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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温岁岁兴致也来了,侧身半隐在帘后,往窗外望去,这间厢房外头正对着驿站的后,邻近马康,有些人便会在此洗马喂马,此时只见一个相貌粗豪的大汉正拿着一颗红果子一匹棕马。
温岁岁睁大眼,仔细辨认那颗果子,蓦地眼角余光闪进另一道修长的人影,她陡然一震,心韵停了一拍。
她屏气凝神,脖颈僵硬着缓缓地转了个方向,望向那个忽然现身的男子,一袭藏青色的倒,眉目清俊,正和那名大汉说着什么。
她的心怦怦跳,血流瞬间沸腾加速,好半晌才寻回恍惚的心神。
是顾晏然!
竟然是他……她以为可能会在清河县,也有几分可能会在京城遇上的男人,竟这么巧也来到了这座驿站。
她必须去见他,现在马上就去!
温岁岁不顾一切地夺门而出,吓了温炫一大跳。
“姊姊,你去哪儿?姊姊!”
明月当空,夜凉如水。
箫声悠远地回旋着,吹着一曲“明月出天山”,大漠独有的壮阔景致彷佛也随着箫声在夜色里徐徐展开。
吹箫的人正是顾晏然,任驿站内如何人声鼎沸,热闹缤纷,他只是岁然不动地坐在后院石墙边,伴着他的只有马廐里几匹嚼着草的牲畜以及正使劲擦洗着爱驹的大汉。
温岁岁躲在角落,望着顾晏然吹箫的侧影。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她依然如他记忆中那般俊美无瑕,气韵淡泊,只是彷佛又更添了几许孤寂萧索。
明明他身边就有人啊!
她认得那个壮汉,在她以囊魂的形式跟在顾晏然身边时曾见过他几次,他是张大壮,是顾晏然在战场上一同出生入死的袍泽。
之后顾晏然组了商队,便将回乡后遭到家人排挤,连仅有的积蓄也被骗得精光的张大壮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跟着他一起四处做买卖,走遍了大江南北。
张大壮性格憨傻,天生乐观,她以为有这个朋友跟在顾晏然身边,能渐渐地将他从孤寂拉出来,看来并没有。
温岁岁神色黯然,从知道他也进了驿站开始,她已经在这儿躲了将近两刻钟了,好不容到借口打发了温炫,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
明明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她却苦于没有正当的理由能够接近他,总不能上前就打招,说句“公子你好,小女子可否有幸与公子结识”吧?
她能想见,顾晏然的反应只会觉得她是哪来的女疯子!
思及此,温岁岁懊恼地咬了咬唇。
这个世道是不允许女子出格,总是有太多限制,即便前世她身为国公府嫡女,再如何潇洒恣意也得受世俗礼教的束缚,从不曾设想过自己与他会有任何可能。
温岁岁在暗处踌躇,却不知她若隐若现的倩影早已落入了顾晏然眼里,剑眉微拧,浮上些许厌烦之意。
他放下箫管,一旁张大壮正好声好气地哄着今日与自己闹瞥扭的祖宗,忽然惊觉箫声停,拍了拍爱驹,走过来抬头望向墙头。
“头儿,怎么不吹了?”
顾晏然跳下墙,神色淡漠。“我先回房。”
张大壮一愣,蓦地想到什么,往温岁岁躲藏的方向瞥去一眼,对顾晏然挤眉弄眼,压低噪门。“头儿可是被姑娘家看得烦了?我瞧那姑娘挺规矩的,也没敢凑过来。”
说起来头儿也接近而立之年了,至今尚未成亲,也是令人心急,偏偏他天生一张冷脸,吓得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都不敢亲近,难得有位姑娘躲在一旁偷看他,还看得痴了。
说实在的,他很兴奋啊。
“头儿,要不我去替你打听打听那位是谁家的姑娘?说不定……”
张大壮话没说完,就被两道凌厉的眸光瞪回去,尴尬地笑了笑。
顾晏然懒得和他多说,转身欲走,才刚举步就听见角落那处传来一道邪肆的声嗓。
“唷,温姑娘,可真巧啊!”
“齐公子。”这是一道清冷的嗓音,比顾晏然想像得淡定许多。
“不是跟你说了吗?唤我一声齐哥哥就好。”男子的语气越发轻佻。“这夜也深了,你一个姑娘家孤身在此所为何事啊?可是知晓哥哥我会来此处散步,特来等我?”
“齐公子,请自重!”
“生气啦?哥哥就喜欢妹妹你这般气呼呼的模样,你靠近一点,让哥哥仔细地瞧瞧你。”
听着姓齐的男子话说得越来越不像样,顾晏然和张大壮脸色都不好看起来,顾晏然尚且冷淡以对,张大壮却已是忍不住,上前就想替姑娘家解围。
但他还没来得及英雄救美,就听见齐公子发出一声杀猪般凄厉的惨叫,倒教张大壮脚步一顿,顾晏然也好奇地往两人纠缠的方向望过去。
只见那位齐公子握住疼痛的手背,气得跳脚。“你敢拿发簪刺我!”
“小女子一时不慎,误伤了公子,望公子见谅。”
“你、你分明是故意的!”齐公子往前大踏一步,手臂刚伸出去准备逮人,哪知电光石火间又吃了一刺。
这回痛的是另一只手,他简直气到全身要冒烟了。“你、你还来!”
“齐公子,我这发簪是死物,没长眼睛,望你大人有大量,可莫和一支簪子计较。”温岁岁语气很冷。
“贱丫头!区区一个七品地方官的女儿也敢招惹本少爷,你可知本少爷的外祖父在京城是当什么官?只要他一句话,我保证你和你爹吃不了兜着走!”
“齐公子这是黄口小儿叫阵吗?自己打不过就唤家里的长辈出来替你撑腰,小女子长见识了。”
“你……”齐公子还想说什么,蓦地感觉后背一疼,似乎有人拿石头丢他。
“是谁暗算我?”他气哼哼地回头一看,只见一名俊秀青年和一个糙脸大汉都睁大眼盯着他。
他顿时感到面上无光,虽然他总是仗着父亲和外祖之名在外头横行霸道,但心里也明白要是让爹娘知晓他在外头调戏别人家的闺女,自己也讨不了好。
无奈,他只能忍下这口气,忿忿然地拂袖而去。
确定齐公子离去后,温岁岁这才松了口气,可一转头见顾晏然和张大壮都看着自己,霎时心一乱,脸颊染开一抹绯红。
她极力装作镇定地将簪子别回发髻,朝两人盈盈福了个礼。“让两位壮士见笑了。”
张大壮呵呵笑。“姑娘,你方才那招叫什么?男人耍刀剑,你这姑娘使簪子的功夫倒也俐落啊!”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温岁岁顺着张大壮的口吻开玩笑,一双清亮的妙目却是不由自主地望向顾晏然。
果然如她所料,即便是出手替她解了围,他也不打算与她有什么交集,连看都不多看她一眼,迳自要走。
温岁岁急了,不得不扬声喊。“壮士请留步!”
顾晏然置若罔闻,头也不回。
倒是张大壮颇有些歉意地对温岁岁解释。“姑娘,我这兄弟就是这个脾气,不爱理人,你可莫要嫌他无礼。”
眼见顾晏然越走越远,温岁岁只能压抑住满腔迫切,对张大壮微微一笑。“不会的,两位壮士方才为小女子解围,我很是感激。”
“方才那姓齐的一副急色样,谁见了都看不过眼,我那兄弟也就随手丢了一颗石头而已,姑娘别放在心上。”
温岁岁不动声色地打量张大壮,见他确实是真诚热络,心念一转,向他打探起来。“不知壮士贵姓大名,此番可是要前往京城?”
“免贵姓张,我们不是要回京城,是刚从京城出来。”
他们不是去京城的?难道她和顾晏然就要这般错过了吗?
温岁岁实在心急,偏面上不能流露什么,只能故作冷静。“不知两位壮士意欲前往何处?照理说两位替我解围,我该请家里长辈亲自登门致谢才是。”
“就说没什么,你这姑娘哪来这么多礼!”张大壮有些慌,连连摇手。“我和我兄弟听说江北几个县城发了大水,想赶过去处理些产业。”
温岁岁眼眸一亮。“家父正是新任的清河县令……”
“还真巧,我们的产业就在清河县!”
总算能攀上关系了。
温岁岁暗自欣喜,笑容越发粲然。“既是如此,壮士可否将在清河县的产业告知于我,兴许家父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帮忙是不需要啦,不过既然你是知县大人的女儿,跟你说也无妨……”张大壮话说到一半,就听见一道清锐的喊声。
“大壮!”
张大壮一凛,回头一看,正是一脸冷漠的顾晏然不知何时又走回来,目光淡淡地望向温岁岁。
“不过是萍水相逢,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语落他也不等温岁岁的反应,暗示地扫了张大壮一眼。
张大壮会意,只得苦笑地朝温岁岁拱了拱手。“姑娘,告辞了。”
两个男人相偕离去,留下温岁岁无奈地伫立于原地。
这可恶的顾晏然,就一定要这样板着张死人脸吗?她可是女儿家,难不成要她厚着脸皮缠着他不放,还是假装跌倒扑进他怀里,含羞带怯地逼他对她的清白负责?
好不容易老天爷赐下良机,让她能与他重逢,偏偏出师不利,她该如何是好?
温岁岁幽幽叹息,樱唇被她咬出了一枚深深的月牙印。
一钩新月,一壶浊酒,一腔相思。
顾晏然坐在窗边独酌,思绪纷纷,脑海中有一幅幅如走马灯的画面闪烁,耳边彷佛又听见那道带着傲气与娇气的嗓音——
顾晏然,你吹箫,我弹琴,我们俩合奏一曲如何?
我的箫艺不佳,当不起与大小姐合奏。
不够好那你就练啊!我就不相信了,凭你的聪明才智连一首曲子都练不好,我还等着和你共效伯牙与子期呢!
伯牙与子期乃举世难得的知音,而我与大小姐只是……只是什么?你话说一半,怎么不说啊?你倒是说个明白啊!
那时她的声音高起来了,明显是蕴含着气恼,可他说不明白,他只知道她是主,他是奴,她是高门嫡女,而他是一个家道中落的流民。
世人都道,知音难寻,他曾有幸遇过那么一个知音,却没有勇气与她唱和。
顾晏然举杯,一口咽下略带苦涩的薄酒,桌上一管箫,在窗外月色掩映下浮掠过莹莹光泽。
“头儿你又一个人喝酒了?怎么不喊我一声?”张大壮一把推开房门就走进来,声若洪钟。
顾晏然头也不抬,自斟自饮。“说过几次了?先敲门。”
张大壮很是随意,“哎,头儿,咱们是什么交情?以前在战场上还盖过同条被子呢,你瞎讲究什么!”
顾晏然抬眸,淡淡瞥他一眼。
“行、行,下回我一定记得敲门。”张大壮讷讷地笑,也不问一声,毫不客气地就在桌边坐下来,拿起另一只空酒盏就为自己倒酒,边喝还边抱怨。“你这才一壶酒,喝得也太不尽兴了,要不我让小二搬个一坛烧刀子过来吧。”
“明日我们还要赶路。”
“才一缆酒,醉不死我。”
“喝酒是怡情,你总是这样猛灌会伤身。”
“伤身也比伤心好。”
顾晏然一怔,举杯的动作微微一凝。
张大壮见状,叹了口气。“头儿,你别以为我这人是个大老粗,就看不出你的心事,你心里有个人对吧?而且那个人早已离开你很久了,你却到如今还放不下她。”
顾晏然默然,半晌才自嘲地勾了勾唇。“别瞎猜。”
“我还用猜吗?”张大壮边说边为两人倒酒。“从前在军营,我就常看你手上拿个香囊出神,后来一次出击,那香囊弄丢了,你还发了疯似的想回去找,幸亏弟兄们合力把你给拦住了……这两年呢,香囊没了,又不晓得从哪里多了一根木头发簪,我都看你拿出来两、三回了。”
顾晏然被说得脸都热了,表面仍端着,彷佛若无其事。“你有时间注意我,不如去找个媳妇。”
“嘿!这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好吗?上回咱们去清河县办事,隔壁那媒婆就对我说了,下回咱们再去,她肯定会给我介绍个好姑娘……我啊,就是快有媳妇的人了!倒是头儿你,别老是揪着过去的人不放,也该找找自己的好姻缘了,还别说,刚才那姑娘我瞧着就挺不错的。”
“莫胡说!”
“我说真格的,你不觉得那位温姑娘挺有趣的吗?几句话就让那姓齐的下不了台,她的发簪利,嘴巴更利。”张大壮笑眯眯的,越想越觉得妙趣横生。“要是别的姑娘家,遇到登徒子早就吓得大呼小叫了,她没有,也没趁机装娇示弱来向咱俩讨救兵,宁可自己把登徒子逼退,这胆量讲实在的,我张大壮挺佩服!”
顾晏然不回应,脑海不由得忆起当时情景,她的反应的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或许就算他最后没有出手,她自己也能让那位姓齐的公子知难而退。
只是不管她是柔弱或勇敢都不关他的事,对他而言,那姑娘就是个偶遇的路人而已,他甚至连她的容貌都不曾细看。
顾晏然默默地喝酒,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张大壮看着,不禁在心里偷偷叹气。
头儿总是这样,喜怒哀乐都不形于色,没什么情绪起伏,就好像眼下活着只是尽个义务而已。
他老觉得若不是头儿对他们这些在沙场上共同出生入死的弟兄们有过承诺,怕是早已撒手一切,遁入佛门不再管这红尘俗事。
张大壮想着心情也闷了,抄起酒壶要倒酒,却发现酒壶空了,懊恼地撇撇嘴。“这洒还真不禁喝,我再去拿几壶过来!”
语落,他正想起身,顾晏然蓦地按住他的手。
他一愣,欲开口问,只见顾晏然一个眼色使过来,示意他噤声。
他连忙闭嘴,正莫名其妙时,顾晏然已悄悄起身半隐在窗子后,观察外头的动静,好一会儿才回到桌边。
张大壮压低了嗓音,好奇地问:“头儿,你发现什么了?”
“有几个黑衣人在屋顶上。”
张大壮一凛。“是贼吗?”
“不像。”顾晏然摇头。“看样子是来探情况的,或是找什么人。”
“找谁?”
“看看情况,如果今晚没发生什么事,恐怕就是明日。”
明日?会怎样?
张大壮还想再问,却见顾晏然已陷入深思,暗自琢磨着。
也罢,不管如何,反正万事紧跟着头儿就对了,就像从前在战场上一样,兄弟们总是仰仗这个英武又善谋的男子,只要有他在,即便要大伙儿闯过刀山火海都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