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户外天色依然暗着,村里一间潦草搭起的黄泥土屋里已然亮起了灯,屋内虽然布置简陋,却收拾得十分整洁,一道纤细苗条的身影正忙碌着。
堪堪过了大半个时辰,屋内逐渐飘出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教人闻了不免饥肠辘辘,忍不住想要尝上一口。
就连汤圆自己也有些受不住了,掀起竹蒸笼的盖子,用干净的棉布捡起里头一颗白润圆胖的包子,热气袭面而来,汤圆朝包子皮上吹了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爽口微咸的肉汁顿时在嘴里化开,唇齿留香。
汤圆不禁眯了眯眼,唇边两个甜甜的小酒窝跃动着,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真好吃呢!
虽说是自己蒸的包子,一天天地也吃习惯了,但每日早起,饿着扁扁的肚子所尝的第一口,还是那么地令人心满意足,只觉得活在这世上再辛苦,有这样回味无穷的美食能吃,也不算难熬了。
所以她喜欢吃,也喜欢做些美味的吃食,让所有她认识的人都能吃得开心。
卯时一刻,汤圆准时走出屋子,将一大笼刚刚蒸好的包子以及一桶前一晚事先煮好的豆浆放上一辆独轮推车。
她个子娇小,却因从小习惯了做粗活,颇有一把力气,很快地就把东西准备妥当,只是天气有些冷,清晨的凉风吹得她脸颊有些刺刺得发疼,她又转回屋里,寻了一条花布巾蒙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灿亮有神的明眸。
临出屋前,她蓦地想起什么,往一个盛着水的木脸盆照了照自己的脸,确定那块由右脸颊鬓边蔓延至脖颈的青斑仍在,才松了口气。
这青斑虽丑,却是她一个独居的大龄女子能够安静过活的凭借,再加上她的右腿……汤圆低头看了看,胸臆间漫开一抹复杂的滋味,半晌,她笑了笑,不再纠结,振作着哼起一首小曲。
她嗓音清柔润亮,这小曲哼起来颇为动听,住在斜对面的丁大娘正好走出来要打水,远远地望见她单薄的身影,笑着扬声喊。
“汤圆,这么早出门呢。”
汤圆回头,清亮的眼眸亦是盈满笑意。“是啊,丁大娘,得早点去码头边占个好位子。”
“今儿天冷,码头边风大,你可得穿暖一点。”
“我穿着薄袄呢,不冷。”
不冷吗?
丁大娘打量汤圆的穿着,她那件薄袄是洗了又洗的,衣袖袍角都有些泛白了,看起来也不够厚实,想必里头的棉絮也都结块了。丁大娘看着,嘴巴张了又合,想说两句,也不晓得说什么好,这年头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尤其她一个独身姑娘家,能有一片茅草遮顶,有一碗热饭可吃,就算不错了。
“丁大娘,时候不早了,我先去了。”
“嗯,你小心点走。”
丁大娘默默心疼着汤圆,汤圆却是语声欢快地朝这位邻居老大娘挥了挥手,便推着独轮车走了。
只见她一步一跛,腿脚明显有些不便,要是寻常姑娘家,恐怕早已疼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她外表倒是看不出什么,一边艰辛地推着独轮车,一边还哼着轻快婉转的旋律。
这傻丫头!
丁大娘也不知该觉得欣慰或难受,想了想,忽然追赶上前。“我说汤圆哎。”
“大娘有什么事?”汤圆一笑起来,嘴边两个小涡就深深地凹进去,甜得教人心喜。“是不是肚子饿了?我拿几个包子给你和丁大叔吃吧。”
“不用了,我今天早上已烙了饼了,何况你这包子是要拿去卖钱的,大娘怎么能要?”
“才几个包子,不值什么。”
说着,汤圆就要掀开竹笼取包子,丁大娘连忙拉住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
“傻丫头,大娘不图你这包子,大娘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大娘想说什么?”汤圆眨了眨眼,一双圆圆的墨眸亮着光,又彷佛氤氲着些水气,显得有些傻乎乎的。
就是这样才更令人不放心啊!
丁大娘心中叹息,这要是自己家的姑娘,她和当家的早就不知道怎么疼入心坎里了,真不晓得这丫头的家人怎么狠心丢这姑娘家一个人离乡背井。
“大娘问你啊,你有没有想过让人给你说门亲事?”
说亲事?汤圆听了,笑容顿时凝敛,慌忙摇头。“不不,我不想成亲。”
“傻丫头,哪有姑娘家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的呢?总有一天得嫁出去。”
“大娘,我自己就能过得很好,我不嫁。”
“大娘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今年几岁了?”
“我……”汤圆脸色刷白。
她不说,丁大娘心里也明白。“我前日听里正娘子说了,你是不是明年就满二十五了?”
汤圆敛下纤密如羽的眼睫,不吭声。
“你不说话,大娘就当自己没猜错了。”
汤圆咬了咬唇,小小声地低语。“过了明年春分,我就二十五岁了。”
其实她实际年龄是还小上几岁的,只是当年她爹娘为了能将她卖给人牙子,因对方想要个年纪稍大又有力气的粗使丫头,爹娘就给她虚报了数字,如今她的身分文书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倒是说不清了。
“那你可知道咱们大齐有个规矩,凡是年满二十五岁的姑娘,若是还找不到成亲的对象,就会由官府的人来作主替你配婚?”
汤圆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心中发凉。“知道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你心里可得想清楚了,你自己找人帮你看亲事,还有可能找个你自己中意的对象,若是让官府来胡乱配婚,谁知道会把你配给什么阿猫阿狗?就隔壁村的阿桃,你听说过吧?她是因为家里穷,耳朵又聋,爹娘死了以后,家里就靠着她这个大姊拉拔几个弟弟妹妹长大,结果误了婚期,就被官府硬配给一个半身不遂的退伍兵……这哪是成亲啊,根本是将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往死里糟蹋啊!”
汤圆咬牙不语,心海翻腾着。
“咱们这种平头百姓,没钱没势的,还不是官府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听话,大娘是担心你到时有冤都没处诉,平白受了委屈。”
“我知道的,大娘,我明白你是为我好。”汤圆呐呐的,苍白的唇瓣勉强绽开一抹涩涩的苦笑。
“那你就听大娘的。”丁大娘温暖地拍了拍汤圆。“大娘有个好姊妹在县城里当媒婆,我让她帮你瞧瞧,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老实勤快的对象,条件差点没关系,你们夫妻俩一条心,总能把日子过起来。”
就这么嫁了吗?找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和他过上一辈子?
汤圆茫然寻思着,脑海忽然浮现一张端方清俊的脸孔,深邃如墨的眼眸泛着冷冷的幽光,彷佛正沉默地盯着她。
那是大少爷,她心目中永远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少爷。
她傻傻一笑,想起心尖上的人,眉眼都弯了,温柔似水。
丁大娘看了有些愣。“傻丫头,你笑什么?”
汤圆深吸口气,笑得越发灿烂。“大娘,我不想嫁。”
“你这丫头,大娘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懂吗?”
“我懂的。”汤圆温温软软地回道,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是毅然坚定的。“不是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吗?你让我再想想。”
大不了到时官府真的非逼她嫁,她就再逃一次好了,这回就逃到一个更远更偏僻的地方,让谁都找不到她……
“你喔,你以为一门好亲事是好找的吗?多少人说了几年,也说不到一门真正如意的亲事!”丁大娘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汤圆额头。
汤圆笑咪咪地拉下丁大娘的手,撒娇似地揉了揉。“好了,大娘,我知道你心疼我,你最好了……可我现在真的来不及了,再不赶去码头边的话,好位子都要让人给占走了,我先走了啊,咱们回头再聊。”
话落,汤圆重新推起独轮车,脚步一跛一跛地走了,丁大娘目送她那孤孤单单的背影,心中微涩,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好吃的包子!热腾腾、香喷喷的包子!有白菜猪肉馅的,也有韭菜鸡蛋馅的,包你吃了还想再吃……一个五文钱,三个算你十二文,多买多赚啊!”
码头风冷,汤圆只穿了件薄袄,其实有些禁不住,鼻头很快就冻得红扑扑的,她一边跺着脚抵挡寒意,一边扬起清脆的嗓门喊着。
经过一段时日的经营,她的包子早已在码头卖出了名声,不少等着货船靠岸帮着卸货扛货的码头工人会过来买几个包子当作早膳垫肚子,再喝上一碗热热的豆浆,暖暖肠胃。
才喊了两声,就有熟客上门来了,一个个川流不息的,不到一个时辰,一大笼包子已经卖得差不多了,豆浆也即将告罄,汤圆正收拾善后时,一转头,就与一个坐在树下的男人视线交接。
其实她一早推着独轮车来到码头就发现那男人了,穿着一袭破旧的靛蓝棉袍,打了好几个补丁,一头油腻的长发披散在肩后,也不知多久没洗了,一把杂乱的胡子遮去了大半张脸,显得极为落拓狼狈。
如今世道艰难,听说江南那边夏秋之交时又发了大水,百姓流离失所,这般衣衫褴褛的流民并不少见,有的还拖家带口的,一家子都骨瘦如柴,教人看了既惊惧又不忍。
素日汤圆见到这样的流民,可不敢多看一眼,她知道自己容易心软,要是一个不慎被缠上,怕就是难以甩脱开了,只是树下那名男子总让她觉得似乎有些莫名眼熟。
也许是因为他身上的气质,即便是落入这般餐风露宿的处境,那人好似也是不慌不忧的淡然以对,胡子拉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汤圆看着那男人转过头去,漠然望向不知名的远方,蓦地有些怅惘,想着自己是不是该送点东西给那人吃,不是有句话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七级浮屠是什么她不晓得,但能够救济有需要的人总是件好事吧……
她正出神着,一个圆滚滚的身子忽地从另一头疾奔过来,一边高声嚷嚷。
“汤圆,等等我啊,千万别忙着走啊!”
这人一路喊着跑过来,费了好大力气才停在汤圆面前,白胖年轻的脸庞沁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气喘吁吁地抱着肚子半蹲着,却是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眸,闪亮亮地盯着汤圆。
“汤圆,快,快,我的、包子……”气都喘不过来了,却还挂心着包子。
汤圆抿嘴一笑。“放心吧,给你留着呢。”翻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棉布,从竹笼里拿出三个还微微温热的包子。“呐,你的包子,一个韭菜鸡蛋馅的,两个白菜猪肉馅的。”
李大郎见状大喜,接过油纸包的包子便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汤圆见他吃得又急又快,不免有些担忧。“喂,你吃慢点,别噎着了。”
话语未落,李大郎就咳起来,一面握拳捶着胸口。“咳、咳、咳!”
还真的噎着了?
汤圆无奈,只得舀了一碗豆浆递给他。“喝点豆浆。”
李大郎接过,咕噜咕噜地灌了大半碗,总算觉得一口气顺过来了,对汤圆讪讪地咧嘴笑着,“汤圆,谢谢你啊。”
汤圆没好气地翻白眼。“早跟你说了,吃慢一点,哪天真的呛到没气了,我可救不了你。”
李大郎不好意思地抓抓头。“都怪你这包子实在太好吃了。”他初次品尝时,就惊为天人。“我要是不趁着还热呼的时候吃,待会儿凉透了,岂不糟蹋了美食?”
他还有理呢!
汤圆摇头,也不跟这贪吃的胖子争论,自顾自地收拾起来,李大郎三两口消灭完两个包子,还剩下一个舍不得吃,暂且揣入怀里,就跟在汤圆身旁搭话。
“汤圆,你说你这包子做得这么好吃,豆浆也是熬得又浓又香,你要不也做点别的吃食来卖?你瞧那边有位大婶在卖鸡蛋煎饼的,也不晓得她怎么做的,每回煎的饼不是太生就是太焦,就那样还一堆人抢着买呢,要是你来做,味道肯定比她好上一百倍!”
汤圆顺着李大郎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淡淡一笑。“那是你嘴太刁,我瞧那大婶的煎饼卖相挺有模有样的啊。”
“正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李大郎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说:“好吃不好吃,还是得亲口尝了才知道。”
“你别在我这里掉书袋了,我忙着呢,没空招呼你。”
“我来帮你。”李大郎连忙上前,可殷勤了。
“不用了。”
“汤圆,你别赶我走啊!要不这样,咱们打个商量,你瞧现在是秋天,满山都是栗子,你要不帮我做些栗子糕,看要多少银子,我给你……”
“你想吃栗子糕,城里的点心铺不是有卖吗?”
“我就想吃你亲手做的,肯定不一样。”
汤圆笑笑,未及回话,便听见一道尖锐的嗓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李大郎!”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大婶手里勾着一个卖菜篮子,气急败坏地上前,揪住李大郎的耳朵。
“好啊,你这死小子,老娘省吃俭用地供你去书院读书,你不好好用功,给家里挣点面子,居然大天白日地跑来码头这边闲逛?”
“娘,娘,您放手,疼啊!”李大郎痛得整张脸都揪起来了。“我只是肚子饿了,来买点吃的……”
“书院里没给你吃给你喝吗?要你巴巴地跑来码头这边买包子?”
“汤圆做的包子好吃啊!”
“吃吃吃!你就晓得吃!”
李婶气到不行,恨不得给这贪吃的儿子脸上甩一耳光,只是怕他失了面子,才勉强忍住,转头见汤圆一脸无辜淡定,彷佛这一切与她无关似的,更是怒火中烧,嘴上就阴阳怪气起来。
“我说汤圆啊,我们大郎可是我和当家的一路好吃好喝地供着,好不容易才考上秀才,他以后前途光明着呢,你可别想对我家这浑小子有什么歪心思。”
这话一落,汤圆顿时愣住,李大郎更是难堪得恨不得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起来,看了莫名其妙的汤圆一眼,慌忙将自家娘亲拉到一边。
“娘啊,您胡说什么呢,别这么胡乱冤枉人家!”
“我冤枉她?”李婶气难平,嗓门嚷嚷得更大声了。“不然你让大伙儿来评评理,她一个姑娘家整天与我儿子说说笑笑的,心里存的是什么主意?”
“娘!”李大郎急得伸手摀住娘亲的嘴,胖嘟嘟的脸颊窘得都红透了。
汤圆见他不自在,心里一琢磨,上前正色澄清道:“李婶,我汤圆敢对天发誓,我就是把你家大郎当成一个乡里乡亲而已,你若真的不放心,顶多我以后不卖他包子就是了。”
“那怎么行!”李大郎急得团团转,想到以后可能再也吃不到那些热呼咸香的包子,刹时感到天昏地暗,人生无望,对着汤圆就拱手求饶。“好汤圆,你莫生气,我娘就是瞎嚷嚷,她没恶意的,我跟她解释清楚就没事了……娘,您跟我来。”
李婶一时不防,就被儿子给拖着走。“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拉我去哪儿?哎唷,你手轻点,老娘这一把老骨头都要被你给扯散了!”
“我的好娘亲,您就别嚷嚷了,跟我来就是了!”
李大郎恨不得现下就拿根针把李婶的大嘴巴缝起来,他一边拖着自家娘亲,一边回头对汤圆喊道。
“汤圆,说好了,你明天可得继续给我留包子,还有栗子糕,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啊,千万记得帮我做……咱们说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