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殷政是被海鲜炖饭的味道唤醒的,模模肚子、饥肠辘辘,好像过去两个星期都没有好好吃睡。
以上那句是陈述事实,不是夸大的形容词。
他的胃被羽蓁养刁了,他只爱吃她做的饭菜、只爱喝她泡的咖啡,也只吃她做的点心,外面的食物对他而言,太油、太甜、太咸……总之,不合他的舌和胃。
因此每回出国,他最大宗的食物是开水,餐盘里的食物往往在厨余桶里作回收。
就连睡觉……他也习惯了房间里有淡淡的迷迭香,习惯枕头间有她的发香味,没有这些味道,他睡不安稳。
坐起身,他才发觉这张床小得有点过份,躺下的时候,他有半条腿悬在空中,而且很硬,一看就知道床垫是便宜货,但他睡得出奇好。
伸了一个餍足的懒腰,他走出房间。
穗青、穗勍在羽蓁的催促下进浴室洗手,餐桌上摆了三盘海鲜炖饭,没有他的份?不满瞬间膨胀,好看的浓眉皱紧,这行为很孩子气,是饥饿的肠胃促使了他的孩子气。
穗青发现父亲,热烈勾住爸爸的手。“爸,妈妈做你最爱的海鲜炖饭哦。”
有……他的份吗?孩子气的眉头迅速抚平,因为穗青说,羽蓁为他做了他的最爱。是特地为他做的吗?因此她仍然在乎他、介意他?
穗青带他入座,餐桌的位置很小,让他的长腿适应不良,但对于三十几坪的老房子,他不该要求太多。
穗青、穗勍也入座了,羽蓁从厨房端出热汤,也是他喜欢的、萝卜排骨,下意识地,他拉出一抹微笑。
李羽蓁把饭推到他面前,再替他们每个人添一碗汤,放在旁边待凉。
“开动吧。”她没有特意看向殷政,却也没有忽略他对食物的需求。
姜殷政则不同,他大方地打量羽蓁,眼前的她没上妆、没穿着端庄的窄裙套装,她的头发不是一丝不苟的发髻,而是和女儿一样、简单地在脑后绑个马尾,干净清纯得像个小女生,如果他不认识她,他会以为她只有十八岁。
十八岁……他还记得她的十八岁,简单的T恤牛仔裤,美得让邻居男孩蠢蠢欲动的李羽蓁,不化妆的她比化妆更漂亮,相较起贵妇李羽蓁,他更喜欢眼前轻松自在的小女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改变形象的?
他想很久,才想起是从他们结婚之后,从他说了句“你打扮得很得体,从现在开始,你得学会当姜太太”之后。
李羽蓁低头安静吃饭,她没胃口,只喝一点汤,她很尴尬,这是离婚之后,他们第一次面对面。
穗勍和爸妈一样,保持沉默,专注于自己的食物上,穗青就不一样了,她是不说话就会死的,何况穗勍口口声声说要处理,结果咧,居然开口要老爸老妈离婚!
他靠不住,她得亲自出马才行。
“爸,你今天还要进公司吗?”穗青问。
“不要,明天才上班。”
“太好了,爸,下午陪我们去买文具好不好,明天要开学了。”要爸妈复合,第一步是要制造他们相处的机会。
“好。”
“爸,你明天可以送我们去新学校吗?我很怕耶。”
“怕什么?”
“我们同学还没上国中就开始补习,有人把国一的课程都上完了,我怕我的功课会跟不上。”虽然她的成绩是不怎么样啦,可老是垫底很没有面子耶,班上嫉妒她的女生常笑她没脑,她也不爱这样啊。
“不必担心,请家教吧。”姜殷政想也不想回答。
“不必浪费钱,有没有家教,她的功课都是这样。”穗勍冷冷回了句。
“我也认为没必要,这里很小,家教老师来了,怕没地方可教。”李羽蓁直觉开口,忘记她该和殷政讨论的是离婚,而不是孩子的教养。
“可是穗青功课跟不上,怎么办?”这对离婚夫妻而言,不是个好话题,他乐于打破沉默。
“我可以帮她看。”
“你……可以吗?”没记错的话,她的学业成绩也是平平。
她听出他的怀疑,没错,她的功课不怎么样,况且她才高中毕业,想帮女儿的确有实际上的困难,可她的经济能力,供不起一个家教老师。
“如果我不行的话,还有穗勍。”
“我不要穗勍,他会骂我,骂到我缺乏自信心。”穗青发难。
“自信心是要用成就去培养的,你有什么成就能够养出自信?”
穗勍的口吻和老爸一模一样,明明没什么特殊口气,但,就是会歼灭别人的信心。
“穗勍,姐姐有她的长处。”李羽蓁轻轻柔柔地阻止了儿子的挑衅。
“家教的事情我会处理,至于担心没地方上课,就搬回家吧,家里地方很大。”姜殷政口气淡得好像不知道两个人正在闹离婚。
“我赞成搬家。”穗青望向母亲,用一张天真无瑕的笑脸。她明白能抵挡自己笑脸的人太少,尤其是妈妈。
“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讨论。”
这是第一次,李羽蓁封杀女儿的笑颜,有点舍不得,但她不希望融洽气氛被打散,毕竟,这种聚会不多了。
“好吧。”见风转舵也是穗青的特殊能力。“爸,告诉你一件事,女乃女乃家的邻居,就那个叫克莉丝汀的在追穗勍,她追得好凶哦,还说要为爱走天涯,转学到台湾来。”
姜殷政轻轻一笑,问:“怎么回事?”
“就一开始啊,所有人都觉得穗勍是弱鸡,看起来很好打的样子,我们每次到英国过暑假,都会碰到几个坏小孩欺负我们……”
她没说完,穗勍冷冷插进一句。“把话说清楚,是欺负还是别的?”
“什么别的?”李羽蓁问。
“哎呀,那个不重要,总之,到最后穗勍把他们打跑了,克莉丝汀觉得他好帅,就决定爱他了。”穗青本来要把故事发展成短篇小说的,被穗勍一插嘴,她决定迅速结束这个话题。
知女莫若母,李羽蓁还能不晓得当中有问题?她追问:“说说那个『不重要』的部份吧。”
“不重要就是不重要嘛。”穗青瞪弟弟一眼。
“那……穗勍,你说,妈妈很感兴趣呢。”
穗勍向姐姐投去恶意眼神,穗青鼓起腮帮子说:“你说了,我就和你绝交。”
“绝交对我来说有什么损失?”他微微一晒。
“姜穗勍,你敢……”
她的威胁才开头,穗勍就很“敢”的把话说完。
“姜穗青招蜂引蝶,招了很多男生到女乃女乃家前对决,那次我只是要回家,没打算和他们打交道,但他们见我可以堂而皇之的进家门,误会我是她的男朋友,就想合力攻击我,没想到弱鸡比他们想像中,强很多点。”穗勍挑挑眉,那股子骄傲看得李羽蓁好想笑。
“找上我们家穗勍,是他们不长眼。黑道高手呢,哪是假的。”讲到儿子,她忍不住骄傲。
“是啦、是啦,穗勍最棒,妈偏心。只疼穗勍。爸爸,我好可怜哦……”她丢下碗筷,搂住爸爸的脖子,把爸爸拉进他们。
其实一家人在一起时,气氛是好的,穗青总有本事逗得全家开心不已,这个特质好像从她两岁就发展起来,所有人都说殷政偏爱女儿,但她却相信,是女儿的热情融化了他的冷漠。
她曾经想过效法女儿,但怕画虎不成反类犬。
敝她吧,她是成人、有着无聊的骄傲自尊,她无法像女儿那样,被拒绝了,还是笑眯眯地巴着殷政的大腿不放,就算真把人惹毛了,她也不怕,直接耍赖大哭,那哭声倔强得让殷政举白旗投降。
一手抱住女儿,他看着羽蓁和孩子们的互动,以前不觉得什么,现在却发觉这样的午餐有着浓浓的幸福感。
是因为即将失去,才懂得珍惜?
他想,他需要反省。
午餐后,穗青、穗勍被赶回房间休息,李羽蓁坚持午睡的重要,两个小孩没有异议。
她进厨房清洗碗盘,心里琢磨着要怎么面对殷政,十五年了,她还弄不清楚,自己在他心底,占了什么位置。
“我,不打算离婚。”
他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她吓一跳,手滑,洗好的筷子掉回洗碗槽里。
“这……不是你单方面可以决定的事情。”她的脖子硬了,红痕悄悄攀上她的两颊,他靠得她太近,温热气息喷上肩颈,影响了她的荷尔蒙分泌。
深吸气,这是不对的,他们是即将离婚的夫妻,她用手肘轻轻将他推开。
看着她低垂的脸,他想念她的气味,悄悄地,他又靠近半步。“离婚会比较好吗?你有没有考虑过孩子?”
“我会尽力抚养他们。”
“你甚至连家教都请不起,怎么抚养?”
“不是所有家长都请得起家教,我给他们足够的爱,就可以弥补……”
“没有父亲的家庭,哪有足够的爱?”
你太纵容爸了,你的不满从来不对他发作,所以他永远觉得自己是对的,到最后,受伤的是你自己。
穗勍的话跳入脑海,她飞快把碗洗净,把手擦干,转身面对他。
“你以为有差别吗?过去十五年,你比孔子更伟大,周游列国、开创事业,请问,你什么时候停下来,给过孩子父爱?”
“你在指责我?”他以为她支持他的工作。
“我不指责谁,我说的是实话。”
“我们不离婚,至少能给他们正常家庭。”
“正常家庭?是你自以为的,我们已经习惯没有家长的生活。”
“所以你希望我放弃事业,回到家庭、当家庭主夫?”
“我没这样想,我只是认为,你对孩子们……并没有这么重要。”她静静望着他,好一会儿才继续说话,“回去吧,把离婚协议书签好后,直接寄给我,等你有空,随时可以和穗青、穗勍联络。”
她不会阻止孩子和殷政间的亲子之情,不管怎样,他都是个负责任的父亲。
“我不要离婚。”他说得斩钉截铁。
她不懂他在坚持什么?结束这段,他才能开始另一段啊,想要家庭孩子,那个刘忆婷很乐意提供。
李羽蓁不语,她想早晚他会想清楚,他是个理智聪明的男人,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明白怎么做对他、对刘忆婷才是最好。
低下头,她开始擦整厨具。
“我知道你介意刘忆婷,但我始终不认为这种事情需要解释。”
不需要解释?一股子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怒气往外窜。
“对,是没有解释的必要了。签下离婚协议书,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关系,解释对我来说,已属多余。但在过去几年,我是你的妻子,我们聚少离多,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是迥然不同的两个地方,你有义务向我解释那些流言蜚语!
知道吗?每个夜晚,你躺在我身旁,我会希望你找我分享你的心情,而不是从你的搓揉眉毛或按压太阳穴的动作去猜测你的情绪;白天,我给你整理家里、做三餐,我希望你会告诉我“今天的菜、我喜欢”,“昨天那个肉有点油、我不是太爱”,“对不起,我太忙了,没时间把饭盒吃完”……而不是从你留下来的剩菜去猜,我的手艺有没有符合你胃口。
我有很好的观察力,但我宁愿自己对你认识的一切一切,不是透过观察得知,而是来自你的亲口告诉。姜殷政,我厌烦了,厌烦观察你、猜测你的心,厌烦对你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果你对我不满意,你可以清楚明白告诉我,不必透过第三人,让她来转述。”
他……哪有对她不满意?
姜殷政看着她,眼前的羽蓁,失去温柔婉约、不再甜甜暖暖地笑着,她的样子有点任性、有点无理取闹,他最痛恨女人的情绪性,但意外的,他并不讨厌她……
他又不说话了。
对,他总是不说话,而她总是不愿意成为一个无理取闹的坏妻子,所以她配合他、服从他,她以为只要做到一百分,他就会看到她、注意她、喜欢她、爱上她,并深受感动。
她好似赌徒,买一张、两张、三张……无数张乐透,然后,宾果、中奖了!翻身一变成为亿万富翁,改变自己的一生。
白痴,真是白痴透了,也许她是个永远买不到头奖奖券的倒霉赌徒呢,也许刘忆婷是那个从来不买,却在某一天经过彩券行、心血来潮,走进去买一张,然后把她累积好久的努力一把拿走的幸运得主呢?
这样子的话,她还能努力得下去?
李羽蓁叹气。“都过去了,说这些无益。你有时间的话,尽快把离婚证书签妥,趁我还没有找到工作之前,可以去户政事务所办理手续。”
看着她的反应,他需要一点时间考虑,想清楚她要什么、不要什么,他还要自省,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非要失去在即,他才懂得珍惜。
“你没听清楚我的话,我不要离婚。我先回去,明天早上再过来。”说着,他走出厨房。
什么?他不要离婚就不离婚,他到底有没有把她当成一个独立自主的个体,为什么他们的事永远是他说了算,为什么她的意见永远不代表任何意义?
一怒,她抓起抹布狠狠地朝他背后丢去。
没丢中,抹布撞上冰箱,跌在地板上。
气死了,她的第一次发作,竟是无疾而终。
发狠了,她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要对人小心翼翼,我再也不要当贤淑好女人,我再也不要委屈自己配合别人,我要当真真正正的自己!
穗青轻手轻脚地把偷窥的门缝推回去,跳到床上用力摇晃穗勍。
“怎么办?爸妈吵架了啦,这下子,他们非离婚不可,都是你害的啦,你不要赞成他们离婚就好了,这下子爸爸气走了,怎么办?”
“谁说吵架就非离婚不可?”他闲闲地翻过一页医学杂志。
“我们班的小李、圆圆和丫子,他们爸妈会离婚就是从吵架开始的啦。”她急得要死,臭穗勍还在看书,一气,她把他的书扯过来,不准他看。
“我们爸妈离婚前,有没有吵过架?”他无奈地看着她手中的书,试着好心向她分析。
“所以他们没离成啊,现在吵完,我们明天就变成单亲家庭的小孩了啦。”
“放心,他们的问题就是缺少沟通,吵架对他们而言是好事。”
“吵架怎么会是好事,我们天天吵、天天吵,吵到你都不想认我当姐姐了。”
他不想认她,不是因为两人天天吵,而是因为……妈妈为什么不给她生一点脑浆啊!
痛苦,既生孔明、何生阿斗,孔明的一辈子就毁在阿斗那个笨蛋手里,他、姜穗勍的一生,也要毁在一个白痴姐姐手里吗?
“粪土之墙不可污也!”他收回难得出现的好心,用力抽回书,白她一眼。
穗青闭嘴,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好怕穗勍翻白眼咩,走到书桌前,她找了张白纸写下离婚,然后用剪刀慢慢剪碎,一面剪、一面哭,好像自己真的要变成孤儿。
穗勍很受不了地看了她的背影,放下杂志,走到她身边,揽过她的肩膀,无可奈何地说:“放心,他们不会离婚的。”
“真的吗?你要保证哦。”她投入他怀里,哭得一抽一吸。
“对,我保证。”
听过他的话,穗青吸吸鼻子,她知道穗勍很坏,但他承诺过的事,就一定会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