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印碎散。
比沙更细碎的粉末堆积,从无逐渐到有,起初只有轮廓,还看不分明,随着封印碎裂更多,积累速度变快,眼耳鼻舌身意觉醒,颜色、声音、气味、触觉都鲜明起来。
花的颜色,深的浅的奼紫嫣红开遍,瑰丽缤纷过后,只剩桂花浅嫩的暖黄。
花的香气,浓的淡的芬芳馥郁袭人,暗香浮动飘散,最清晰的是沁人心脾的淡淡桂花香。
颜色与香气渗入梦中,化为影像浮现,从模糊难辨,逐渐愈来愈是清晰。
雷刚在梦里醒来。
记忆突破生死屏障,昔日历历在目。
那日那时,深深刻进神魂的最难忘景象。
穿着淡淡暖黄色无绣绸衣的窈窕身影,袅袅婷婷从山下走来,树林浓密高壮,娇小身影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又隐在深深绿荫里,这样重复了几次,他才察觉自己在注意她。
他是苍狼,声名远播的大妖,来到这座雪山多年,只有妖斧陪伴。
经历过太多战役,即使隐蔽在此处多年,寒风冷雪洗淡血腥气味,但与生俱来的戾气难消,力量又强大得无法隐藏,虽然从不曾在砚城挑起事端,却总招来忌惮,甚至莫名的敌视,没有人敢靠近。
唯独她,娇小柔弱,眉目如画,一步步走来。
终于,她走出杉树林,纤足踏上雪地,行走得更慢,足印在雪上小巧可爱,桂花的淡雅香气,化去冷雪凛冽,雪山间飘起暖甜花香。
步履来到他面前才停下,粉嫩双颊有些微红,气息略喘,未语先笑。
那笑,让天地万物都黯然失色。
“你好。”
她说道,声音清脆,清澄如水的双眸直视。
他很久没说话了。
但,她特意前来,语气友善而诚恳,他无法漠视,于是点头致意。
红唇弯弯,笑得更美。
“我是这任砚城的主人。”
长睫轻眨,语声柔柔。
“今天,是我接任的第一天。虽然慢了许久,但是,我代表砚城欢迎你的到来。”
他微微侧头,难得感到讶异。
前任的砚城主人,对他的存在冷淡甚至是厌恶,又没有能力驱赶他,只能勉强忍受他的存在。而她,在接任的首日,就亲自来到雪山山麓上释出毫无保留的善意。
娇小的身躯转身,望着山下景色,叹息的出声。
“从这里看,砚城很美吧?你一定是看不厌,才会留在这里。”
她轻声说着,侧身时淡黄色的绸衣款款摆动,尽责的衬着她雪肤花貌。在她身后,是青山环绕,形如大砚的城。
“砚城里也美,泉水潆回,处处有树有花,你愿意去看看吗?”
他看着她好一会儿。
“你不怕我?”
低沉的嗓音很嘶哑。
他虽已化为人形,没有锋利的利爪獠牙,但眼神仍森冷凌厉,苍黑的长发狂野披散,因为独居太久而衣衫褴褛。
就算不知道他的名声,这模样也足以让人退避三舍。
“为什么要怕?你又不曾伤害过砚城里任何人。”
她歪着头,巧笑倩兮。
“我们不需要敌对,也不需要漠视彼此,或许,还可以好好相处。”
柔弱得如初开花儿的少女,竟跟万妖万魔都惧怕的他,提议要好好相处。
这纤细的身躯,哪来这么大的胆量?
一阵风雪吹来,绸衣飞扬,她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走。
“这里太冷,不好说话。”
白润的小手抬起,取下簪在乌黑发间的茶花,些许光滑发丝散落。她无畏的靠得更近,递出茶花,绸衣宽袖轻轻拂过斧面。
“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就带这朵花到木府来,我请你喝最好的茶。”
他自然而然的接过茶花。
鲜妍的花朵,瓣瓣酡红,是绽放得最美的时候。
然而,这么美的花,也不及她下山前望向他时,那期待又略微羞涩笑容的千万分之一。
***
第二天,他首次进了砚城。
木府占地广阔,他早在雪山上时就已经看见,所以不必询问任何人就能找到。事实上,人们看见他就早早回避,只敢站得远远的,投来恐惧担忧的张望,他就算想问,也没人敢靠近。
木府前,有一座石牌坊。
当他踏入牌坊后,手中的茶花散落,片片花瓣飞舞,红艳艳的一瓣又一瓣落在前方引路,领着他经过曲折回廊,跟重重楼房与庭院,走了好一会儿才在一间厅堂里看见她的身影。
娇小的她手握白玉笔管的毛笔,以碧玉为砚,在素白宣纸画上墨迹,桌案四周有许多揉皱的纸团,都是画得不满意被丢弃的。
她画得很专注,轻咬润红下唇,绸衣的宽袖褪落到肘上,颜色不是前日桂花的暖黄,而是苍黑之色──跟他衣袍相同的颜色。
毫不隐藏的期待,让他猝不及防,胸口涌现不曾有过的奇妙感受。
茶花的最后一瓣,落到桌案上,她才抬起头来,俏脸上尽是惊喜,双眸比最亮的星星更璀璨。
“你来了!”
她迫不及待就要走来,但蓦地又看了看宣纸,下定决心的吸了一口气,严肃的说道:“请等等,我要再试试。”
她屏气凝神,在宣纸上作画,线条却歪歪扭扭,连个圈都画不圆。
起先是五官,再来是衣衫,接着是手脚,勉强看得出是人形,都画完后才在空白的眼中点睛,宣纸开始无风自动。她搁下毛笔,沿着湿润墨迹边缘把宣纸撕下,洒落在地上。
“起。”
扭曲的纸片,应声直立,还膨起变得立体。
她欣喜不已的拍手,又说了声:“走。”
纸人迈开脚步,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却愈走愈软,最后倒伏在地上,线条歪扭的脚挥啊挥。
“还是得自己来才行。”
法术失灵,她也不恼,俏皮的吐了吐舌头,离开桌边忙碌起来,走到贴墙而建,矮到必须蹲下低头,高到厅堂梁下,大小不一的木柜搜寻。
厅堂外的庭院,簇簇绽放的粉色海棠,花朵争相离了树,柔蔓袅袅飘舞到木柜旁,朵朵堆迭成阶梯,让娇小的她便于看清每个木柜里藏放的珍品,能伸手取到要用之物。
密密层层的菲薄花瓣,稳稳托住小巧绣鞋,她仔细甄选,总算选到招待贵客的器物,小手伸向一套轻巧细致的白瓷茶具。
海棠为了讨她欢心,飞涌入柜要代劳,她却说道:“不用。”
粉粉的花瓣落下,不敢僭越,铺落地上化为软毯。
两盏一套三件的盖碗,先被放置到桌上。原先的墨迹被花瓣擦拭干净,连宣纸也被挪到一旁,因为挪得有些急,一些花瓣夹入宣纸,粉嫩的颜色浸染素白,像是宣纸上也开了朵朵海棠。
再取来小巧的茶仓,端来弯弯竹节做提梁的陶壶,她才回到桌边,笑意盈盈的招呼。
“请坐。”
她打开茶仓的盖,在彼此杯中倒入适量外型小巧圆卷,细细银白毫毛下隐约透着翠绿色的茶叶。
“这是女儿环,选最细嫩的茶芯,再用鲜花相迭,烘焙五次后制成,前后要费时一个月。”
指尖轻抚过陶壶,热而不烫的清水就盈满其中,随着她将热水缓和的倒入杯中,翠绿芽苞翻滚,释放出清澈透亮的浅黄色茶汤,茶香与花香萦绕满室。
倒掉第一泡茶汤,她请他饮用第二泡。
他举杯喝了一口,果真滋味醇厚,就停也不停,把一杯都喝尽。
“喝得出是什么花吗?”
她笑问,再为他杯中添茶。
“桂花。”
这味道,他昨日闻过。
“很香,但是,在你身上时更好闻。”
俏脸微红,伶俐的她一时语塞,一会儿后才说:“我是特别为你准备的。”
喝下肚的茶汤,不知怎么的竟变得更热烫,染得他胸腹暖热,戾气在茶香与花香中渐渐消弭。与她相处时,他竟觉得比高踞雪山,只有妖斧作伴时,心绪更平静。
杯中的茶环,经过几次冲泡,仍是嫩叶连茎、柔软鲜嫩,没有丁点儿破损,滋味也没有减损,依旧润滑回甘。
“木府很大吧?”
她问。
他点点头。
的确,若没有茶花的花瓣引路,他或许找不到这间厅堂。
“历代砚城的主人,就是木府的主人。”
她看了看厅堂外,庭院里奇花异草、果木如云,笑得有些困扰。
“木府大,砚城更大。身为砚城的主人,城内要是有不能解决的事,都必须由我处理。我能力有限,要一个人做这些事,真怕会忙不过来,哪处生出错漏。”
或许,是满地揉乱的纸团,跟趴软在地的纸人太不忍卒睹。
或许,是她眼眸里的担忧太惹人怜爱。
或许,是茶太芬芳可口。
总之,胸腹间的暖热,将话语推滚到舌尖,他冲动的说出来:“我帮你。”
她转过头来,隐藏不住喜悦。
“真的?”
“真的。”
他点头。
“我从不食言。”
“谢谢你。”
澄澈双眸盈满欣喜,以及纯然感激,忧色一扫而空。
“不过是还你请我喝茶的人情。”
他这么跟她说。
他也是这么跟自己说。
***
事情来得很快。
起初,是夜里小儿哭啼,家人不论怎么哄都哄不好,小小稚儿哭得全身通红、声音沙哑,家人又累又心疼,要到天色大亮,娃儿才会闭上泪眼睡去。
焦急的父母,把娃儿抱去让大夫瞧,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到了夜里就又哭起来。
这不是个例。
很快的,砚城里的小娃儿都在夜里啼哭,扰得大人入夜不能安眠,甚至连大夫家新添的孙子,也整晚夜啼,做媳妇的坐月子时无法休养,身子比怀孕时虚弱。
既然不是娃儿身体有状况,有人就猜想,该是外在原因。因此入夜后就不睡,在屋子内外搜寻,察看是否有异状。
有个爱妻又爱子的男人,连着几夜没睡,守夜时坐在门外阶梯上,实在支撑不住打了个盹,才闭眼不久,屋里娃儿的哭声突然拔高,他惊醒跳起来,看见暗影闪过墙角。
他恨恨跑上前去,要擒抓罪魁祸首,但转过墙角却看不见任何人。
正在疑惑时,背后家里住着娃儿那屋,窗棂被无形的力量猛的一撞,发出震天巨响,小娃儿经此一吓,哭得更厉害。
后来,陆续有人看到暗影,却都抓不到人,受害的人们讨论时都恨得牙痒痒。
怪事没有消停,还愈演愈烈,后来连家中没有娃儿的人也受害。
有几间屋子毫无预兆的崩塌,所幸没有人被压伤,但损失不少财货。原本以为,是屋子年久失修才崩坏,但就连新盖的店面,竟也在开幕那天轰然倾颓,吓坏店主与宾客。
店主气得头顶冒烟,跑去建造房屋的工头家质问,怀疑工序有缺漏,甚至是建材以次充好,才会晦气的在开店当天就出事。
工头盖了几十年屋子,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用的更是真材实料,性格固执寡言,把名誉看得比性命重要,被骂也没回嘴,回屋却悬梁自尽,被家人发现时已经气绝。
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有人这才想到,赶去木府求姑娘。
历代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轻,但是年轻得如十六岁少女,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一分稚气的,砚城的人们还是头一次见到,心中不免猜疑,这柔弱的少女能不能承担责任,为砚城解决难事。
再见到她身旁,跟随着狂发苍衣、神色冷峻的大妖,全都胆颤心惊,惊愕得连喘息都不敢大声,更别提是说话了。
穿着宽袖绸衣的姑娘,走到铺挂白布幔帐的丧家,大妖先出手,撩开层层幔帐。他说到做到,从最小处帮她。
俏脸嫣然一笑,无声感谢。
娇小人儿走进以白布结花装饰的丧家,屋中儿子儿媳穿白麻孝衣,孙子孙女穿白苎孝衣,一身缟素的妇人,则哭跪在丈夫尸身前。
“你哭什么呢?”
她笑语如铃,在哀戚丧家的愁容中,显得很是自然,痛哭的儿孙们瞧见,伤痛情绪淡去许多,不再哭得撕心裂肺,眼中不再出泪,能够看得清晰。
妇人抬起头来,原本滴水未进,又哀伤过甚,几近昏厥的意识,因串串泪水反润,不但干哑的声带恢复,连神智也清醒。
“我丈夫死得冤枉。”
妇人说道,不知怎么的,立刻就知道她的身分,如溺水之人见到浮木,急忙抓住机会恳求。
“请姑娘为我丈夫作主。”
少女粉嫩的唇扬起。
“好。”
姑娘的笑,就如春风,扫去丧家的哀伤。
连围观人们的惊慌疑惑,也随这笑一扫而空,就连对大妖的畏惧也消弭殆尽,纷纷不由自主靠得更近,想将她的话语听得更清晰,将她的面容看得更仔细,多亏苍黑色的衣袍扬起,划出一道无形屏障,将她与众人隔开适当的距离,她才能从容行动。
“身躯虽然已经冷了,但三魂七魄还没走远,被家属的哭声羁绊。”
白嫩的指尖探出,摸了摸工头的额头,微微侧着的小脸带笑,说得很是轻松。
“你的冤枉,就自个儿来说吧!”
话才说出,死去的工头,蓦地深吸了好大一口气。
“去取些热水来,喂进他嘴里。”
姑娘说道。
儿媳抢在婆婆前,急忙冲进厨房里,再端了一碗热水出来。因为太匆忙,双手又抖得厉害,碗里的水洒出大半,送到妇人身边时剩下不多。
妇人救夫心切,端碗含了热水,俯身哺入丈夫口中。
僵冷的身躯,因这口热水,逐渐软化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在众人讶异的注视下,工头睁开双眼,原本死去,如今竟然活来。
“姑娘!”
他哑声叫唤,因魂魄回体,身躯逐渐暖热。
“新开幕的店面,真是你偷工减料,才会崩塌的吗?”
她言笑晏晏,问得轻描淡写,眨动的圆亮双眸黑白分明。
“不是。”
工头慎重摇头。
“我是冤枉的。”
“就算是被冤枉,也不可寻死。”
澄澈双瞳中没有怒色,多的是怜悯。
“你死了一了百了,但旁人要是以为,你是畏罪自杀,往后瞧不起你的妻儿,你罪过岂不是更深?”
言语上的谴责,口吻并不重,但死而复生的工头,却觉得身上重得像是压了整座雪山,惭愧得无法抬头,脸几乎要埋进土里。
“我错了。”
心高气傲的工头,对少女诚挚忏悔,从魂魄到肉体完全敬服砚城的主人、木府的主人。
她笑了起来,美目盼兮,轻言柔语,没有半点屈尊俯就的态度。
“知错就好。”
得到原谅后,工头还急着戴罪立功。
“我还知道,这阵子砚城不宁,是出了什么错。”
“喔?”
她兴味盎然,看了看苍衣男人,才又说道:“你说。”
“是纸钱,纸钱出了问题。”
工头说得信誓旦旦、言之凿凿。
“我断气后,看见近几个月的新鬼们哭诉,收不到子孙烧的纸钱,实在死不如生,只能闹出事端,求得注意。”
“你穿越生死,知晓生人不知道的事。”
她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却看见穿苍衣的高大身影,已经去门前取来纸钱,无言的递到面前。她甜甜一笑,接过纸钱仔细看了看,还稍稍摩擦粗糙的黄纸。
“这纸钱做得粗糙,连符文都没印得完整,难怪会引发怪事。”
“纸钱是在哪间香烛铺买的?”
她问道。
“启禀姑娘,是庇福香烛铺。”
有个男人抢着回答,还说得很是仔细:“砚城里原本还有几间香烛铺,但庇福的价压得最低,别的香烛铺不堪长久亏损,纷纷关门,庇福就成了唯一一家。”
这次,不需她说话,也不必苍衣人动手,几个人脑筋动得快,一听到问题出在纸钱,就去庇福香烛铺把店主抓来,推推嚷嚷的扭送到工头家外头,店主不甘心的大吼大叫:“你们做什么?”
店主放肆的质问,凶狠异常。
“放开我、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