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总兵府。
马镇方求见胡知恩,将一大叠的银票搁在胡知恩的案上。
胡知恩跟许天龙陡地一震,惊怒地看着他。
“马镇方,你这是何意!”许天龙怒问。
“这银票面额,一张是五十两银,共有二十张,共计一千两银。”他说:“人人都说胡大人是清官,可草民认为没有钱买不到的人。”
“大胆!”许天龙七窍生烟,“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马镇方一派轻松,胡知恩看着他,也没有说话。两人相视须臾,胡知恩这才开口——
“马老板不像是这般冒失的人。”他语气平静。
“胡大人是可以买的人吗?”马镇方反问他。
忠直护主的许天龙可忍不住了,他一个箭步冲到马镇方面前,一把拎住他的衣襟,“马镇方,你!”
“天龙。”胡知恩沉声阻止,“放手。”
“大人,他……”许天龙气得直发抖,两只眼睛都冒血丝了。
“我叫你放手。”胡知恩沉稳地坚持。
许天龙不甘愿地松开手,但两只眼睛还恶狠狠地瞪着面前一抹沉静微笑的马镇方。
“马老板,”胡知恩淡定地看着他,“本官不是你能买的人。”
马镇方唇角一勾,“那我就放心了。”
此话一出,胡知恩跟许天龙都微顿,不解地看着他。
“马老板这是……”胡知恩狐疑地开口。
“大人,草民已在总兵府后门备了马车,可否请大人移步?”他问。
胡知恩微顿,思索了一下,“看来马老板早有安排……”说着,他站了起来,自案后走出。
“大人?”许天龙忧疑地劝阻。
“无妨。”胡知恩毫无疑畏。
“都司大人,车上有您位置,一起走吧?”马镇方笑视着刚正不阿但性情急躁的许天龙。
许天龙当然不可能放着胡知恩独自前去,立马跟随着主子往外走。
出了总兵府后门,马镇方果然安排了一辆低调的马车在后面候着,马车上驾车的不是文成,而是面生的小伙子,明显就是为了避人耳目。
一行三人上了车便一路往城西而去,马车在一处旧宅子前停下,三人才下了马车,里面便有人前来开门,正是文成。
三人走进宅子,文成立刻掩上大门。
这宅子也不算小,共有三进及左右护龙。院子里晒着孩子的衣裤,为数不少,看着是这宅子里住了一些孩子。
除了这个,胡知恩还发现院里没有做杂活的仆婢,只有一些看似练家子的护院来回穿梭着。这儿若不是有谁需要保护,便是有谁需要看守着。
想着,他心里更是疑惑了。
这时,他们已随着马镇方来到三进院里。院里有五名武装守卫看守着,见状,许天龙不觉绷紧神经。
“都司大人不必担心,胡大人与你都是安全的。”马镇方笑说着的同时,已走向左护龙的一间房门前。
文成打开门上的锁头,胡知恩跟许天龙便随马镇方的脚步进到屋里。
眼前的景象,教两人一惊。
这屋里其实是个大牢笼,以木板隔成三间,一共关押了七名男子。一见马镇方进来,几个人便此起彼落地叫嚷着——
“马老板,你什么时候放我们!”
“是啊,该说的我们都说了,快放了我们吧!”
胡知恩倒抽了一口气,神情凝肃地看着马镇方,“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这些人都是草民从私掠船上逮获的海盗。”他说。
闻言,胡知恩跟许天龙陡然一震,惊讶地看着他。
“私掠船?”胡知恩想起许天龙之前跟他提的那件事,震惊不已,“三个月前在铜山外海沉了两艘私掠船的……真的是你?”
马镇方微微一顿,旋即撇唇一笑,“看来大人知道的事比草民以为的多。”
“这些人真是你逮住的?”许天龙难以置信。
“有一艘船趁乱跑了,这七个人是从烧了的船上抓来的,其他人……都跟着船沉到海底了。”马镇方续道:“除了这七个人,草民还在船上发现十多名遭贩子掳走的孩子,也都安顿在前面的院子。”
胡知恩一怔,“什……可刚才没看见人?”
他一笑,“一早就都送到岭南书院跟牧学学塾去上课了。”
听着,胡知恩跟许天龙更是震惊了。
“你们听着,”马镇方转而跟七名海盗说道:“这位便是刺桐总兵胡大人及都司许大人,你们知道什么,要一字不漏的说出来。”
七人听说进来的是总兵及都司大人,不觉露出惊恐的表情。他们都是杀人越货的海盗,让官府逮了是唯一死罪啊!
“放心,只要你们供出有用的情资,相信大人会免除你们的死罪。”
七人分别关在三个牢房里,除了同牢房的,谁也看不见谁,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大人,介意让草民代劳吗?”马镇方礼貌地询问。
胡知恩颔首同意。
“告诉总兵大人,你们是谁的属下。”
“大人,我们是李兵的属下。”
胡知恩跟许天龙互看一眼,有点惊讶。李兵是海盗集团的头子,手底下有十多艘武装船只在大员、魍港及马交铜山等三不管海域掠夺商船,但官府始终逮不到他们,也不知道李兵背后的资助者是谁。
“你们在刺桐的接头人是谁?”马镇方又问。
“是个名叫州仔的搬运工头,他负责进出非法及未报关的货物。”
“除了走私,还有呢?”他又问。
“还有……还有他会定期地交给我们一些童奴……”其中一人畏却地。
听着,胡知恩跟许天龙都瞪大了眼睛,惊怒交加。
马镇方神情冷凝,“告诉大人,你们是怎么将孩子运出去的?”
“装在酱……酱缸或是木桶里,假装船上物资……运出去……”
“混账!”许天龙忍不住地痛骂,“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东西!”
“除了这个名叫州仔的跟你们接触过,还有谁?或是你们曾听过任何的名字?”马镇方又问。
其实这些事他都已经问过,也都已经有答案,如今只是让他们在胡知恩跟许天龙面前再说一次。
“还有……还有一个拧?,他会给我们送银子来,有次他提到谢少爷,可我不知道是谁……”
“你们在船上可还听过什么?”
“大约一年前,我们在马交附近碰上一艘官船拦截,头儿没逃,还让官兵登船,官兵带走船上白银,有听他们提到汪副使这号人物……”那全盘托出的海盗一脸卑微讨好,“几位爷,咱兄弟几人该说的都说了,就这么多,没别的了。”
马镇方唇角一扬,“这些也堪用了。”说罢,他以手势及眼神示意胡知恩跟许天龙往外走。
离开三进院,马镇方领着他们进到前头的花厅里。
“不知胡大人有何想法?”马镇方问。
“马老板三个月前便关押了这七个人,想必早就问出端倪,也有收获了。”胡知恩神情一凝,“不如你告诉我吧。”
马镇方一派轻松自若,“李兵是何许人也,应该不用草民说了,先来说州仔这个人。他是石狮塘码头的工班头儿之一,为了抢生意,私下恐吓或暴力胁迫其他工班时有所闻,他也经常出没在番坊跟浣石巷,而那些地方亦是孩子失踪案频传的地方。”
“他是负责帮李兵找货的……”胡知恩说。
“没错,不过他虽是地头蛇,也还是需要有强龙替他打点一些事情。”他续道:“他提到的拧?,咱刺桐也不多见姓牛的,依他的描述,草民认为便是永新造船的其中一位账房牛三春,他口中的谢少爷则是谢家大少谢明礼。”
“马老板何以如此断定?”
“谢家有三个儿子,除了谢明礼,二儿子谢明洁跟么儿谢明皓都未能有权限插手谢家的买卖交易。”
看他十拿九稳,胡知恩相信他一定有相当的把握。
“至于他提到的汪副使,草民判断就是前海道副使汪柏。汪柏在任上贪贿,去职后还是游走在官府跟非法海商之间,利用过往人脉纵放被豢养的私掠船,从中获得利益。”
“马老板似乎对汪柏毫不陌生?”胡知恩眉心微皱,“你海上行商多年,跟他交过手?”
他深深一笑,“是,他每次收贿,草民都在场。”
闻言,胡知恩跟许天龙陡地一震。
“想必两位大人都听说过那年他在收贿时,提刑按察布政使刚好在场之事。”
“没错。”胡知恩点头,“据说当时葡商的通译员说那是地租,可汪柏收贿之事还是传得沸沸扬扬。”
“若我说……当年当着布政使大人面前行贿是葡商故意所为呢?”
胡知恩疑惑开口,“故意?”
“葡商行贿何以挑在布政使大人在场之时?”马镇方深沉一笑,“向地方官员行贿可是犯法之事,葡商怎会犯这么大的错?”
胡知恩顿了一下。也是,这一点道理都没有,行贿岂能光明正大?
“大人,”马镇方神情一凝,正色说道:“葡商席瓦尔先生为了将马交做为转运港及中途基地,即使不愿,也不得不向汪柏低头,年年奉上五百两白银。可虽然每年给汪柏五百两白银,商船在附近海域及马交的安全还是无法得到保障,经常被他国武装商船或是海盗船、私掠船伏击掠夺。”
这些事,胡知恩当然是知道的。
“除了席瓦尔先生,不少葡商及我国海商也纷纷向汪柏输诚行贿,这些白银若是由朝廷接收,便是两方互惠之事。”他续道:“他国商船向朝廷缴交港埠税及地租,可以充盈国库,强大军需,进而巩固扞卫我朝海域。详实登记,有效管理,也能防止有不肖海商或海盗趁机作乱,有百利而无一害。”
听着马镇方这番话,胡知恩只感觉胸口像是被不断冲撞,他感到震惊及佩服,没想到能在马镇方口中听到这般有见地的想法及建言。
“看来,你与这葡商相当熟稔……”
马镇方淡淡一笑,“不瞒大人,草民便是当时在场的通译员。”
胡知恩跟许天龙陡地瞪大眼睛,惊呼出声。
“你……”胡知恩倒抽了一口气,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席瓦尔先生为了通航行商,不得已向汪柏低头,几番想反制汪柏,又担心遭到报复,于是草民便献计,挑在提刑按察布政使来时,当场行贿。”
“这是险招。”胡知恩说。
“奇兵走险。”他一笑,“若席瓦尔先生不想受制于汪柏,只能反将一军。当着布政使大人面前给汪柏五百两白银时,汪柏可吓坏了。”
胡知恩跟许天龙眼底,有着藏不住的佩服。
“我向布政使大人解释,说那五百两白银是葡商在马交的地租,此举不只为收贿的汪柏解围,使他免受牢狱之灾,也同时让席瓦尔先生解套,不再受到汪柏的勒索。”
马镇方目光一凝,直视着胡知恩,“给汪柏的贿款变成缴交给官府的地租后,葡方的商船在附近海域及港口的贸易活动合法化,且受到官衙的保护。同时,朝廷还增加了税收,促进商业发展,可谓一举数得。”
“马老板真教本官惊叹。”胡知恩由衷地道。
“大人,”马镇方拱手一揖,恭谨道:“如今海禁政策不明,非法商船跟海盗在海上横行,不只影响商业的发展及交流,还造成我朝海域动荡及海疆限缩,草民以为大人应该开放商船,进行船籍普调、管理课金,此举不仅可打击海上非法贸易,还可充盈国库税收。”
胡知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本官也同意你的看法,不过……我想知道马老板对把总高大人有何看法?”
马镇方微顿,唇角却慢慢地浮现一抹笑意。
“大人应该知道我在三春楼宴请高大人之事……”
胡知恩眉心一皱,“你……”
“大人对草民有疑虑,草民亦然。”他蹙眉一笑,“草民也怕大人是杜宸之辈。”
胡知恩恍然明白了什么,“难道你……”
“大人,”马镇方神情凝肃,“在这张犯罪的网里,处处都有高滨松的身影,却又看不见与他直接的关联。他是谢夫人的胞兄,谢明礼的舅舅,当初以养病为由离开刺桐以回避杜宸贪贿一案的调查,草民就着各种管道及人脉,却在浦城寻不着他的影踪,直到他赶在大人即任之前回到刺桐,这才曝露了他的藏身处。”
听他说是“藏身处”,必然不一般。胡知恩一副求解若渴的神情,定定地望着他。
“他并没有回浦城,而是避到陕南的一处小庄子。”马镇方说:“而这小庄子的主人正是汪柏的小舅子。”
闻言,胡知恩跟许天龙都惊疑不已,这么一来,一切都说得通、都合理了。
“马老板何以对高滨松如此……”
“他本名高福生,是我表舅。”马镇方眼底闪过一抹愤恨及悲恸,“是我母亲以为可以信任的远房表弟,是害我家破人亡的凶手,是将我塞入酱缸送上再无归期的黑船的人。”
“什……”胡知恩跟许天龙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
“马老板,你……”胡知恩眼底有着惊疑及怜悯。
马镇方深深吸了一口气,唇角再度挂着淡淡的笑意,“大人,我们合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