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待城外山上的枫叶林尽数染红,时序便进入了初冬,静悄悄地下起了今年第一场初雪。
隔日,雪霁天晴,正是金于飞大婚之日,天色未亮,几个丫鬟便将她唤起,忙忙地替她梳妆打扮起来。
待她身上穿了绣着花开富贵的大红嫁衣坐在妆台前,她亲娘姚氏便来到了房内,接过珍珠手上递过来的一把玉雕鸳鸯梳篦,替自家女儿梳起那头乌黑如瀑的长发。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一首梳头词,流露的是为人母亲殷切疼爱的心情,姚氏虔诚地念着,越念就越是心情激动,终于忍不住哽咽,潸然落泪。
金于飞扬眸,从海外搬回来的水银梳妆镜里望向姚氏的脸,脸盘圆润,鬓发隐约染上了霜雪,多了几条鱼尾纹的眼眶泛红。
“娘,您别哭了。”金于飞伸手往后,握住娘亲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您和爹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不就是盼着女儿出阁这一天能喜气洋洋、风风光光的吗?”
“娘和你爹是想把你好好嫁出去,但是……”姚氏强忍着心头酸楚。“娘知道不该在你大喜之日触你的霉头,就是这心里憋得慌,怎么偏偏圣上就许了咱们家这样的亲事……”
看来,还是舍不得她嫁给一个傻子了。
金于飞会意,起身面对娘亲,伸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点了胭脂的樱唇刻意绽开灿烂的笑容。“娘,您瞧瞧女儿,今日好不好看?”
“自然是好看的……这满王城里,谁比得上我金家女儿的颜色?”
“那您还担忧什么?今日,我必会是最美的新娘,嫁到夫家去,也必会是最贤慧持家的好媳妇,肯定不会给爹娘丢面子的。”
“娘哪是怕你给家里丢面子?就是……”姚氏哽咽难言。
金于飞握住她的手,安慰地摇晃着。“我知道娘心里挂念什么,但女儿之前不也说了吗?这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是我自己的选择。您和爹从小看着女儿长大,应当最清楚了,我决心做好的事,有哪件做不成的?谁又能拦得住我?”
姚氏转念一想,确实这丫头从小就要强,尤其七岁那年因溺水昏迷醒来后,整个人犹如一块拂去青苔的美玉,莹然生光,不仅更加聪慧伶俐,还生出许多灵思奇想,连她爹都叹为观止。
一念及此,姚氏幽幽叹息。“娘就是不放心你……”
“好了,夫人,咱们女儿的大好日子,你就别再说这些不中听的话,没得坏了气氛!”
一道粗豪的大嗓门在帘外响起,姚氏一愣,金于飞则往帘外望去,笑着扬嗓。
“爹,您怎么来了?”
因平素乐善好施,脸上又常年留了一把大胡子,因而得了个“美髯弥勒佛”称号的金首富,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抱着自家大胖儿子,来到女儿闺房的外间,却是碍于礼法,不好再进里屋,只得清清喉咙,装作自己有点不情愿。
“还不是你弟弟,放心不下你这个长姊,硬要爹爹带他过来?”金首富干脆俐落地拿怀里抱着的宝贝疙瘩当借口。
金若光一翻白眼,颇为鄙夷地扫了他爹爹一眼。明明自己也想来,还装呢!
他不客气地揪了揪自家爹的大胡子。“爹,放我下来。”
金首富被儿子揪痛了胡子,只得放他下地,金若光立刻欢快地抛弃他爹,咚咚地钻进里屋。
眼见他就要扑向金于飞,姚氏急忙拉住他。“光哥儿不可,可别弄皱了你姊姊的嫁衣。”
“喔。”金若光抿了抿小嘴,只得乖乖地退开两步,仰望今天格外显得容光艳丽的长姊,女乃声女乃气地问:“姊姊,你看了嫁妆单子吗?”
金于飞微微一笑。“自然是看了,如何?”
“那你有没有看见光哥儿送你的添妆?”
“你给姊姊添了妆?是什么啊?”
“金粉阁总店!”金若光得意地炫耀,小手叉腰,就差没仰天哈哈大笑三声。
金于飞顿时愣住,模了模金若光的头,目光不可思议地往帘外父亲圆滚滚的身影飘去。“爹,您把金粉阁给我了?”
“不是爹给你的,是我!”金若光又蹦又跳。“是光哥儿给姊姊的!”
“好好,是光哥儿给姊姊的。”金于飞柔声安抚着弟弟。
论理,家里的产业迟早都得交到光哥儿这唯一的嫡子手上,说是他给自己的添妆也不为过,不过若没有爹爹点头同意,这整个金家分量最是重中之重的一间铺子,她也拿不到手上。
“爹,您是认真的吗?”
金首富捻须微笑。“自然是认真的,这些年来,你往家里的产业使了多少功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金粉阁主要做的是女人家的生意,给你正好。”
“可京城总店是咱们金家扎根的第一间店,意义格外不同。”
就好像一个大家族的祖厝,都得留给宗子嫡孙的,哪能给一个外嫁女?
“你不同!爹爹原来想留了你为家里守灶的,如今不得已将你嫁了出去,可你一样是咱们金家的姑娘,永远都是,家里的产业必须有你一份!”
金首富话中不带丝毫犹豫,豪迈爽利,金于飞听着,却是不由得眼眸一酸,满腔情绪激荡。
前世,她曾贵为异族公主,她的父王掌握了草原大半江山,养了牛羊无数,金银财宝堆了上百个营帐,可父王有众多儿女,她只是其中之一,还是被利用又惨遭舍弃的那一个。
她不是第一次出嫁,但在前世,她孤苦无依,连亲生父母都不曾来为她送嫁,而今生,她有爹爹撑腰,有娘亲疼爱,还有个年幼可爱的弟弟,愿意将原该属于自己的都分给她。
她何其有幸,重生一世,竟然得到了前世求而不得的亲情,能够在这般温暖的家庭被善待着、呵护着。
她再也忍不住,投入姚氏怀里,紧紧拥抱她。“娘……”
姚氏吓一跳,慌乱又心疼。“怎么了?娘的乖女儿,怎么突然哭成这样了?”
金于飞含泪摇头,再顾不得礼数,抱了抱娘亲后,紧接着便冲出帘外,抱住自己的亲爹。“爹……”
金首富更是手忙脚乱,慌得连说话都口吃了。“飞飞,是谁、谁给你受委屈了?爹、爹爹替你作主……”
金于飞从亲爹怀里抬起头来,撒娇道:“女儿舍不得爹娘,女儿不想嫁了!”
“好好,飞飞不想嫁,那就不嫁了!”金首富完全没跟女儿讨价还价,竟然直接就应承了。
金于飞又伤感又好笑,松开被自己抱得全身僵直动都不敢动的老爹,娇嗔。“爹在说什么傻话?女儿哪能真的不嫁啊?圣旨还供在咱们家祠堂呢!”
“那也不管,爹带着你们娘儿三个,我们偷偷兑了银票,坐船出海。”
“好呀!姊姊,我们一起出海去玩,光哥儿想坐大船!”金若光人小不懂事,跟着拍手附和,一脸天真无邪。
就连向来柔弱善感的姚氏,此刻也毅然决然地走过来。
金于飞秀致中带着三分英气的眉峰一挑。“娘,不会连您也跟着胡闹吧?”
不料姚氏却颇为慎重地表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娘既为金家妇,自然是你爹爹想做什么,娘就得随他的。”
爹娘与弟弟都达成共识,就连几个贴身丫鬟也看着金于飞猛点头。
“小姐,你去哪儿,我们都跟着一起去!”
金于飞刹时傻眼,没想到自己只是一时太感动,任性地随口嚷了几句,自家亲人一个个都愿意陪着她来去刀山火海。
咳!他们有这般觉悟,她自己还没有呢,她可不想再像前世一般死得不明不白的,这一辈子,她只愿活得平安如意。
想着,金于飞讪讪一笑,拉过自己一束长发在指间把玩着,一副略羞涩又娇痴的好闺秀模样。“爹、娘,女儿刚刚……就是开玩笑的,怎么能不嫁呢?而且嫁的还是咱们大齐最赫赫有名的镇北王府,未来夫君又长得那么俊,女儿也不亏的,是吧?呵呵,还是嫁了好,嫁了干脆!”
金家二老与幼子齐齐横眉竖目,瞪向笑得一脸局促又尴尬的新娘子,登时有种俏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凄凉感,满腔感情与热血都给浪费了,灭得干干净净。
金首富带头一挥手,漠然撂话。“走了!让新娘子继续梳妆吧!”
“呵呵。”
金于飞目送决然离去的两大一小,只能干笑。
吉时到,新郎出发前往迎娶新娘,随着阵阵吹吹打打的喧闹声逐渐远去,镇北王府的当家王爷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有了松动的迹象。
“你哥出府了?”他慎重地向殷勤跑来的小儿子确认消息。
“出府了。”
“待他顺利将新媳妇迎娶回来,再如何也得花个一、两个时辰吧。”
“肯定的。”
“这意味着……”
“爹!”玉望舒盯着大马金刀地坐在书房主位,极力撑着王爷架子的老爹,心情激荡,一时几乎忍不住含泪。“这意味着,咱们起码在这段时间里是自由的,没人盯着我们,随我们放飞了!”
呼!
听儿子如此一说,玉长天整个人放松,原本气势凛然的坐姿刹时就慵懒起来,简直就是瘫软在那把黑檀木太师椅上。
“舒儿过来,给你爹捶捶背、捏捏肩,老子这把老骨头可差点没被拆散了!”
“爹啊,我自个儿都浑身酸疼了,哪还有力气替您捏肩捶背啊?”少年苦着一张清秀的俊脸,学着他老子,恨不得整个人也瘫软在椅子上。
玉娇娇一进来,就见老爹与小弟都一副没骨头的浑样,即便她素来自持是王府嫡千金,骄纵任性,却也看不得家里一老一小两个男人都这般没规矩。
“爹,舒弟,你们这是怎么了?”
玉长天见女儿来了,依然不改浑态,仍瘫坐着。“娇娇啊,爹不成了。”
玉望舒也跟着申吟。“姊啊,你弟弟我被折磨得好惨啊!”
“究竟怎么回事?瞧你们一个个的,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吗?幸亏大哥出门迎娶新娘了,要是让他看见……”
“别提了!”玉望舒哀嚎。“姊,你又不是不知晓,能将我和爹折磨成这副模样的,除了大哥还能有谁?”
玉娇娇秀眉一挑,有些不敢置信。“他该不会又一大早拉你们俩去练武场操练了吧?”
“你说呢?”
“今儿可是他大婚之日。”
“所以才说大哥没人性啊!有他这样做新郎的吗?大婚之日还逼着自己亲爹和亲弟陪他练兵器,把我们当成新兵蛋子操练,还有啊,姊,你可知晓?听说昨日大哥盘了一整天的帐!”
“盘帐?”
“是啊,他说年底将至,要府里的大管事召集所有管事,将今年的帐本都对一遍,对到一半,还把爹喊去,关起门来训了一顿。”
“训什么?”
“训爹太能花银两了呗!府里一年的开销,有将近一半都花在爹和爹养的那几个妖妖娆娆的姨娘身上,你说大哥的脸色能好看吗?”
“那是得怪爹!”玉娇娇可一点都不同情这个在娘亲去世后便彻底放飞自我的混蛋爹。“咱们是他的嫡子嫡女,一年的花销还比不上他花天酒地。”
两个儿女联合起来诋毁自己,玉长天这个做爹的颇觉颜面无光,没好气地斥责。“你们这两个不肖子女,当你们爹是死人吗?老子还喘着气呢,你们就敢当着自己亲爹的面唠唠叨叨了?”
“呿。”玉娇娇冷嗤一声,颇不以为然。
玉望舒也懒得跟老爹争论,揉着差点被虐断的细腰,只想回自己院里,在床上躺个三天三夜,谁也别来扰他。
可惜啊!有大哥这个玉罗刹在,怕是这府里谁也别想过安生的日子。
“唉!”玉长天忽然一声长叹。“你们俩说说,你们大哥究竟是何时开始转了性,变了个人?”
这个嘛……
玉娇娇与玉望舒姊弟俩瞬间沉默,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若说他们的大哥从何时开始成了府里人人敬畏的煞星,恐怕得从数个月前,皇帝老爷颁下赐婚圣旨前一日说起。
那日,府里的气氛原有些愁云惨雾,原因是王府嫡长子玉怀瑾已经缠绵病榻达半年之久,就连宫里的太医来看过,都说怕就是在这几日了。
虽说这大儿子因小时意外撞伤,磕成了一个傻子,但玉长天对自己的血脉还是十分疼惜的,儿子重病不癒,他心情不好,某日皇上宣召他进宫,他就不客气地痛哭了一场。
许是镇北王府这百年来一直为国家守护北境,劳苦功高,即便传到他这一代,稍稍有些掉链子,但皇帝终究见不得一个粗豪武夫哭成一朵可怜的小白花,当下就允了赐婚,替他儿子冲喜。
也合该那个金家的嫡长女倒楣,当时皇帝老爷说俊男就该配美女,光从两家的姓氏合起来,也该是一桩金玉良缘,于是这婚事就这么定了。
岂料皇上派来的天使还未将赐婚圣旨送到府,玉怀瑾忽然从昏迷中醒来,这一醒,便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这儿子,不傻了,不仅不傻,还精明异常,一日日的,不动声色地将府里大权逐步收揽在手里,待他这个做爹的回过神来,这才恍然惊觉竟连自己都被大儿子控制了。
是喜是悲,如今玉长天倒也说不清了,但要他把自己儿子当成妖魔鬼怪防备着,甚至对着干,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只能认命了!
不仅玉长天有此体悟,玉娇娇与玉望舒姊弟也是同样的想法,虽然大哥变得很严厉又很吓人,但有他坐镇府里,好像也能令人安心不少,何况托他的福,还娶进来一个家财万贯的新媳妇。
一念及此,玉望舒试探地问自家老爹。“爹,话说回来,大嫂的嫁妆昨日都送到了,咱们以后应该不愁吃穿了吧?”
“你这没骨气的,男子汉大丈夫,怎能靠女人的嫁妆吃穿?就算你丢得起这脸,你哥也丢不起!”玉长天凛然训斥,一副义正词严的姿态。
“呿。”玉娇娇又冷嗤一声。
玉长天顿时变了脸,满腔懊恼,可吐嘈自己的是掌上明珠,不能打不能骂的,还能怎样?只能生受着了。
三人躲在玉长天正院的书房里开秘密家庭会议,时间长了,外头几个守着的侍卫与下人开始骚动了。
府里大管事里里外外地张罗着,陡然惊觉几位主子都不见人影,不得不赶来提醒一声。
“禀王爷和世子爷、大小姐,贵客们都陆陆续续上门了,还请出来迎客。”
三人一凛,尤其是玉长天父子,总算醒悟到今日还有重责大任在身,就算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那也是绝对不能偷懒的,否则这婚礼哪个环节没办好,惹毛了那位煞星可就不妙了。
父子俩对望一眼,同时叹气,勉力撑着酸痛的身子,好不容易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玉娇娇在一旁看着,摇头不屑。
临出书房前,一个念头蓦地犹如雷电闪过,劈中玉望舒的脑海。
“爹,姊,你们说,大哥如此月复黑,大嫂嫁进来能受得了吗?莫不会没过几日就吵着要和离了吧?”
玉长天与玉娇娇闻言皆是骇然一震,面面相觑,心头都陡然升起不祥预感。
这……不是完全没可能啊!
遥想大哥初初转性时,自家人可是被他整得鸡飞狗跳,从此和安逸享乐的日子挥手道别,生活中满是磋磨与苦难。
何况上回这对未婚夫妻初次相遇,大哥就当街将大嫂压在地上猛吃豆腐,把自己未过门的娘子气得俏脸惨白,恨不得拿刀砍人,这婚后两人日日相对,还不得斗得昏天暗地?
老天爷!饶了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