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暉再醒來時,已是午後時分,暖暖的日照由一扇紙糊的窗扉透進來,帶來一室光亮,屋外喧喧嚷嚷,人聲鼎沸,不時可听見有人吆喝要茶水的聲音,有人說笑,也有人扯著大嗓門爭執著。
好吵。
邢暉劍眉一擰,盯著頭頂幾根竹子簡單搭起的承塵,又轉過頭,淡淡掃了屋內一圈,除了他身下躺著這張竹榻,就只有一張竹幾、幾張竹凳,屋角堆著各種雜物。
這里看起來不像官府的牢獄,應當是民間百姓搭起的簡單棚寮,他記得自己分明走在江邊,怎麼會來到此處?是他暈了之後,哪個好心人救了他嗎?
真是多管閑事,也不管他是好人壞人,隨隨便便就將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帶進屋子里,那人怕不是個傻子吧?
他正漠然尋思著,驀地,一陣咿呀聲響,有人推開了門,跟著一道輕快歡悅的嗓音落下。
「呀,大少爺您醒了啊?」
邢暉轉過頭,清淡的眼眸里映入一道縴細窈窕的倩影,秀發用一條碎花布巾松松地挽起,雙手端著托盤,臉上漾著盈盈笑意。
他愣了愣,認出對方正是昨日莫名其妙糾纏著他的姑娘。
「是你救了我?」從腫痛的喉嚨里擠出的嗓音沙啞破碎,連他自己都覺得難听。
湯圓听了,卻只感到心疼。「大少爺您的聲音好啞啊,嗓子一定很疼吧?杜爺爺說您受了風寒,這段時間且得好好養著呢。」
邢暉默然不語,勉力撐起酸軟無力的身軀,掀開被子就要下床,湯圓見狀,慌忙將托盤放在竹幾上,過來阻止。
「您別亂動啊,您這樣身子會撐不住的。」
事實上,他也動不了。
才剛起身,邢暉便感覺到腦門一陣暈眩,太陽穴悶悶地發疼,他閉上眼,正努力調勻短促的氣息時,一雙小手不由分說地將他推回床上,動作卻是極輕柔的。
她忙忙碌碌地安頓他靠坐在牆邊,替他將被子拉攏,嘴上一邊叨念著,「杜爺爺說了,您如今身子有些虧空,須得好生調養,何況您從昨日到現在粒米未進呢,身上怎麼會有力氣呢?正好,我替您熬了粥,還熱呼著,您先喝一點吧。」
邢暉淡淡地看著她的舉動。「你昨日一直暗中跟著我?」
湯圓聞言,身子一僵,尷尬地收回手,螓首不安地低了幾分。「大少爺,您莫惱,我只是擔心您……」說著,她小心翼翼地揚起眸,見他面容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緒,更慌了。「我真的沒有惡意,我不是壞人,我、我就是……」
她支支吾吾地不知該如何解釋,臉頰都漲紅了。
果真是個傻子,竟然還怕他惱,明明是她將昏迷不醒的他帶回來,救了他一命。
他靜靜盯著她,目光清冷,她被他看得更加手足無措了,腦海就不爭氣地浮現大少爺昨夜吮著她的嘴不放的畫面,一時間不僅臉蛋紅透,連唇瓣都燙得發燒……
不行!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大少爺那是神智昏沉了,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他那樣清風朗月似的人物,她這樣想想,都是對他的褻瀆。
湯圓用力咬了下唇,差點都在自己唇上咬出血來,這才心神寧定了些,綻開清澄的笑容。
「大少爺,您一定餓了吧?哪,先吃點粥。」
她端來一碗菜粥,熬得黏稠濃密,灑了細碎的蔥花,還臥了顆半熟的雞蛋,雖是簡陋粗食,但色香味俱全,看得出來是用了心的。
她不敢坐在竹榻上,拉來一張凳子,坐在榻邊,討好地對他笑了笑,「大少爺,您如今身上沒力氣,還是我喂您吃吧?」
他一動也不動。
他沒反應,她就當他是應允了,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唇邊。
他沒有張嘴。
她有些著急,大少爺不肯喝藥,連粥也不肯吃嗎?「大少爺,您一定得吃點東西,這樣身子才能快些好起來。」
他默不作聲。
「還是您不愛吃這菜粥?那您告訴我想吃什麼,湯圓想辦法做給您吃。」
「……」
「大少爺,您吃點東西吧,您這樣真的不成的。」
見她急得臉色都發白了,他這才有了反應,緩緩張了嘴,她大喜,開始喂他吃起粥來。
她喂一勺,他就吃一口,表面看似溫順,她卻感覺到其實他是漠不在乎,就好像他並不是因為肚子餓了、因為想養好自己的身體才吃,而是懶怠去抗拒、去與這個世間爭辯。
他究竟遇上什麼事了?為何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她還記得年少的他是如何神采飛揚,眼神如星輝般燦爛奪目。
而現在那雙墨深的眼眸卻宛如一片死海,黯淡枯寂。
想著,湯圓不由得越發感到心酸,但臉上不敢露出異色,只是一直燦爛地笑著。
才吃了小半碗粥,他就吃不下了,淡淡地撇過頭去,她也不強迫他,放下陶碗,正欲說話,外頭響起杯碗砸碎的聲響,跟著,一個漢子粗聲嚷嚷,「好啊!你這個林大柱子,你不服是不是?不服來干一架啊!」
「這可是你自願送上來的,我也不多說了,誰打贏了,這批貨就歸誰!」
「來啊!誰怕誰!」
「打、打、打!」整齊畫一的起哄聲轟然如雷。
看樣子外頭真的打起來了。
湯圓蹙眉,將門窗關緊,回過頭來見邢暉也同樣蹙著眉,顯然不堪其擾,心頭頓時一凜。
這里環境吵雜,可不是個養病的好地方,還是盡早轉移陣地吧。
「大少爺,不如我去外頭叫一輛車,我帶您回我住的村子里好不好?」
他瞥她一眼。「你不是住這里嗎?」
她搖頭。「這里是給那些碼頭工人休憩的茶棚,這間屋子是杜爺爺有時來這邊看診時,歇腳的地方。」
他點點頭,又不說話了。
大少爺沒反對,就是答應的意思?
湯圓粲然一笑,拿起托盤。「那大少爺且等一等,我馬上將車子安排好。」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直到她開門走出去,他才轉過頭來,若有所思。
湯圓舍不得邢暉顛簸受累,又怕人認出他來,狠心多花了幾十文錢,特地托人叫來一輛從外地來拉貨的騾車,在板車上鋪了一層又一層的稻草,又不知從哪里借來一條厚厚的毛毯,將邢暉從頭到腳裹得密密實實的,才在車夫的協助下,將他扶抱上車。
騾車離開岸邊,車輪轆轆地走在鄉間小路上,兩旁都是農田,如今秋收已完成,此刻田里都是干旱的黃土,等待來年春季再播種。
騾車悠悠地穿過一片樹林,每逢春天,這里繁花盛開,桃李芳菲,頗有一番繽紛景致,但如今正逢秋冬之交,樹葉都染黃了,偶爾風吹過來,便飄飄灑灑地萎落塵泥,不見熱鬧,只透著蕭條。
過了樹林,就是湯圓所居的桃花村了,這村子不大,約莫三十來戶人家,大部分都是黃泥土牆砌成的屋子,僅寥寥幾間是用磚瓦蓋的。
黃昏日落,正是鄉野人家用晚飯的時間,四下一片靜謐,只有從幾間屋頂煙囪冒出裊裊炊煙。湯圓特地挑了這時候回村,就是算準了路上應該沒什麼人,不會有人注意到這輛騾車以及坐在車上的異鄉人。
騾車越過一條小溪,又走了大約半里路,停在一道超過一人高的院牆前,黃泥壘成的土牆上頭密密麻麻地插著各種尖銳的碎石或破瓦片,明顯是為了防止有人爬牆。
湯圓跳下車,雙腿一落地,便習慣性地彎腰揉了揉酸腫的右腿,接著抬頭對邢暉嫣然一笑。
「大少爺,我們到了。」
車夫幫忙將邢暉送進院子里,這方前院佔地不大,栽了一棵棗樹,枝葉倒是生得繁茂,綠蔭如蓋,院子中央是一間同樣用黃泥堆起的土屋,屋頂上搭著茅草,一看即知這戶人家的條件頗為艱苦。
湯圓從荷包里數出兩百文錢給車夫,連同邢暉的醫藥費,一下子就用去了她這幾個月來辛辛苦苦賣包子所攢下的大半積蓄,她卻半點沒感到心疼,對車夫笑道︰「大叔,多謝你了。」
車夫拿了錢,高興地駕著騾車離去,湯圓左右張望,確定周遭無人,才小心地關上院門,插上木栓。
回到屋里,她便忙碌地抱起一堆柴,在灶里升了火,一邊用大鍋煮水,一邊利用灶火的煙氣將屋里的炕給燒暖。
「大少爺,您等等,這炕很快便能燒暖了。」
邢暉裹著毛毯坐在炕上,視線淡漠地掃過屋內,除了用簡單的門簾隔開內室與外室,這屋里就沒什麼隔間了。
另一頭的灶房,煮吃的灶爐旁邊就是木造的餐桌,幾把木頭凳子,石砌的灶台上擱著鍋碗瓢盆,幾個竹簍放著米面菜油,再來便是洗臉的木盆、毛巾架,裝水的瓦罐、木桶等等雜物,東西倒是歸置得十分整齊,屋里各處也都收拾得干干淨淨,近乎一塵不染。
湯圓煮滾了水,泡了一盞茶,等了片刻,待茶溫稍涼,才端給邢暉。
「大少爺,我這里簡陋,也沒什麼好茶,這是曬干的金銀花泡的茶,杜爺爺說有解毒消炎的功能,對身子挺好的,您將就喝點吧。」
湯圓說著,將茶碗放在邢暉手里,邢暉雙手包覆著茶碗,感覺到一陣暖意,鼻間也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您先歇著,我去煮點東西,晚上吃貓耳朵面疙瘩。」
邢暉聞言,表面沒什麼反應,只耳尖微微一動。
貓耳朵面疙瘩,正是他小時候最愛的吃食,每回書讀累了,或是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要一碗用來當作是點心或宵夜。
是巧合嗎?她如何知道這樣吃食是他的心頭好?
邢暉默默盯著湯圓轉身的背影,目色一深。
湯圓回到灶房,翻開一個竹簍,見里頭面粉只余一小袋,暗暗嘆口氣,卻還是咬牙倒出了足量的面粉,在灶台上開始和起面團。
她動作俐落,不過半個時辰,便煮好一大碗香噴噴熱騰騰的貓耳朵面疙瘩,還炒了兩樣菜,一碟木耳炒雞蛋,一碟涼拌土豆絲。
待湯圓再進到里間時,她已經簡單梳洗過了,托盤上放著一個盛著貓耳朵面疙瘩的湯碗,兩碟小菜。
「大少爺,讓您等久了,晚膳好了。」湯圓笑盈盈道,拿了一雙筷子,一個湯杓,正打算再喂邢暉吃飯時,他搖了搖頭。
「我自己來。」
她一愣。「您能行嗎?」
他像是不滿她這樣問,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可以。」
「那好吧,您自己吃。」湯圓點點頭,有些勉為其難的,但一雙圓亮的明眸盯著邢暉不放,好像他一有什麼狀況,她立刻準備上前救援似的。
邢暉被她這樣真誠擔憂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皺了皺眉,舀起一勺貓耳朵送進口中。
軟硬適中的咬勁,彈性十足,帶點鮮活的咸香,跟他記憶中的味道相差不遠,幾乎是一模一樣。
他盯著那一大碗貓耳朵,認出飄在面湯上頭的是青翠的芹菜,沒有他最討厭的蔥花。
他知道許多人做面時,喜歡灑一些蔥花提味,但她沒有。
是因為她很熟悉他的口味嗎?可他完全想不起府里曾有過這麼一個丫鬟……
「大少爺,您怎麼不吃了,不好吃嗎?」她見他只吃了一口就停住了,有些擔心。「是不是我把味道調得太咸了,還是這面疙瘩勁道不夠?」
他沒回答,只是再吃了一口來表示自己對這碗面疙瘩並無嫌棄。
她松了口氣,唇邊浮躍著兩個甜甜的酒窩。「您若覺得不難吃,就多吃點。」
他看了她一眼。「你不吃嗎?」
「喔喔,要的。」她轉身從灶房里取來一個邊緣有個缺角的陶碗,里頭光有面湯,盛了約莫八分滿,還有一碟烙餅,顯然是之前吃剩的。
他挑了挑眉。「你就吃這些?」
「嗯,這烙餅放了幾天,再不吃就壞了。」
他看了看自己面前一大碗面疙瘩和兩盤菜,又看了看她一口烙餅,一口面湯,好像吃得也挺香,一時無語。
她這是真把自己還當成一個丫鬟嗎?把家里好吃好喝的都伺候給他了,自己卻吃得粗陋。
「大少爺,您快吃啊,再不吃菜就涼了。」她見他又不動了,連忙催促。「您嘗嘗這木耳炒雞蛋,很香的。」
這絕不是邢暉吃過最好的一頓飯,卻是他落魄流浪的這段日子以來,最香的一頓飯。
他默默地吃著,這陣子總是空蕩蕩的胃袋漸漸有了飽足感,只是曾經滿懷雄心壯志的胸臆,依然是一片荒蕪。
吃過飯後,湯圓將碗盤收拾干淨,又熬了一碗藥湯過來,邢暉瞪著那碗一看就又濃又苦的藥湯,一動也不動,她卻彷佛看出他的不豫,又捧出一小碟糖霜梅來。
劍眉不著痕跡地一挑,墨眸往她盈盈的笑容淡淡瞥去一眼。
「大少爺,您的身子若想要快點好起來,就得吃藥。」她像個大姊姊叮嚀不听話的弟弟似的,神情認真又溫婉。
他真不想理她。
「大少爺,您若不吃藥,我只能一直在這里等著了。」
他悶了悶。「我想睡了。」
「喝完這碗藥再睡。」
「……」
「還有蜜餞喔,這是……糖霜梅。」
邢暉心念一動,忽然想起自己昨晚在夢中似乎夢見了自己在吃糖霜梅,而且那甜甜微苦的滋味竟是十分特別,和他以前嘗過的蜜餞都不一樣。
他不禁往湯圓捧在手上的小碟子看過去。
湯圓注意到他的視線,忍不住欣喜,大少爺果然還是愛吃蜜餞的,這是想吃了吧?她清清喉嚨,故意以一種歡快的聲調誘惑他。
「這糖霜梅啊,是我親手做的,用的是去年冬天我們村里後頭那座山上摘的梅子腌漬的,我這可是附近十里八村獨門的手藝喔,嘗過的人都說好,外頭買不到的!」
是能有多好?不過就是顆梅子!
邢暉撇過頭去。
「大少爺只要把這碗藥喝了,這碟糖霜梅就都歸您了。」
哼,哄他呢,他又不是長不大的孩子。
她也不知是否看出他的傲嬌,想了想,將藥碗和碟子都放下了。「大少爺,我還得去燒熱水,這藥湯和糖霜梅就擱這兒了,我相信您是個有格調的人,不會只吃蜜餞不喝藥的。」
語落,她也不管他是什麼反應,轉身就離開去灶房忙了,留下他一個人默默瞪著那一碗苦藥,還有那一碟彷佛一直在勾引著他的糖霜梅子蜜餞。
待湯圓忙完,打了一盆洗腳的熱水回來時,擱在炕邊桌幾上的藥碗和碟子都已經空了,她悄悄地抿唇一笑,卻假裝沒注意到。
「大少爺,這水里頭放了姜煮的,您泡一泡腳,能袪寒保暖。」說著,她放下木盆,蹲下來就要服侍他洗腳。
他立刻收回雙腿,語聲清冷。「我自己來。」
她抬頭打量他淡漠的表情,也不知他是否感到不自在。「那好吧,大少爺您自己來,洗完腳您就早點歇下吧。」
他聞言一凜,這才想到一個問題,這間屋子也就里外兩間,她總不會是要和他一起擠這張炕吧?
其實這炕也不算太窄小,睡上兩、三個大人該當是不成問題的……
湯圓隨著邢暉的目光往炕上看去,接著又抬頭,與他狐疑的視線相觸,她陡然一震,猜到這位大少爺心里在想什麼,頓時整張臉都燒熱了,慌忙用力搖頭。
「不、不是的!大少爺,您別誤會,我、我不睡這里的。」
那還有哪里能睡?
「後頭……後頭還有一間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