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入夜后,气温降得极快,即便温岁岁特意在男装长袍下穿了棉袄棉裤,身上仍感受到些许寒意。
出客栈前她请教过客栈掌柜,得知百花楼位于春溪县内城东河畔,除了百花楼外还有几间酒肆瓦舍聚集于此,皆有伶人倡优助兴,是城内有名的销金窟。
来到河畔,一股水气拂上面来,温岁岁感觉更冷了,禁不住微微打了个颤,双臂环抱自己,搓揉着取暖。
蓦地,前方来了一辆马车,车夫驾车驾得急,惊动了无数行人,温岁岁一时不察,差点被挤过来的一对夫妇撞上。
电光石火间,一只有力的大手自她身后探来;将她拽着转了个方向,护着她不受人冲撞,温岁岁一凛,一抬头,眼里映入一张俊美容颜。
“顾晏然!”她轻声惊喊。
男人却是冷冷注视着她,神情凝肃,见她唇色冻得发白,越发不悦,迳自脱上的墨色斗篷,不由分说地便将斗篷拢上她纤细的肩头,她一愣,下意识地想推却,他却低声喝叱。
“披着!”
他替她系上斗篷的系带,手指在她莹白的颈间轻轻滑过,留下丝丝若有似无的暖意,她不觉又微微一颤,这次却不是因为冷,而是心口一阵悸动。
她不禁仰头凝睇他,水眸氤氤着,缭绕着难以言喻的情意,而他一低头与她目光相接,顿时怔住。
夜色苍茫,所有人间的烟火彷佛都在这一刻淡逸,繁华转瞬成空,只有她和他在静谧的永恒中相凝。
蓦地,他回过神来,像是惊觉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略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丝毫没被他冰冷的表情击退,双手拢着斗篷,细嫩的脸颊擦过领口那一圈茸茸的狐毛,嗅着属于男人身上清冷的味道。
“顾晏然,你怎么会在这儿?你跟踪我出来的吗?”她含笑睇他,眉目弯弯。
顾晏然暗自调匀呼吸,拒绝被她俏皮的模样打动,剑眉一拧。“你一个姑娘家,入夜以后竟独自出来街道行走,就不怕有危险吗?”
“怕啊。”她理所当然地颔首,明眸流光璀璨。“所以我才换上了男装,这可是我下午时去客栈附近的成衣铺买来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顾晏然只觉得心口不争气地震了震,勉力压抑着,语带责备。“你以为换了男装打扮,就能哄骗旁人你是个男子了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这是掩耳盗铃!”
“真那么容易就看出来?”她眨眨眼,也不知是装傻还是耍赖。“我还以为自己装得挺像的呢,你瞧,我还特意用粉将自己的脸抹黄了几分,眉毛也画粗了。”
顾晏然简直无语,瞪了她好半晌,虽说她刻意在脸上动了手脚,依然藏不住天生娇嫩的肌肤,更别说她宛如撒娇的一颦一笑,谁会错认她不是个女红妆?
顾晏然深吸口气,缓缓压下胸臆间那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你大晚上这身打扮是想去哪儿?”
她闻言一凛,眸光闪烁起来,似是在迟疑着该不该坦承。
还想瞒他呢!
心头那把无名火烧得更旺了,顾晏然板着脸。“我和你一起去!”
温岁岁吓了一跳。“你也去?这……不好吧?”
顾晏然暗暗咬了咬牙,表面却仍旧端出一副冷静淡定的模样。“你且安心,我不会妨碍你找未婚夫说话,只是那种烟花场所毕竟不是姑娘家该出入的,我陪着你,也可免了招惹麻烦。”
温岁岁沉默半晌,试探地笑笑。“你……知道我是去找邹文理的?”
“你心里有疑惑,想找他问个明白,这也难怪。”
饶是顾晏然语气再平淡,温岁岁仍敏感地察觉到他不高兴,心下微慌。
“你不会是误会了吧?我找邹文理的原因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他胸口一梗,脸色越发淡了。“是什么原因都好,我不会干涉,也不会阻止,姑娘无须防备着我。”
“谁说我防备你了?我是……”
温岁岁还想解释,顾晏然已率先迈开步履,往百花楼的方向走去,见他伟岸的背影渐行渐远,她不免气急懊恼。
“喂,你等等我啊!”
温岁岁扬声唤,他步伐迈得大,她原以为自己不容易追上,他却像有意等她似的,走几步便会略停下来,直到碓定她追近了,才又举步。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来到了百花楼,楼如其名,光是门墙就爬满了无数花卉,即便是在这般深秋时节,仍可见花团锦簇,迎着夜风送出阵阵芳香。
屋檐上挂着一盏盏绘着美人图的灯笼,灯影朦胧摇曳,更添暧昧。
百花楼的老板娘人称明珠夫人,此时正在大厅内招呼着客人,徐娘半老,犹见风姿,一身珠环玉翠,更显得明艳娇媚。
她眸光一转,就见顾晏然与温岁岁相偕而来,一个俊逸出尘,一个姿容妍秀,都是拔尖的好气质,登时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两位公子可是初次光临我们百花楼,欢迎哪!”明珠夫人嘴上喊着公子,目光与温岁岁对上时却是若有深意。
温岁岁顿时有些心虚,看来顾晏然的批评不假,自己这番装扮确实骗不了人。
不过明珠夫人既然能开这百花楼,还将生意做得火热,自不是那等没眼色的,并未戳破温岁岁乃易钗为弁,对顾晏然芝兰玉树般的出众相貌虽是惊艳,却也没多看一眼,只笑着将两人迎进来。
“不知两位公子今日是想作何消费?是要在这楼下大厅欣赏歌舞,还是到楼上开个包厢,点几位姑娘服侍?”
温岁岁眼眸一亮,有些兴奋。“要怎么点?有什么规矩?”
顾晏然一愣,侧首一看,只见她满脸好奇,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态。
她这是忘了自己来白花楼的目的吗?
顾晏然清清喉咙,暗示性地睨了温岁岁一眼,这才对明珠夫人淡淡问道:“听说贵楼的花魁今夜会当众献舞,不知可有此事?”
“原来两位公子是为了我们丽娘而来。”明珠夫人嫣然一笑。“既然如此,请随奴家过来,前排的贵宾席正好有两个位子空了出来。”
明珠夫人唤来手下的管事,安排两人入座,并送上酒水点心,款待得十分殷勤。
温岁岁一坐下便左顾右盼,显然对男人们平素呼朋引伴、饮酒作乐的烟花场所相当之兴致勃勃。
顾晏然忍不住又咳了一声。“温姑娘。”
她没听见,仍是兴味盎然地张望着。
“温姑娘。”
还是置若罔闻。
他吐口长气,有些恼怒了。“温岁岁!”
这回她总算听见了,侧过一双秋水明眸,笑眯眯地瞅着他。“对嘛,你就该这样喊我,这样我才能听得见啊!”
顾晏然闻言一愣,所以她先前是假装听不见,就为了引诱他喊她的名字?
她忽地凑过来,在他耳畔轻吐兰息。“你再喊一次?”
他整个人一震,耳朵尖不由自主地热了热,连忙正襟危坐,躲开姑娘家似有意若无意的挑逗。
温岁岁分明感受到他的不自在,樱唇浅勾,笑意明媚。
她不再闹他,眸光在周遭缓缓梭巡过,大厅内设的座位几乎都已经坐满了人,有看似斯文儒雅的公子哥,也有脑满肠肥的富家少爷,她看了好片刻有些窘迫地摸了摸眉角,只能再度倾身向顾晏然,低声求教。
“你有没有看见那邹文理坐在哪儿啊?”
顾晏然一怔,见她神情微赧,若有所悟。“你认不出他?”
她更窘了,端起酒盏,借着饮酒的动作掩饰尴尬,小小声地嘟囔。“那么多年没见了,一时认不出来,也不奇怪吧。”
主要是原主本人的记忆,对这个未婚夫的印象就是很模糊啊。
“哎呀,你别一直看我了,快帮我找人啊,阿炫说他看到邹文理的时候你也在一旁,几个时辰前才见过的人,你总比我认得出来吧。”她毫不客气地催促起他来。
顾晏然无奈,只得寻觅起来,但说也奇怪,他自认自己有几分认人的本事,可这满大厅的公子少爷,他竟是没看见邹文理和那位温家的公子。
他分明听见他们两人说要赶着来这百花楼占座看花魁献舞,莫不是改了主意?
顾晏然正狐疑时,大厅的灯火蓦地暗下,只见前方高起的舞台降下了一面轻纱帘幕,无数的玫瑰花瓣从空中洒落,清悦悠扬的琴声中,一道曼妙的倩影翩然舞动起来,身姿隐在帘后若隐若现,更加引人遐思。
蓦地,一阵急促的琵琶拨弦,女子舞动的韵律快起来,纱帘飞扬,那道娉婷的倩影来到人前,穿一袭湘妃色的霓裳羽衣,朱唇粉面,白玉为骨冰为肌,正是百花楼闻名遐迩的花魁张丽娘。
“好!”
众人喝采声不绝于耳,气氛热烈。
温岁岁此时也顾不得邹文理身在何处了,只顾着欣赏台上佳人的舞姿,一边饮酒一边赞叹。“果然是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你发什么呆?喝酒啊,这梨花白酿得挺好喝的。”
她兴致盎然地催促着顾晏然,似乎已完全沉浸于周遭的气氛,浑然忘了今夜来此的目的,顾晏然看着,不禁有些傻眼,只得也端起酒盏,陪着饮了几杯。
随着乐曲来到最后的高潮,台下的男客亦是蠢蠢欲动起来,众人都在等待花魁一曲舞毕时,那挽在藕臂间的彩带一甩,会勾住哪个男人。
彩带勾住谁,谁就是张丽娘今晚的入幕之宾,一夜风流到天明,那可是极乐无限啊!
琵琶拨落最后一个音,只见花魁一个轻盈的扭腰,犹如天女散花,手上的彩带往台下的贵宾席流云般地甩来——
勾住了一个相貌堪称绝色的男子。
温岁岁震惊地睁圆了眼,即便她事前并不知晓这百花楼花魁的规矩,此刻见四周叹气声,此起彼落,满大厅的男人都朝她身边这个人投来又羡慕又嫉恨的眼光,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是让花魁给瞧屮了啊。
温岁岁似笑非笑地睇着身旁的男人。“你挺有艳福的嘛。”
顾晏然听出她话里的嘲讽,耳根瞬间又浮上一抹难以察觉的绯红,故作冷然地横眉瞪她。
“胡说什么?起来!”
话语一落,也不等她反应,他便甩开缠上肩臂的彩带,迳自拉她起身,在花魁与所有人愕然的注视中匆匆离开。
大厅内起了骚动,好些人责骂这个幸运儿不解风情,替站在台上花容失色的花魁忿忿不平。
顾晏然可不管旁人怎么骂,直接就拉着温岁岁往外走。
之前领他们入座的管事见状,迅速迎过来陪笑道:“两位公子这就要走了?”
顾晏然递去一个沉甸甸装着金元宝的荷包,淡声问:“其实我们是来找人的,敢问管事,可见过一位姓邹名文理的年轻举人?他和京城温侍郎府的大公子今晚应该是来了百花楼。”
管事一想,立即会意点头。“邹公子和温公子确实来过。”
“那他们如今人在何处?”
“那温公子的小厮来送信,说是京城府里出了点事,他和邹公子便先行离去了……两位坐的贵宾席就是他们俩空下来的位子。”
这么巧!
顾晏然与温岁岁交换一眼,温岁岁想了想,追问管事。“那你可知晓温邹两位公子住在哪间客栈吗?”
“这在下就不晓得了。”管事摇头。
“既然如此,多谢贵楼的款待,我们这就告辞了。”
没等管事再挽留,顾晏然圈住温岁岁手腕,拉着她就走,两人来到街道上,他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这才驻足望向她。
她垂着媒首,不知在想些什么,罩着他宽大的斗篷,更显得她身形纤细,隐约似有一丝娇弱。
顾晏然胸口一紧。“你还想去见他吗?”他压低了声调,嗓音微哑,似是怕太高声就会惊动了她。
‘温岁岁心中一动,缓缓抬起头来。“若我想,又如何?”
他目光似是一黯,微微抿了抿唇。“那我还是陪着你,我们一间客栈一间客栈去问,总会找到人的。”
他真的愿意陪她去找人吗?
她深深地凝睇他。“可是都已经这么晚了……”
她嗓音细细的,像猫儿叫唤似的,带着些许试探,些许不确定,他以为她是在猪徨,胸臆越发一堵。
“你莫难过。”他低声安慰。
她一愣。“啊?”
“今晚见不到人,明日也是可以的,我们就在这春溪县多待几日,总会让你见到他。”他语气坚定。
还真的要让她去见那邹文理啊。
她眨眨眼。“你就这么希望我与他相见吗?”
他一凛,默然不语,墨眸如海,深不可测,她努力分辨着他眼里潜藏的情绪,希望那是对她的在意。
她微微一笑,忽然自顾自地转身,往街道另一头走去,他也不问她去哪儿,只在她身旁默默地跟随。
她踩过街道的石板,踩过泠泠月色,踩过他拉长的影子,终于在走上一道弯月形的石桥后,她停下来,回眸一笑。
“你想错了,我一点也不难过。”
他讶然,墨眸与她相凝。
温岁岁朱唇轻启,宛若叹息。“我想见邹文理,并非我对他有什么留恋,或是想质问他对我的心意,其实我是想做个了断。”
“了断?”
“对,既然他无意,我也无情,又何必被这样一桩亲事绑着,不如彼此祝福,各自安好。”
“所以你是想……”
“退亲!”
果断决绝的两个字令顾晏然胸口一震,心跳瞬间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