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从暗处缓慢探出,覆着粗糙黑毛的厚掌,蹒跚踏到灯光所及之处,半披在身上的被子滑落,体态一览无遗,似熊非熊,掌前生着五根尖锐趾爪,腕骨处还有短而无爪的第六趾。圆头粗颈上,双耳、眼周与口鼻的皮毛黑中透褐,因首次尝到不同的鲜味,小眼闪闪发亮。
“姑婆,我还要吃花生。”
大嘴利牙发出人声。
惊恐不已的虎妪,蹲伏在地上,四肢颤抖,双眼愕然瞪大。
她虽精明到,摸清大人们出门的时间,吞食第一家的孩童,却没有预料到,第二家的孩童吞下指骨后,竟会化身成前所未见的异兽!
圆头短尾的胖硕身躯逼近,低下毛茸茸的脑袋,舔着地上残留的血迹,头部与身体看似黑白分明,实则黑毛中透着褐、白毛中夹着黄。
“那不是花生。”
女孩从暗处走出,爱怜的抚摸皮毛,循循善诱的教导。
“是肉。”
虽然还是人形,但双眸跟异兽一样,眼白极少,漆黑眼珠熠熠生辉。
“肉。”
男孩声音模糊,闷响如咆。
“还要。”
异兽步步逼近,虎妪连忙甩下皮兜,两只前爪在地上一按,纵跳到一旁,龇牙咧嘴佯装威吓,勉强掩饰惊骇。
女孩几步走上前,动作无声无息。她先截堵通往大门的方向,再捡起皮兜打开,往里头看了看,贴心的递到圆滚滚、毛茸茸的大嘴边。
“这里还有,来,慢慢吃。”
钝短口鼻探入皮兜,尽兴大吃大嚼。
“谢谢你,替我们带吃的来。”
女孩转过头来,黑漆漆的眼看着虎妪,微笑的时候,露出锋利如铡刀的獠牙。
“细竹跟野果虽然味道也不错,但连续吃好了几年,实在是吃腻了。”
白森森的牙,惊得虎妪身躯低伏,几乎要哀鸣出声。
她犯了致命错误。
以为大人不在,孩童就可任凭摆布,却不知看似安全的地方,实则最是危险。这家的大人,会安心在夜里离家,是知晓两个孩子虽小,却已经有自保的能力。而她却被表像所欺,如今身陷险境。
她不该贪心。
早知道,吞吃一个男孩后,就该躲回破屋。
如今,后悔已经晚了。
“你、你们是什么?”
她声音沙哑,吐出的字句因颤抖而顿挫。
女孩狡黠的嘻嘻笑着:“你不是说,是我们的姑婆吗?怎会不知道我们是什么?”
灯光照亮她的侧脸,映在墙上的阴影却不是人形,同样是丰腴富态、似熊非熊的异兽。
盘腿坐在地上的弟弟,已把皮兜里吃得精光,茸毛厚掌往内探抓,将皮兜翻了面,贪馋的舔了又舔,才抬起沾血的毛茸圆脸,意犹未尽的轻推着姊姊身侧撒娇,喉间发出模糊咕哝:“还要。”
女孩拍抚弟弟,照顾得很尽责。
“乖,再等一下。”
前路被截,魂飞魄散的虎妪只能撑着发软的四肢,缓慢后退再后退,渐渐离开灯光明亮处,躲避到较阴暗的地方,不自觉的退入一间房中。
女孩亦步亦趋,阴影无比巨大。
虎妪惶乱避到墙边,尾巴蓦地拂到粗硬干燥的皮毛,连忙窜跳起来,惊恐回身望去,料想不到屋内也有埋伏,她却没察觉到半点气息。
只见庞然巨兽昂然而立,占满整面墙,口鼻朝上、四肢大大摊开,前肢后腿都是黑褐色,身躯部分黄如枯草,双耳松垂,圆黑的眼朝下俯视,却见毛不见眼,只留小小圆洞。
“爷爷!”
男孩的声音叫唤着。
虎妪直竖的粗短尾部,稍稍软垂下来。
难怪她察觉不到气息。
巨兽只剩皮毛摊挂墙上,血肉内脏跟骨胳全都不翼而飞,连四肢末梢的利爪也被斩断。因死去太久,徒具一张皮毛,气味老早消无。
“我们是白罴,很久以前,曾经是神的坐骑,那时,人们也信奉我们为神灵。”
女孩轻声说着,一步步走近,抬头望着墙上大大摊开的皮毛,灼亮的眼蒙了水雾。
“但是,我们的神战败,人类不再敬畏我们,开始剥我们的皮、吃我们的肉、吸我们的骨髓,几乎要把我们一族猎杀殆尽。”
“爹娘带我们逃了又逃,好不容易才来到砚城。夫人心地仁慈,求公子庇护我们,能在砚城里安居。
为了隐藏身分,我们从杂食改为茹素,吃细嫩的竹子,只是吃竹子不容易饱,总要一直吃一直吃,咬得下颚好酸。”
她顿了顿,感叹说道:“还是吃肉好。”
女孩亲昵的揉揉弟弟后颈。
“尼南,对吧?”
“肉……”粗哑的熊咆,发出勉强近似人声的音。
“好!”
姊姊逐渐兽化,四肢着地露出獠牙,用鼻子推了推弟弟。两头异兽从不同方向靠近,环绕狼狈不堪的虎妪,不时伸出利爪探抓,在大快朵颐前戏耍猎物。
“等、等等!”
虎妪哀叫出声,在利爪下闪躲,眼看异兽的包围圈愈来愈小,临死前灵光乍现。
“姑娘!”
她喊出木府现今的主人。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前一任是公子,这一任则是姑娘。
在砚城里妄肆食人,坏了砚城的规矩,她原先最该忌惮的就是姑娘,如今死到临头,却想用姑娘名义保命,实在讽刺至极。
随着那声叫唤响起,阴暗的房内闪起黝亮微光。
虎妪这才发现,房内贴着一块块木牌。从脚下的地板、左右两边的墙壁,乃至房间上方,都贴着一块又一块方正木牌,每一块牌上都用黑腻不明的颜料,画着同样的符文。
姑娘姑娘
“你们不能吃我,”
她进退不得,头尾不能兼顾。
“姑娘不会允许的,她、她会惩罚你们,把你们驱逐出去!”
黑腻的颜料如被叫声唤醒,缓慢流淌着,让符文一时浓一时淡,微光也随之忽明忽暗,照得房内光影诡丽。
姑娘姑娘
姑娘姑娘
姑娘姑娘
姊姊不惧反笑。
“嘻嘻。”
异兽森白的牙,还有白中透黄的部分,都映着诡异符文,血盆大口张到最大,咬住悔不当初的虎妪。
松垮的虎皮被撕裂,温热的血飞溅开来,染红锐利獠牙,忙碌大嘴下发出的声音,不再是单调的喀啦喀啦,随着吃的部位不同,声音也不同,有时响有时闷。
肉少处先是喀嚓脆响,大小不一的碎骨,在臼齿间研磨。
肉多处是湿润的吮音,唾液在舌齿间啧啧作响。
利齿撕裂老化的韧带,咀嚼多肉部分,咂叭咂叭咂叭……
当腹部被撕开,翻倒的虎妪在剧痛中颤抖,呼吸浅而急促,不知是姊姊还是弟弟,一下又一下扯着她的五脏六腑,嚼着她的肺、咬碎她的肝,符文倒映在翻白的眼中,才显出真意。
※ 姑娘※
一块块木牌上,全是倒写的“姑娘”。
虎妪在利齿的分食下没了气息,原想饱餐一顿的她,成了姊弟的餐食。
***
四更天左右大门被推开,父母这时才回来。
一进屋看见飘飞的虎毛、被咬得洞穿的残碎虎皮,还有断骨残肉跟处处沾染的血迹,母亲率先出声:“你们还没睡?”
语气里只有微微责怪,没有半点惊恐之色:“小丽,夜半三更的,你怎么把老虎放进来了?”
“她带了生肉来,好香好香。”
恢复人形的女孩露出笑容,抹了抹嘴边的血,靠到母亲身上撒娇。
一旁的弟弟还维持兽形,懒洋洋的翻滚,怀里抱着老虎头颅前后摇晃,当球一般戏耍,时不时贪婪舔咬,色粉而薄的舌头灵巧钻进空空的眼窝回味,始终舍不得放下来。
“尼南,快别吃了。”
母亲忙说,用力把残缺的头颅拿开。
“也不知是哪来的虎,要是吃坏肚子怎么办?再说,虎肉味酸,又是这么老的虎,口感肯定偏柴发苦。”
她嫌弃的丢开虎头,懒得多看一眼。
初尝血肉的异兽哀叫抗议,嘴里发出模糊人声:“肉,好吃。”
“不怪他们,送上门的生肉,难怪他们忍不住。”
父亲拍了拍儿子的头,宠溺的笑着,看着遍地狼藉,欣赏儿子初次猎食的成果。
“世上有别的肉,比老虎好吃多了。”
虽然茹素已久,但是他们本来就是杂食,血肉的鲜味至今难以忘怀。
“爹,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吃肉?”
小丽问道。
“要好吃的肉。”
“等到公子说,可以吃肉了,我们就可以再放心吃了。”
父亲很有耐心的回答,唇上白毛冒出几根黑须,贪涎让利齿闪闪发光。
“那还要多久?”
回味方才的鲜肉,小丽已经迫不及待。
“快了。”
父亲安抚着,从怀中拿出木牌,走到阴暗的内室,将木牌贴到摊挂皮毛的那面墙上。
“等到木牌贴满这面墙时,我们就又能吃肉了。”
正写是称谓,逆写是咒。
纵然不知道姑娘的名,但他们在夜间聚集,用掺了姑娘发沙的黑腻稠液,一遍遍逆写姑娘之称,再带回家藏在不见日光的房中,又或是写别的字句,分发给不知情的人们,一点一滴的集聚恶念。
随着时间过去,他们的伙伴愈来愈多,隐藏的恶念力量也愈来愈强,等契机一到,就能覆灭姑娘的统治,甚至抹杀她的存在。
这次,他们很有把握。
因为他们有了强大的伙伴。
只要再耐心等待一小段时日,一切都将水到渠成,才能一击必杀。
在砚城的暗处,已满是对姑娘的恶咒。
那一天,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