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驿站往京城方向的官道上约十多里处有一大片空旷的野地,芒草丛生,路边却有一棵数百年的老树,横展着遒劲的枝芽,浓荫如盖。
此刻一匹玄色骏马正被系在树下,悠闲地吃着草,一旁则站着一个身穿靛蓝色长袍的青年男子,圆领箭袖,十分英气。
男子正是顾晏然,他已在此处等了一刻多钟,总算听到一阵踢踏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不一会儿张大壮便连人带马来到他跟前,俐落地跃下坐骑。
一下马,张大壮还来不及开口,先扯下水囊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大口。
顾晏然有些不忍。“累了吧?”
“累倒是不累,就是今儿这秋老虎晒得慌,害我跑马跑得满身大汗。”张大壮喝罢水,又随便用衣袖抹了抹汗,立刻兴奋地报告。“头儿,还真的被你猜中了,京城那边送出来一批流放的犯人,约莫今日午时就会经过驿站附近。”
“嗯。”顾晏然深思地颔首。
昨夜他和张大壮发现那几个意图不明的黑衣人后就提高警觉,两人轮流守夜,可直到天蒙蒙亮整个驿站都毫无异动。
这便排除了那些黑衣人是想趁夜入室偷盗或绑架的可能,也就是说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打劫。
为了厘清那群人的计划,他命张大壮趁着天色未亮往京城那头的官道沿路打探消息,果然如他所料,那群人夜探驿站确实是想找人。
这会儿,张大壮素来不怎么灵光的脑袋也有了想法。“头儿,那几个黑衣人该不会真的想劫犯人吧?他们是想趁着那些犯人进驿站投宿时偷偷地把人带走?可是不对啊,押解流犯规定日行五十里,照他们的脚程,今天入夜前怕早是离驿站很远了,只能宿在下一个据点。”
顾晏然不置可否,淡淡地问:“若你想劫犯人,可会如此明目张胆?”
张大壮一愣。“难不成我想错了?”
顾晏然神情意味深长。“若我想劫犯人,必会让人看不出我原本的目的,一是这群流犯不会在这座驿站休整,二是在驿站下手,意图也太过明显。”
“头儿的意思是……”
“官差押解流犯,路途遥远,意外频传,有时在荒郊野外遇到野兽或是些山贼盗匪,也是常事。”
张大壮顿时恍然大悟。“所以他们不是想在驿站劫人,是想在路途中动手?”
顾晏然颔首。“昨夜那些人怕是来查探驿站里可有准备往京城去的富商或官员,到时这两路人马在途中交会了,正巧冒出一群山贼打劫,混乱之中跑了几个流犯,在上面的人看来也是情有可原。”
“头儿说得有理!那个从南方市舶司回京述职的五品官带了十几辆马车的行李,装得满满当当的,分明是富得流油,眼看就是只肥羊,说是山贼想打劫他们我也相信!这群人表面打劫富官,实际是想带走流犯,这就叫明修那个那个什么……”实在想不出来,张大壮略窘地放弃。“头儿,你也知道我没读过什么书,那些文谒认的话我记得你有教过我,可我实在是忘了。”
顾晏然忍不住微微一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对对对,就是这句!唉,你说读书人怎么就那么能钻研呢?这么多典故我都想不出来。”张大壮懊恼地连拍几下自己的头,“头儿,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是管还是不管?”
“如今我们只是寻常百姓,这种事也管不着。”顾晏然顿了顿,脑海中莫名掠过一张灿顺的笑颜。“不过既然同宿于驿站也算有缘,今日一早我已经提醒过温侍郎和王大人的家人了,让他们延后一日再出发,至于他们听不听就不是我们能干涉的了。”
“也是,他们要是晚一日走,那些黑衣人假抢劫真救人的计划也只能被迫中止,得到下一个合适的地点再动手了。”
张大壮话语才落,就听见远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车轮行进的声音,带动一片黄沙滚滚。顾晏然面色一沉。
张大壮粗浓的眉毛皱起来。“头儿,看样子王大人他们没听你的劝,这声势干脆直接敲锣打鼓通知大伙儿肥羊来了。
顾晏然默然不语,望着那一辆辆的马车踏着烟尘而来,他认得前头应该是那位市舶司王大人一家,而温侍郎的家人则跟在后头。
那位温姑娘应该也在某一辆马车上吧。
顾晏然默默地看着那一辆接一辆的马车驶过,他不知道温岁岁正坐在倒数第二辆马车内,和温炫、沉香同乘。
车窗上盖着一层深蓝色的粗布帘,温炫想掀开帘子,却遭到沉香柔声劝阻。
“外头都是烟尘,你姊姊身上不大好,你也容易气喘,可别呛到了。”
“我不开窗,就打开帘子看看外头景色。”
“就是一片黄沙,也没啥好看的,外头日头晒,免得又把小姐晒晕了。”
温炫没辙,讷训地看了温岁岁一眼,温岁岁只是倦懒地靠在马车壁上,一句话也不想说。
车内的姑娘意态消沉,车外的青年神色冷郁,这一扇窗,一道帘,宛如天际那一带蜿蜒的银河,阻绝了牛郎与织女。
一长列的马车渐行渐远,再回神时,视线所及之处已看不见车辆,连那漫天烟尘也都消逸无踪。
“走吧。”顾晏然神色淡淡,解开系在树上的缰绳,翻身上马。
张大壮连忙跟上。“头儿,咱们这就走了吗?”
“嗯。”顾晏然轻轻踢了踢马腹,策马往与京城相反的方向奔去。
随着马蹄哒哒,回旋于他耳畔的却是那姑娘的娇甜软嗓——
我有件重要的事跟你说。
顾晏然,你别太过分!
我是程……
顾晏然陡然一震,说不清在胸臆漫开的是什么样的滋味,蓦地紧紧勒住鹤绳,坐骑有些受惊,直立嘶鸣起来。
张大壮也吓了一跳,扬声喊。“头儿,怎么了?”
顾晏然调转马头。“追上去!”
“啊?你要去追……你不是说咱们管不着吗?”
“驾!”顾晏然的回答是僵绳一抖,策马疾奔。
张大壮傻眼,只得慌慌张张地跟着调转方向,紧追而去。
惊变起于转瞬之间。
前一刻温岁岁还靠着引枕闭目养神,一边听弟弟心不甘情不愿地背着论语,下一刻就听见四面八方传来杂沓的马蹄声。
这段官道是一路上最窄的,一边是陡峭的山壁,另一边被一片树林挡住,越过树林便是溪流纵谷,此时变故陡生,一行二十多辆马车登时卡住,马匹都不安地打着转儿。
“姊姊!”
马车激烈摇晃,温岁岁一时不察,后脑杓在车壁上重重撞了一下,温炫与沉香有些惊,两人都担心温岁岁被撞得不舒服,纷纷望向她。
沉香握住她臂膀。“小姐,你还好吧?”
温岁岁摸了摸自己后脑杓,安抚地笑了笑。“没事。”
温炫见温岁岁还能笑着说话,稍稍松口气,但仍是惶恐,忍不住紧紧握住她的手。
温岁岁轻轻拍拍他,弯身敲了敲前方的车壁,扬声喊。“徐管家,怎么回事?”
徐管家一路跟着温家人上京,受温承翰的命令和沉香一同留下照顾温岁岁姊弟俩,他用粗嘎的嗓音回应道:“小姐少爷莫慌,前面来了一队押解的流犯,可能是双方起了什么争执,你们且待在马车内,待我下车去瞧瞧。”
徐管家才刚下车,就听见前头有人惊惧地嘶喊——
“是山贼!一伙山贼拿刀杀过来了!”
跟着便是一阵铿锵凌厉的金戈交击声。
“山贼动手了!快逃!”
徐管家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打开车门。“小姐,是山贼!山贼来了!”
温岁岁闻言神色一凛,温炫与沉香更是吓白了脸。
沉香焦虑不已。“小姐,怎么会遇上山贼的?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
温岁岁一手揽住香姨,另一手将弟弟握得更紧,打开车窗探头察看外头形势。
此刻周遭已是一片杀声震天,押解流犯的官兵以及分属于王、温两家的家丁与护卫,足足上百个人拿刀砍在一起,好几个双手上着缭鋳的流犯趁这一团混乱,彼此使个眼色就往一旁的树林里窜去。
王大人的家眷都被吓慌了,侍郎府派出来接温岁岁姊弟的下人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四散逃命,刘管事高声喝令家丁与护卫们团团护住他乘坐的那辆马车,却没人想到来关心温岁岁姊弟的安危。
看来他们只能自力救济了。
温岁岁咬牙,望向负责驾车的老仆。“徐管家,可能驾车逃离此处?”
“不成啊!小姐,前头的路都被其他马车给卡住了,咱们是动弹不得!”
“后面呢?后面是邓叔负责押送行李,他是殿后的最后一辆,让他想办法调转车头,我们回头走!”
“好!我去同他说!”
徐管家往后头去找从通州雇来的邓姓车夫,温岁岁其实也心慌意乱,但见弟弟和香姨都眼巴巴地瞧着自己,只能勉力镇定下来。
“阿炫,香姨,你们莫忧,山贼要抢劫也得找头肥羊,王大人他们的目标比我们显眼多了,我们悄悄地往后退回去,说不定根本没人会注意到……即便他们还是要抢,我们将所有的金银行李都给他们就是了,性命要紧。”
“可是……”
“莫怕,来,握住我的手,无论如何,我们三人绝不分开!”
温岁岁神色笃定,温炫与沉香看着,猪徨不安的心彷佛也有了依归,两人都握着温岁岁的手彼此抚慰。
徐管家重新回来驾车,正艰难地调转车头时,前方温府的几个护卫与山贼交手渐渐落了下风,刘管事躲在马车上,深怕刀光剑影波及自己,脑中念头一闪,忽然朝车外大喊。
“壮士,我们只是侍郎府的下人,身上没几个值钱的东西,还不够壮士们一口吃的,后头、后头那辆车坐的才是小姐和少爷,他们才是真正的矜贵人……你们、你们就饶了小的吧!”
刘管事想着将祸水东引,却不料外头几个蒙面的山匪听他求饶,反倒一肚子火。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本大爷最看不起你们这种卖主求荣的鼠辈……兄弟们,把这辆马车给我掀了!”
这头打得热闹,另一头徐管家趁机要驾车逃离现场,没想到拦住他的不是山贼,而是温府的下人。
“都是你们!不过就是些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偏老爷夫人还让我们来接,如今被你们害得不得好死……要死大伙儿一起死,谁也别想走!”
那仆妇彷佛疯了似的吆喝来两、三个家丁,拉扯着徐管家不放,欲将他给拽下马车,徐管家死命撑着,手肘都脱臼了,痛得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温岁岁探头往车窗外看,见状大惊,随手抓起一个食盒就往那仆妇背部用力砸去。
那仆妇吃痛,身子踉跄了下,顺势撞歪了一旁的家丁,几个人狼狈地跌在一起。
“徐管家,快走!”
徐管家点头,忍着痛一甩马鞭,驾车急驰,马匹受了惊横冲直撞起来,没往后头的官道上走,反而慌不择路地朝一旁的树林奔去。
顾晏然与张大壮策马赶到现场时,目睹的便是这一幕混乱的情景,拿刀的官兵与护卫和假扮山贼的黑衣人持刀互砍,黑衣人明面上打着抢劫的名号,实际上暗中分流,护送几个流犯藏进树林里。
张大壮惊愕地张大嘴。“头儿,都乱成这样了,咱们是打算救哪个?”
“找温家的马车!”顾晏然当机立断。
“温家?”张大壮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你是要救昨晩那个勇敢的姑娘?早说嘛!要知道你是来英雄救美的,我这一路上也不会哇哇叫了……”
“别说废话,快找人!”
“顾晏然无心听张大壮插科打谭,只挂念着找那个言笑晏晏的姑娘,她虽然鲁莽了些、大胆了些,但一朵迎风绽放的春花不该凋零在如此萧瑟的深秋。
他纵目四顾,犀利如鹰隼的目光将现场的所有细节都一一掠过,偏偏就是看不见那道娉婷曼妙的倩影,看不见那张灿烂甜美的笑颜。
顾晏然越发着急,他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般激荡的情绪了,不曾这般迫切地想找到一个人,想听见她的声音……
“顾晏然!”
清脆高昂的声嗓在他的脑海激起千层浪,顾晏然浑身一震,往声音来处寻去。
“顾晏然!是我,我在这儿!”
他看见她了,一辆歪歪扭扭窜向树林里的马车上,一个神态俏皮的姑娘不顾危险地攀着车窗,几乎整个上半身都探出窗外,朝他不停挥着手。
“顾晏然!”
明明那么险象环生,她脸上却是笑着的,语气轻盈欢快,就好像能在这样的险境与他相逢,对她而言是多么大的幸运。
“啊!”
温岁岁忽地惊喊了一声,顾晏然的胸口也随之如遭重击。
只见驾车的车夫不知怎地身子一歪,摔下车来,而已然受惊的马更加惶恐,一个直立嘶鸣差点带翻了整辆车,接着继续往树林深处,跌跌撞撞地窜去。
顾晏然悚然大惊,一踢马腹,立即朝那辆已经失控的马车狂奔,张大壮一凛,也随后跟上。
两人身上摺着弓箭,一入树林就被几个黑衣人误认为是来坏己方大事的,不由分说便拿刀砍过来。
顾晏然并不想与这些黑衣人交手,抽刀挥了几下,边打边退,黑衣人却反而死死纠缠不放。
张大壮见势不妙,连忙喊。“头儿,你先去救人,这边我来断后!”
顾晏然一凛,也明白再和这几个黑衣人纠缠下去只会耽误救人时机,低声叮嘱。“那你自己小心!”
趁着张大壮挥刀掩护,顾晏然立即后撤,待他追上那辆失控的马车时,只见那匹马拉着车厢一路奔到悬崖边,崖下便是溪流湍急的深谷。
马儿吓到了,慌忙煞住马蹄,一个打转却是将整辆车来回甩动。
车门被摇晃开来,车厢里三个人一时重心不稳撞成一团,沉香更是整个人被甩出车外,扑跌在地。
“香姨!”温炫惊喊,上半身也被甩出车外。
“阿炫小心!”温岁岁一手抓住车上横把,另一手揪住温炫后衣领,试着将他提上车,奈何气力不够,也跟着摇摇欲坠。
“快跳车!”顾晏然厉声高喊。
说时迟,那时快,半个车厢已挂在悬崖边,跟着便是一点一点地往后坠,顾晏然飞快甩绳,试图套住车厢将整辆车拉回来,却已经来不及。
千钧一发间,他无暇细思,索性从坐骑上纵跃而起,借着扣住车厢的强绳,整个人顺势随着车厢一起坠落——
“头儿!”
张大壮策马赶到崖边,只见顾晏然和温家姊弟,连人带车马坠入深谷,在湍急的溪流里载浮载沉,不知被带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