蒲姑娘的亂針繡。」

他當鄉下姑娘見識淺薄,隨口說了個數字,以為她會高興得手舞足蹈,毫不猶豫的點頭,畢竟對沒見過大世面的小鎮百姓而言,一百兩已是不得了的數目,夠她們一家人舒舒服服過上好些年。

「一萬兩。」一百兩只夠塞牙縫。

「什……什麼,一萬兩?!」他驚得兩眼圓突。

「一萬兩並不多,想想你們能用它換多少銀兩。」亂針繡一旦面世,將會引起空前絕後的大轟動。

「你……你瘋了……」胡管事當然知道這門技法價值萬金,只是被她的氣勢所震懾,他以為她不過是個鄉下丫頭,誰料到竟有這番見識,登時張口結舌的說不出話來。

「拿銀子來,否則免談。」蒲恩靜的目中發著光,一時間,全身像沐浴在黃澄澄的金光里,美得宛若金蓮仙子。

一萬兩……她真敢開口,都可以為她鑄尊金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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