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夏,我有话跟你说。”
说?说我喜欢你?说你一个不小心撞进我的心?说我迷恋杨贵妃,不爱纤腰美女,说……死了死了,这下子不是小鹿乱撞,是袋鼠翻天了。
“好啊,你说我听。”六个字她说得气喘吁吁,明明说过不要心存幻想,可是幻想自己往心上跑,她除了接着还能够怎样?她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
“我打算从军。”
“从军?”猛地弹坐起身,床板撑不住她的体重,发出一阵嘎嘎声响。
“朝廷与北戎作战,征民兵十万。”
“你被征了?”
不,是他主动参军,但……“对。”他对她说谎。
脑袋轰的一声,脂肪占据脑血管,让她老半天无法思考。
冷兵器时代,打仗靠的是肉身,死亡率极高,从军二字可以和送死划上等号,她慌张跳下床,点燃桌上蜡烛,重新回到床上。
“这种事……可以用银子买的对吧?一个人头需要多少钱?我有的,你别担心,明儿个我去里正那里走一趟。”最近她天天到处逛,村里村外熟透了。
陌言压了压浓眉,看着她满脸焦虑,心中怦然。
没有任何考虑,就要把顶着不孝罪名,硬从二房那里挖回来的钱给填上,这份心意,他应该感激的,但是……“不是钱的问题。”
“不然呢?是急着找死的问题?”
噗!他又被她搞得喷笑。
明白的,她急促的口吻里,有浓浓的质询意味,但这份质询出自关心。很久了,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过自己,这种感觉很温暖。
“是男儿志在四方,是我想光宗耀祖,为自己争取前途的问题。”
“争取荣耀的方式很多,不见得非要从军,你能不能选一种平安成分多一点的争取方式?”
“覆巢之下无完卵。”
这话说得多热血,问题是抛头颅、洒热血真的没有想像中那么浪漫壮烈呀!那些写下诗歌的人,往往都是幸存者,在战场上被砍烂的那些人,心中的最后的一句OS,肯定不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而是“夭寿,怎么会这么痛?老子后悔了!”
“不要过度膨胀,你只是人,能力有限、只手难撑天,你护不了那么多的巢,不如留下来,把咱们家这个小巢给护好。”
“每人都像你这样想,国家肯定要完蛋。”陌言苦笑,这丫头真的很敢讲。
烛光下,她与他对视,陌言坚定的表情充分传达——我只是告知,并没有与你商议的意思。
她是……唉,交浅言深了吧。
他们的关系只是室友,交情尚未深刻到能影响对方的决策,更别说对男人来讲,很多时候这是一种信念、是牢不可破的执着,任谁都无法撼动。
“这兵你当定了?”
“对。”
“那能不能保证一件事?”
“什么?”
“活着回来吧,我才十三岁,不想当史上最年轻的寡妇,不管你要不要和离,我都等着你回来,可以吗?”她没有为这种事破金氏世界记录的野心,即使打心底明白,他给不了任何的保证。
“没有人当兵是盼着马革裹屍。”
“对,人人都想谋前途、当将军,却忘记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是用很多人的头骨堆出来的。”
她叹气,她无奈又颓丧,她想把自己缩成球,但缩碍于身材因素,只能缩出一坨肉泥。这话他无法反驳,虽然残忍却再真实不过。
“什么时候走?”
“还不确定,快的话……我会等陌轩生辰过后再离开。”
“那我要不要给你打包行李?”
“不必,我可以自己来。”
“可我想打包。”
“好吧。”这个事太小,小到他不认为需要浪费口舌去反对。
“我要给你缝很多面小白旗,如果你发现势头不对,立马挥舞小旗,直接投降行不?天底下没有任何信念、理想、志向、目标比『活着』更重要。”
“知不知道这话传进皇帝耳里,叫做叛国?”
“知不知道如果我这小小庶民的话能传进皇帝耳里,代表全国有一半以上的人是皇帝的眼线,一个国家里头存在这么多匪谍,代表苛政猛于虎,这个朝廷就该被推翻。”
“你这样乱说话,万一碰到有心人到县官面前告状,会吃不完兜着走。”
“多好啊,以后你要和离,连借口都不必想,直接把『叛国』两字给填上,我就会自动乖乖下堂。”
把和离、下堂说得这么流利顺畅,即便知道她是关心则乱,心里还是有一点点不爽,就算他没想过要与她成为真夫妻。“你这样口无遮拦,我会很担心。”
“你担着心,是不是就不走了?”
“不是。”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谈判失败……垂头丧气,她不想讲了,蹒跚走到桌旁吹灭蜡烛,爬上床,背对他躺下。
黑幕里传来他的声音。“生气了?”
“没有,在做心理准备。”
“准备什么?”
“如何做个优质小寡妇?如何重觅人生第二春?”
不该说的,但他犹豫片刻后,还是低声说了。“我会平安回来。”
莞尔一笑,她很清楚这话不是承诺或保证,这话的唯一功用是安她的心,因为做主战场的从来都不是他这种小兵。但她确实没有立场反对,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追求与坚持。
算了,她该清楚的呀,与其努力去挽留一个越走越远的人,还不如努力练习自己好好的走。
她虽这样对自己说着,却架不住心头微酸、眼微涩……
天未亮、鸡未啼,他们便模黑起床。
梳洗过后,晓夏钻进厨房,快手快脚把饭菜给做了,再将昨晚烤的烧饼揣上几个,并把竹筒装满水。
陌言跑到后头的屋子,从角落里翻出一口旧箱子,拿块布把里面几张皮草包起来,负在背上。
出门前,晓夏还先进屋看了三个尚在熟睡的孩子几眼。
其动作让陌言微哂,她是个体贴细心的女子,昨晚吃饭时她已经反覆地叮嘱过几个孩子——他们几时出门、几时回来,饭菜要记得吃、大字要记得练,还给陌轩上了一堂责任课,让他务必照顾好弟妹。
“走吧。”陌言道。
两人趁早出门,这一路上,她很少说话,而他是没必要就不开口的男人,因此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僵。
昨夜的一席谈话,把她的不实想像给谈崩了,还以为今日是快乐的春游,哪里知道,是最后一场并肩携手。
她试着把心底的不快归类为担忧,不是担忧他的存殁,而是担忧自己将要独自承担责任与生活,她也试着不做恶劣想像,臆测他待她的好,只是为了把责任往她身上扣。
她不断对自己强调——没事的,不过是三个小屁孩,她都能撑起偌大事业,一个小家岂能难得倒她?何况捡到三只乖巧早慧的小屁孩,还是她赚了呢。
她本就是不婚族,在那个环境与位置待久了,外遇、小三、绿茶……什么状况都看过,她对婚姻的信任度是零,如果不是眼睛一张就成了梁家妇,她肯定会成为穿越一族的大龄剩女。
前世她就是大龄剩女,她的能力严重伤害许多男人的自尊心,因此他们常在背后嘲笑她是过季商品,说她眼睛长在头顶、过度挑剔……什么难听话她都听过。
但她向来不惧,还直接站到对方面前,冷冷嘲笑。“不是我过度挑剔,而是因为即使我是过季商品,你们还是没有这个消费能力。”
说完,她踩着昂贵的红跟鞋潇洒转身。
前辈子她可以转身得这么漂亮,现在……不过是个相处不到一个月的男人,在他面前旋个身,困难吗?
瞄他一眼,再用力吸口气。不难的,她告诉自己。
她的脑袋很复杂,至少比他想像的更难懂,不过这种欲言又止的目光,让陌言迅速连结到一种可能。“我不会答应的。”
“吭?”不答应什么?
见她满头雾水,难道是他想差了?“我不会同意你给我缝投降小旗。”
他这是想解除尴尬吗?晓夏也想差了,终究没那么熟,猜错彼此心思纯属正常。“在外头呢。”
“吭?”他也没听懂。
“皇帝眼线到处插,我的脑袋还想在脖子上多留一会儿。”她的表情没有紧张,只有狡狯。
这次他猜对了,她在说玩笑话。“那就管好你的嘴巴。”
“知道,我又不到旁人跟前提,只会在你面前说。”
只在他面前说,意思是她信任他?她把他当自己人?
此时的他又想差了,晓夏不过是随口说说、随意表现亲近,新时代职场人嘛,许多场面话随口就来。
不过两个人的“想差”活络了紧绷气氛,倏地连脚步都轻松起来。
“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死掉,我是要立大功的人。”
他不是爱夸口的男人,却为了让晓夏放心而夸口,在她面前,他变得不像自己。
认真想半晌后,她问:“会写字吗?”
“会。”
“『静』字当中藏着争,越要争,心越要静;『稳』字当中藏着急,越是急着立功,行事越要稳重。路要一步一步走,功劳不必抢着立,虽然人生凭借的是实力,但也得注意木秀于林。”
话在他脑袋里烙印上了,从没人对他说过这种话。凝眼相望,他说不出心中感觉,有感动、悸动,有……怦然心动?
“我知道。”连忙转开眼,陌言扬声说:“你不必担心钱的事,我都盘算好了,会给家里留银子。”
是个顾家的好男人啊,晓夏一笑,被肉挤得眯眯的小眼睛闪亮闪亮的,竟让他感觉……漂亮?
“我能给你写信吗?”这是回馈,他想让她安心,她也希望他对家里放心。
微愣,他没想过这件事,不过家书……挺吸引人的东西。“好。”
“你也可以把战场上的见闻告诉我们,让弟妹们知道你为这个家付出多少。”
连这个也替他着想?她可以将功劳尽数揽去的呀。
心——撞上了,她怎能这样,像颗太阳似的,东边撒一把温暖、西边丢一捧希望,这样的她,很容易把人的心给挽留的呀!
所以陌言心满了,不知被什么给装满的,但就是饱饱的、涨涨的,让人感到无比愉悦及满足。
“好。”他回答。
话头打开接下来是天南地北的乱聊,聊朝廷、聊军旅生涯、聊孩子教养……他没想过有人能接住自己的话,更没想过一个无缘的小妻子能够理解他的想法,最终他说:“对不起,把责任丢给你。”
晓夏苦笑,“我理解,宁可因为失败而遗憾,也不要未曾尝试而后悔,如果今天你为弟妹留下,有朝一日你会为这个选择遗憾人生虚度。”
“你理解我,那你自己呢?祸事接踵而来,现在我又把责任丢给你,会觉得冤枉吗?难受吗?想哭吗?”
她沉默片刻后回答,“小时候哭是搞定问题的大绝招,长大后笑是面对现实的武器,没有人天生乐观,都是生活的砥砺把人给磨练得刀枪不入。放心吧,我可是女强人。”
这话狠狠扎上他心底最柔软的区域,是的,小时候他总是用眼泪换取母亲的疼惜,但疼惜他的人远离后,没人在意的眼泪从此缺乏意义。
突然很想牵她,因为心疼她也心疼自己,于是他拉着她一起向前走。
晓夏傻掉,帅哥竟然愿意牵着她携手同行,自尊不要了吗?面子不顾了吗?他这样旁若无人的恣意任性……真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