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膳后,温岁岁帮着王大婶一起洗锅涮碗,见王大婶拿了个小陶瓮要煎药,连忙要过去接手。
“王大婶直摇头。“你这风寒才刚好呢,还是得多养养,快回房里躺着,这药我来煎就好。”
“还是我来吧,这是给我弟喝的药,我这做姊姊的既然身子好多了,也该尽尽心,婶子忙你的去吧,这几日为了照料我们三个病人,实在辛苦你和王伯了。”温岁岁语带恳切,是真心感激这对夫妇。
“行,那这药就交给你来煎了,正好家里的油壶见底了,面粉也没了,我得去镇上走一趟买些东西,再去药铺抓点药……这锅里还有些蒸饼包子,要是肚子饿了,让老头子弄来给你们吃啊。”
“我晓得了,谢谢婶子。”
“就说了,别动不动就谢不谢的,听了难受……我走了啊!”
王大婶放下抹布,风风火火地离开灶间,不一会儿就听见她的大嗓门传来。
“老头子,你死哪儿去了?我去镇上走一趟,你来帮我收拾一下……”
温岁岁微笑地听着外头老夫老妻吵吵嚷嚷的斗嘴,一边在红泥小火炉上煎着药,待王大婶出了门,王老汉也去隔壁人家帮忙修理一辆旧板车,她药也煎好了,将药碗放在托盘上,捧着往后院的茅草小屋走去。
小屋门半掩着,温岁岁才走到门外,就听见自家小弟哀叹着。
“我这破身子可怎么办啊!姊姊都病好了,大叔你也可以下床走了,就我一个还躺在床上,连吃饭都要麻烦人端来房里喂我,我也太不中用了!”
“知道自己不中用,就得想办法把身子练起来。”这是顾晏然的回应,依然是一贯的清冷。
“怎么练啊?不如大叔你教我武功吧,你这么厉害,我和姊姊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你都能护着我们……大叔,你教我吧,我想以后长大了也有能耐保护姊姊。”
顾晏然似是被缠得受不了了,语气更淡了。“练武须得先强身,强身首重毅力,你可真的有决心?”
“嗯嗯,那我该怎么做?”
“就从五禽戏开始吧,每日早晨,黎明即起,起码打上半个时辰,如此持之以恒,自然可以强身健体。”
“五禽戏?那是什么啊,大叔你可否示范给我看?”
一阵沉默。
“大叔,你教教我嘛,躺在床上可无聊了,大叔——”温炫可怜兮兮地撒着娇。温岁岁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这个弟弟啊,最是调皮磨人的,她能想见这几日顾晏然和阿炫共住一房,阿炫是如何缠着他陪自己说话。
此刻顾晏然怕是板着脸,恨不得立刻搬出这间茅草小屋,好离阿炫这个鬼灵精越远越好吧。
一念及此,她含笑敲了敲门。
顾晏然早在听见她忍俊不禁的嗤笑时就察觉她来了,一时有些窘迫,表面却仍故作淡定。“是温姑娘吧?请进。”
一温岁岁推开门,笑盈盈走进屋,靠坐在炕上的温炫见是她,先是眼睛一亮,接着瞥见她手上端着药,小脸立刻又揪起来。
“又要喝药啊!这一日三顿地喝,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他哀嚎着,抱起被褥就想把自己全身蒙起来。
温岁岁可不许他耍赖皮,在一方临时用木箱替代的案桌上放下托盘,上前一把就掀起被子。“不乖乖喝药,难道你想一辈子生病吗?大夫说了,这药喝了还有固本培元的效果……”
她还想劝,温炫忙打断。“方才大叔说了,要教我练武,教我打五禽戏,以后我身体会好起来的,不用吃药……对不对喔?大叔。”
温炫转头望向顾晏然,一脸期盼的模样。
顾晏然眼角微抽,他什么时候答应这小子要教他练武了?可真会顺竿子往上爬。
温岁岁明知温炫话里有九分是虚,却故意顺着他口吻,假装惊喜地朝顾晏然行了一礼。
“顾公子大义,小女子代舍弟致上十二万分的谢意。”
顾晏然只是冷着脸瞪她。
她才不管呢,在炕边坐下,一边盯着弟弟喝药,一边彷佛语重心长地责备。“阿炫,姊姊方才可是听见了,你怎么叫人家顾公子大叔呢,都把人叫老了。”
温炫正捏着鼻子喝苦药,闻言一愣。“会吗?”
温岁岁含笑睨了顾晏然一眼,眼波盈盈。
顾晏然心漏了一拍,咬牙开口。“顾某比令弟大了十五岁,他喊我一声大叔倒也不为过。”
“不成,这可乱了辈分了。”温岁岁拍了拍弟弟,郑重叮嘱。“阿炫,以后要叫他顾大哥。”
“为什么?”
“因为姊姊不想叫他大叔。”
顾晏然又是眼角一抽,这丫头在自家弟弟面前胡说八道什么呢?她分明是语带暗示。
眼看温岁岁又笑眯眯地朝自己看过来,他深吸口气。“顾某出去走走,就不打扰你们姊弟俩叙话了。”
语落,顾晏然转身就走。
温岁岁瞪着他挺拔的背影,懊恼地咬了咬唇。
他又想逃了吗?这回她可不许他忽视自己的心意。
温岁岁握了握拳,蓦地站起身来。“阿炫,你自己乖乖把药喝完,姊姊待会儿再来看你。”
“姊姊,你去哪儿?”
“你不是想随顾公子练武吗?姊姊替你去说服他。”
“果真?”温炫闻言大喜。“那就拜托姊姊了。”
“交给我吧。”
温岁岁对弟弟俏皮地眨了眨眼,掩上小屋门扉,追着顾晏然穿过后院的篱笆墙,来到一条乡间小径。
铺着落叶的泥土路,两旁林木夹道,深秋的阳光从染黄的树叶缝隙中筛落,清风徐徐吹来,颇有一番闲逸风情,倒是个散步的好地方。
顾晏然踽踽走在前,温岁岁翩翩跟随其后,隔着几步距离,不远不近,足以让顾晏然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她的存在。
终于,顾晏然有些不耐了,驻足转身,锐利如霜的目光射向她。
“姑娘究竟有何事?”
温岁岁没立刻回答,双手背在身后缓缓朝他走过来,鞋尖轻盈地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和着风声,犹如一曲美妙的音律荡人心弦。
她一步步地走着,有时踮着脚尖,有时又歪着头,像极了林间可爱的精灵,更别说脸上那带着三分喜悦、七分淘气的笑容。
终于,她来到他身前,仰起秀美的脸蛋,少女身上幽微的馨香缭绕于他的鼻间。
“顾晏然。”她娇娇地唤了一声。
他没回应,面无表情地等待她下一句话。
她却只是又喊了一声。“顾晏然。”
他悄悄捏握掌心,表面仍不动声色。
“顾晏然。”
他暗暗深吸口气。“姑娘有话直说,在下能听见。”
“我已经在说了啊。”她的眼眸闪耀如星。
他一怔。“你说什么?”
“我喊了你的名字,你没听见吗?”
他当然听见了,问题是她光一直喊他,意欲何为?
她彷佛看透了他的疑问,微微一笑。“我就只是想喊你的名字啊。”
想喊他的名字,想看他听见时的反应,因为曾经有那么多年,她喊着他的名字,却明知身在远方的他根本不可能听见。
“喊我的名字就是你想说的话?”
是啊,就是她想说的,想跟他说她是这般无可救药地思念着他,可他好像不懂,刀削般的脸庞冷着,眉间有着肃杀之气。
温岁岁无可奈何地轻声叹息。“你生气啦?”
顾晏然一凛。“我为何要生气?”
“因为我这样闹你,因为王婶子刚才说的那些话。”
“我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骗人!”她直接了当地戳破,朝他皱了皱翘挺的鼻尖。
顾晏然顿时感觉喉咙有些发干,这样俏皮娇美的神情竟是如此似曾相识。
“你明明懂得的。”温岁岁清澈如水的明眸直视他。“王婶子都看出来了,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他不吭声,墨幽的瞳眸如海,深邃无垠,教人看不清潜藏其中的情绪。
她又想叹息了。“我知道,这都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可是……”
“别说了!”他倏地出声打断。
温岁岁不甘心。“为什么不让我说?”
顾晏然努力放松绷紧的神经,试着平静下来,淡然以对。“温姑娘,你我只是萍水相逢,暂居于此处也不过是为了养伤,我朋友想必已经在四处打探我们的下落,待他找来……”
“待他找来怎样?”她略微尖锐地抢话。“你就要跟着他走,把我和我弟丢在这里不管了吗?”
顾晏然一愣,语气略缓。“若是姑娘有需要,我可以送你们姊弟俩回京。”
“然后呢?”她似笑非笑地睇着他。“从此一刀两断,永不再见?”
他默不作声。
“顾晏然!”她气极了,明眸焚火,亮得教他难以逼视。“你还要继续装听不懂是吗?那我就直说了,我、喜、欢、你!”
他倒抽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有那么惊讶吗?她才不信不曾有过姑娘家对他这般大胆地表白。
“我喜欢你。”温岁岁直视着他,不再迟疑,不再闪躲,全然豁出去。“就喜欢你!”
他似乎有些狼狈,半晌才涩涩地扬嗓。“你我才识得几日……”
“我识得你,比你知道得还要早!”她冲口而出。
他一凛。“什么时候?”
温岁岁顿时怔住,面对他质疑的目光,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她不自觉地伸手抚住胸口,有种强烈的预感,若是她胆敢说出任何不该说的,遭到的惩罚她将难以承受。
一股难言的委屈在心口纠结,她强忍酸楚。“总之是很久很久以前……恍如隔世。”
她无法坦承,他却误会她是有意欺瞒,眼神一沉。
“姑娘的话总是令人费解。”他语气淡冷。“既然你总是不肯说个明白,不如由在下来问你——之前在驿站,你说有件事跟我说,可是与定国公府有关?”
“……不是。”
“或者你识得定国公府什么人?”
“……不识得。”
“那你那时为何提起定国公府?”
她紧紧掐握着手心,指尖陷入肉里。“你听错了。”
说谎!
顾晏然用严厉冰冷的眼神控诉着她,而她难以自辩,只能哑口无言。
他俊唇一勾,喰着嘲讽冷笑。“既是在下有所误会,那便罢了。”
他明显不想与她再多说了,转身欲走,一股突如其来的慌乱攫住温岁岁,她下意识抓住他臂膀,祈求地睇着他。
“你相信我,顾晏然,我对你的心意千真万确。”
“或许吧。”他神色淡淡。“但对在下而言,姑娘不过是个陌生人。”
她心口剧痛,不由得松开手,全身忽冷忽热,微微颤抖。“没错,你我只是陌生人……现在可能是,但总有一天……”
她闭了闭眸,压下心头所有的酸痛与自怜,重新睁开眼时,只有果断的决心。“总有一天,我温岁岁会走入你的心,在这里占一席之地!”
如春葱般的指尖用力指着他胸膛,他恍若未觉,陡然圈扣住她手腕。“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会成为你心里最重要的人。”她咬着牙强调,倔强又傲气。
他恍惚地瞪着她。“不是,前面那句……你的名字?”
她先是一怔,继而恍然大悟,难怪他会突然激动起来,原来是因为她的名字。
她涩涩地勾了勾唇,嗓音微哑。“岁岁,岁岁长相见的岁岁。”
他彷佛大受打击,身子摇晃了下,松脱她的手。“岁岁……你叫温岁岁……你怎么可以……也叫岁岁?”
“怎么不可以?”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如此嘲讽。“这是很了不起的名字吗?是必须要避讳的名字吗?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名字……”
“是她的名字!”顾晏然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出声,墨眸焚侥着熊熊火焰,映出满腔不为人知的痛楚。
岁岁,是她的乳名,除了他以及她死去的娘亲,不会再有别人唤。
温岁岁看出了他的震撼,心下五味杂陈,她上前一步,扬起脸蛋,与他四目相凝。“她是谁?”
他咬牙不语。
“是谁啊!你不敢回答吗?”她提高声调,明知他处于激烈沸腾的情绪中,仍故意刺激他。
顾晏然终于咆哮出声。“她是你永远高攀不上的人!”
他狠狠瞪着她,眼眶隐约泛红,那痛到极点的眼神,就好像在说:你不配叫这个名字,没有人配叫这个名字。
她的心也跟着酸痛起来,喃喃低语。“是我高攀不上,还是你高攀不上?”
顾晏然脸色剧变,全身紧绷颤抖,除了前世在她的灵堂,还有那次她落马,她不曾见过他如此崩溃的表情。
她是真的戳中他痛点了,将他心上的伤口血淋淋地撕开。
“对不起。”她微微哽咽,珠泪滑落颊畔,心疼地望着眼前僵凝不动的男人。“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话,你莫要难过了,好不好?”
顾晏然怔忡地望着温岁岁苍白的泪颜,心神一阵恍惚。
这样懊悔的神情,这般的温言软语,彷佛在久远的记忆里也曾经有过——
顾晏然,对不起嘛,我不该那样说话的,你莫要跟我生气了,好不好?
小的只是一介奴仆,当不得小姐如此赔礼,小姐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
你真是……气死我了!顾晏然,大笨蛋,我不理你了,哼!
曾经,他的大小姐放下了千金贵女的颜面,撒娇般地向他道歉,而他却只是不解风情地冷淡以对。
如今回想起来,他怕是重重伤了大小姐的心,就好像如今,他似乎也伤了眼前这位姑娘。
他默默地望着温岁岁,而她以为他不愿意原谅自己,涩涩地苦笑。
“顾晏然,我真拿你没办法啊,你可不可以……莫要再这么瞥扭了?你心里有个人也好,讨厌我也好,我只希望你快快乐乐的,莫要总是板着脸,偶尔……也笑一笑。”
她含泪睇着他,轻声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犹如一颗小石子,投入他长年冰封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
她见他还是不说话,幽幽地叹息。“好了,我不闹你了,你慢慢散步吧,我先回去。”
语落,她勉力对他笑了笑,最后依依不舍地看他一眼后,转身往来处行去。
顾晏然默然目送她背影,她的步履没有方才走向他时轻快,沉重了许多,有些许无奈,怅惘,脊背颓然地微微弯着,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般蔫蔫的。
他看着,胸臆渐渐漫开一股不可言说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