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大作,黄沙滚滚。
一望无际的官道上,人烟渺渺,只有一座驿站孤立于路边,青砖石瓦,屋檐悬挂着几盏红灯笼,门前栽了几棵梧桐树,已是落叶纷纷。
蓦地,两辆马车由官道急驶而来,打破了此刻风雨欲来的氛围,一个男人抢先下车,打起伞来护着随后下车的一行人。
“快!岁岁,带着你弟先进去……沉香,你照顾孩子们。”
温承翰话语方落,不远处便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几个人抬头一看,只见天空乌云密布,一颗又一颗的冰雹正如天女散花般地往地面砸落。
“爹、姊,这是什么?”温炫好奇地睁大眼,想伸手去接。
温岁岁见状,吓了一跳,连忙拉回弟弟的手。“是冰雹,砸到会受伤的,咱们快进去!”
温岁岁拉着温炫便往驿站院内走去,一个穿着官服的驿丞匆匆迎出来,接过温承翰递给他的官职文书,略扫过一眼,面上就堆起了笑容。
“原来是温大人,快请进。”
“多谢。”温承翰朝驿丞拱了拱手,却没立刻进驿站,而是看着车夫将车辆赶进一旁的马棚,帮着卸下行李。
这回北上,为了轻车简从,温承翰将家里的门房和几个丫鬟小厮都辞退了,除了他们一家人,一同跟随的只有一个徐姓老管家和一位姓刘的师爷,另外于通州下船时,温承翰雇了两辆马车并车夫,一辆载人,一辆拉行李。
温岁岁见父亲与徐管家等人都站在屋檐下有了遮挡,心下安定,拉着弟弟随驿丞上了二楼。
此时正值各地方官回京述职的时节,原本温岁岁还担心驿站里的厢房不够,不过显然他们运气不错,今日整个驿站竟然空荡荡的,只来了他们一家。
既是无人争抢,驿丞便把邻近后院的一栋两层小楼安排给他们,温岁岁谢过驿丞,给了在此值勤的驿卒一串铜钱,请他打些热水过来,再备些热汤热饭。
温炫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窗,惊奇地看着屋外下冰雹,温岁岁却无法同弟弟一般兴奋,心头有些不祥的预感。
这一路回京,他们是趁着河水尚未结冻,从南方最大的港口归海城上船,沿着运河往北在通州下了船,改走陆路往京城。
谁知就在下船前几日,气候突然有了变化,连日降下滂沱大雨,原定的行程也不免有些耽误,见天候实在不佳,温承翰也是没办法了,便和子女们商量在这个离京城尚有百余里的驿站暂歇。
一家人冒着狂风骤雨赶路,好不容易在日落前进了驿站,没想到天空又降下了冰雹,一连下了一刻多钟,教温岁岁都有些忧心这驿站的屋顶能否支撑得住。
总算在天色全暗前冰雹停了,一家人梳洗过,换了衣裳,用过晚膳,便各自回房睡了,一宿无话。
隔天,温岁岁早早便起床,只听窗外风声呼啸不断,大雨哗啦哗啦地落下,打得窗桥似乎都有几分晃动起来。
用过早膳后,一家人坐在花厅内喝茶,温承翰对着屋外的天色叹息起来。
“看样子今日只能在这驿站多停留一日了。”
温岁岁也看了看天色,微微蹙眉,却没多说什么,抓着精神略有些颓靡不振的弟弟,考校他论语的内容。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何解?”
温炫一听又要考他读书,登时头大起来。“姊姊,我的好姊姊、亲姊姊,这一路在船上你日日都教我读书,好不容易上了岸你就让我歇两日吧,我这头好似还晕着呢,脚踩在地上都还觉得晃晃悠悠的。”
他小脸皱成苦瓜,大眼睛眨呀眨的,满是祈求撒娇的味道,看得温岁岁一阵心软,差点就要允了他。
只是一转念她又板起脸来,想起原主这个弟弟因早产的缘故自幼便体弱,导致家里谁都不敢十分拘着他,倒把他养成了爬树摸鱼、上房揭瓦的顽皮性子,就连之前去书院读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动不动就装病逃学。
他可是唯一的男孩子,家里未来的顶梁柱,可不能随着他就这样淘气下去,否则将来长大了成为只会斗鸡走狗的败家子,父亲肯定心痛万分。
忆起前世国公府里她那些只会仗着富贵权势欺人的兄弟们,温岁岁咬了咬牙,心下发狠。“再不回答,禁你三日的点心!”
温炫闻言脸色大变,他素来爱吃甜食,宁可不吃饭也要日日吞上几块荷花酥、茯苓糕之类的,禁他吃点心还不如将他关小黑屋算了!
“姊啊,我可是你亲弟弟,你如何狠心这样待我?”温炫假哭装可怜,又转向坐在一旁写信的父亲。“爹,你也替儿子说几句公道话!”
温承翰听姊弟俩这般斗嘴,胸口的沉郁倒是散去不少,捻着一把美髯笑起来。“你啊,不学无术,就该你姊姊来治你,听你姊姊的,乖乖念书。”
“爹——”温炫拉长了尾音。
温承翰继续写信,装没听见。
温岁岁则拿戒尺,轻轻打了下弟弟的手背。“这可是我两日前才教过你的,可莫说忘了,快回答!”
温炫讨不到援兵,没辙了,只得坑坑巴巴地说明起来。“孔子说,用法制、法制禁令去引导百姓,用、用刑法来约束,这样老百姓只是因为怕受罚,才去遵守,就没有了廉耻之心……然后、然后……”
然后后面他就忘了。温炫可怜巴巴地瞧着自家姊姊。
温岁岁差点笑出来,勉强忍住,语声淡淡地提示。“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喔喔。”温炫想起来了。“用道德去教化百姓,用礼仪去统一百姓的言行……嗯,那,百姓就不仅知道廉耻,也会守规矩了……姊姊,我答得挺好的吧?今日能不能多加两块点心?”
“你呀,也不怕甜食吃多了生虫牙!”温岁岁拿手指轻轻点了点弟弟的额头。
温炫笑得傻乎乎的,不知怎地,自从姊姊那日投粮未遂醒来之后,他总觉得姊姊像变了个人似的,性情开朗多了,也会跟他这个弟弟斗嘴说笑,不像从前老是一个人闷闷的,令人难以亲近,他喜欢这样的姊姊。
“那多吃一块行吧?不然半块?姊姊,就许我多吃半块糕点嘛。”
“你想多吃也行,不过你得答应我,将今日香姨炖给你的药膳乖乖吃了。”
温炫才刚惊讶地跳起身,沉香就捧着一个托盘进屋,上头正是一盅散发着浓郁中药味的参竹煲老鸭。
“我不喝药!”温炫吓得往后躲。
“这是药膳,不苦的。”沉香显然很明白这位少爷的脾气,温和地解释。“我用了好些时辰,鸭肉炖得嫩嫩的,少爷试试?”
“不成!就算鸭肉再嫩,里头也满满都是中药的味道,我不吃!”
“少爷……”
一个躲,一个劝,两个笑着看戏,屋里正一团乱时,蓦地从屋外传来一道凄厉的嘶喊声。
“驿丞在吗?快来人!”
屋内众人一凛,面面相觑。
来人是替安州知府送信前往京城的,连续几个日夜不曾停歇,刚到驿站门口,连人带马就整个趴倒在地。
马匹口吐白沫,挣扎不过片刻就力竭而亡,信差也是脸色苍白,身上忽冷忽热,明显是感染了风寒。
驿站内顿时一阵兵荒马乱,驿丞忙着喊人去请大夫,又让驿卒捧来一碗热热的姜茶灌进信差嘴里,温承翰也在一旁帮忙。
待信差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才抖着唇开口,道出一个噩耗。“江北沿岸发、发大水了,安州辖下几个县城都、都遭了灾。”
温承翰与驿丞闻言都是一震,尤其是温承翰,他即将前往就任的清河县,就是在安州知府辖下。
“如今并非汛期啊,怎么就会发大水?”温承翰焦急地追问。
“这场大雨连下了将近半个月,北宁、安康、万家等县的田地淹了大半,清河县还决了堤……”
“清河县决堤?”温承翰大惊失色。
温岁岁在屋内坐不住,悄悄来到前厅探情况,才到门口便听见温承翰震惊的喊声,也跟着胸口一紧。
顾晏然现下该不会也在清河县吧,也不晓得他一切可安好?
温岁岁心口怦怦跳,更加仔细听起父亲与安州府信差的对话。
“如今情况如何?灾民可有得到安置?现任知县都做了哪些安排?”温承翰一叠声地追问。
信差像是被问愣了,打量了温承翰片刻。“不知这位大人是?”
温承翰这才警觉自己有些失态,整了整衣袖,正色回应。“失礼了!在下乃是新接任的清河县县令温承翰,待回京述职后,便将前往就任。”
“原来您就是温大人!”信差大喜。“巧了,我这儿正有一封信,是安州知府汪大人给您的。”
信差说着,勉力撑起尚且虚弱的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封油纸包裹的信函。
温承翰一凛,立刻接过信函展开细看,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温岁岁顿时觉得不妙,也顾不得回避了,掀起斑竹帘进了前厅,将父亲拉到一旁低声问道:“爹爹,可是有不好的消息?”
“汪知府在信上说,清河县的县令因祖父去世早已回乡丁忧守制,如今整个县城百姓流离失所,极需有人主事,要我尽快前往就任。”
温岁岁一凛,当地情况已如此危急了吗?
“可您不是先得回京城拿升迁的文书?”
“事急从权,文书可以日后再补。”温承翰面色凝重,长声叹息。“何况如今清河县的百姓也等不得了。”
这倒是,百姓遭逢如此大难,能够倚赖的也只有一个尽心负责的地方官了,尤其是在地的知县,所谓的青天大老爷便是此意。
温岁岁能理解父亲的为难,而父亲未及上任便已开始牵挂起当地百姓,也证明他会是一个心怀百姓的好官。
“爹,那就去吧,我们明日便出发。”
温承翰闻言一愣。“你们也去?”
“那是自然,我们是一家人啊。”温岁岁微微一笑。
温承翰却面色一变。“不成!你方才也听信差说了,清河县决堤,眼下正是一团混乱的时候,爹爹可顾不上你们。”
“我能照顾弟弟。”
温承翰依然摇头,沉思片刻。“这样吧,我写封信给你大伯父,让他派人来此驿站接你们,老徐管家多年,行事颇有章法,我让他留下照应,你们就暂且在此多待上几日。”
“爹!”
“就这么定了。”见女儿一脸不情愿,温承翰拍拍她肩膀。“乖,听爹的话,爹赶去清河县是要做正事的,莫要让我再多了牵挂。”
温岁岁咬唇,许久方颔首答应。
父亲说得不错,若是她和弟弟硬要跟着父亲前往清河县就任,不仅帮不上父亲的忙,还可能徒增困扰。
更何况此时顾晏然也不一定在清河县,即便在,她相信以他的能力不可能避不过此次的灾祸。
他可是沙场上的战神呢,不过是个水难而已,岂能奈何得了他!
连日大雨总算于这日放晴。
黄昏时分,从京城方向来的官道出现了两匹快马,直接来到驿站附近,马下来两个男子,其中一位劲装打扮的大汉身材粗壮,面貌憨厚;另一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长身玉立,穿着一袭藏青色的圆领长袍,腰间坠着一枚古朴的玉佩,容貌分明生得端正,眉目之间却颇有些冷意,教人难以亲近。
劲装大汉拿起挂在马背上的牛皮水囊,打开来咕噜咕噜连灌了几大口,接着才畅快地用衣袖抹了抹嘴。
“痛快!”
青年转头淡淡地看了汉子一眼。“你又在水囊里掺烧刀子了?”
劲装大汉脖子一缩,一脸被抓包的尴尬,却是讷讷地将水囊往青年的方向一递。“头儿也来一口?”
青年没理会他,解开自己的水囊喝着,一边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大汉也随着他左右张望。
“头儿你瞧,这天色也晚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就前头有个驿站,不如咱们今晚就在那儿投宿吧。”
青年男子不置可否。“你可是忘了?如今我早已不是官身。”
“晦,那驿站虽说只接待官差,但不都是名义上的吗?谁替官家做事还不会私下拿点油水了,咱们老百姓想住,只要多给些银两,想必驿丞也不亏的。”
两人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车轮声,大汉回头一看,只见一辆双头马车轻快地驶来,两旁还有几个骑在马上的护卫跟随。
大汉啧啧有声,拐起肘子,顶了顶青年。“头儿,你瞧,是温侍郎府上的马车。”
“嗯。”青年应了一声,和大汉往路旁稍稍让了一让。
这辆礼部右侍郎府里派出来的马车之前在道上他们也曾遇过,当时马车的车轮意外陷进烂泥里,他们兄弟俩帮忙抬了一把。
对方是温侍郎家的管事,表面上客气地道谢,实际上却有些看不起他们这样在江湖上行走的平民百姓,言语之间颇有些傲气。
见马车驶进驿站里,大汉惊疑出声。“咦?他们也打算在此处投宿?”
青年白他一眼,一脸嫌他事多的表情。
大汉讷讷地摸头。“头儿,我就是好奇,你说这正值江北闹灾的时候,这温侍郎还有闲心派家里的下人出来,看来不像是走商,也不像是去哪儿送年节礼,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都不干你的事。”青年淡淡回了一句。“走吧,你不是饿了?难不成想在野外露宿啃干粮?”
这就是要去驿站投宿的意思了。
大汉闻言大喜,巴巴地应了一声,随着青年一起牵马进了驿站。
这一进去才发现里头热闹非常,马车除了侍郎府的还有其他好几家的,据说其中还有个是南部沿海市舶司的大官,任期到了领着家眷浩浩荡荡地回京,行李装得满满当当的,十分招人眼。
驿丞忙着招呼侍郎府的管事,好一会儿才迎向青年与大汉。“请问两位是哪里的大人?”
大汉咧嘴一笑,直接将一锭银子塞进驿丞手里。“这儿还有空房间吗?我和我大哥想住!”
驿丞一看,足足十两重的银子,登时眉开眼笑。“有的、有的,上房是没有了,但中等厢房还有几间,两位看看是否合意,请随我来。”
是夜,驿站内极是热闹,不时有言语笑谈声,驿丞忙着使唤驿卒给诸位大人及眷属们端茶送水,伺候酒菜。
人多嘴杂,温岁岁便不好出门了,只能在屋里躲着,幸而大伯父那边已派了府里的管事及仆妇来接,待明日就可启程回京。
不过只派了家中的下人来接自己的侄子和侄女,可见父亲在这位族兄面前并不怎么得脸,恐怕她和弟弟到了京城侍郎府还得格外谨慎小心地度日。
一念及此,温岁岁自嘲地勾了勾唇,不过无论如何,确定明日便可离开驿站她还是暗暗松了口气。
前两日南方市舶司一个五品官员领着家眷来投宿,一阵纷纷扰扰,她意外撞见了他们家的少爷,差点遭到对方调戏。
那少爷一看就是个贪花的,虽然她此时的颜色并不如前世娇艳,只能算是清秀而已,但也不想无故惹了风波,这两日只得闭门不出。
幸好还有温炫和香姨陪着她打发时间,倒也不至于太过无聊,只是这猴精似的弟弟就没一刻坐得安稳,瞧,此刻又巴着窗户往外看热闹了。
“姊姊,你过来!”温炫一个人看不够,还拉着她一同看热闹。“你瞧那人连自己的马也哄不住,被马踹了一脚,真真好笑!”
温岁岁被弟弟强拉着来到窗边,却是兴味索然。“阿炫,别胡闹了,把窗子关上吧。”
“咦?那人手上拿着的红果子是什么?姊姊你瞧,那又圆又大的,可是你曾跟我说过,从西方传来的红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