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月魂 第三章 雙軌難覆
作者︰沉沙

靖侯出獵被刺,一時震驚江南。

慕容曜飛馬趕到靖侯府,迎面便見正堂已掛起白幡。

一幅幅的白幡,如招引漫舞,震得人魂驚魄動,比噩夢的景象還令人心底恐懼。慕容曜下馬的腳步幾乎艱澀得拔不動,面部一陣一陣抽搐,他的大哥——與他並肩征東討西,一並用熱血拼打下江南的大哥……

拔步近似癲狂地沖上堂去。

他已看見慕容霸浴血的軀體,臉上猶有遇襲的忿怨。身後侍衛和群臣在堂上沉默,面面相覷。簾後有哭聲,一陣慘烈過一陣。

「你們說話!說話!」他回過頭來暴吼,臉上亮痕縱橫。

一些老巨子縮在人群後哭,嗚嗚咽咽的聲音讓他更加憤怒。

「哭!現在哭有什麼用!廢——物——廢物!」堂里靜悄悄的,只有他狂吼的聲音。

「請將軍節哀。」

他忍不住要萎頹下去,卻站直了,強抑著痛苦。

「刺客……」他哽咽道,「是什麼人?」

「啟稟將軍,依老朽驗看,刺客是訓練有素的殺手,出手直指人身要害,刀劍上淬毒,十分厲害,搏斗時間非常短暫,有兩柄刀同時傷了侯爺,侯爺雙手均帶血肉,想是空手相搏,將對手重創。」

「空手?」他立即發現破綻,「侯爺身上會沒帶佩劍?」

醫士搖頭,「這個老朽就不知道了。」

「是誰在側侍候?」

「我等……我等有話稟告。」幾個身上已上繩索的隨侍囁嚅道。

「廢物!」慕容曜面青唇白,握拳透爪,「說!」

「回稟將軍,侯爺一向喜歡自己一馬當先,拋下我們……而刺客一擊而退,我們趕到時,侯爺尚能站立說話,只在一刻之間,毒氣攻心,侯爺就昏倒在地,只是指了指他的佩劍……」

「將軍請看,侯爺的湛盧劍已被人暗地破壞,只要侯爺一運力,劍即折斷。所以侯爺只能赤手空拳對敵……」

「何人能折斷名劍湛盧?」慕容曜震驚不已。

「根據斷紋來看,在連接處是以強勁的內力強行震折……」

他一把將劍柄劍身搶在手里,青筋凸現的手臂微抖,又自指縫間滲出血紅來。這絕代名貴的寶劍,此刻愴然地自柄處分離斷開,如一位鋒芒凜然的鐵骨英雄,硬生生折了生命,殞了一代英華。

他錚錚然的剛硬面頰上,忍不住再次滾下熱淚。

劍已殤,人已亡。

劍殤之恨,亦可使人細細用心修補;人亡之恨,縱平山竭海不能消。

慕容曜鋼牙咬碎,轉身焚香靈前,「兄靈且安了吧……弟……誓為兄一雪此恨……日月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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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鞭拖了水,「咻咻」地在一間陰冷的鐵牢里飛舞。

慕容曜冷冷地坐在一邊,陰鷙的面容上什麼內容也無法看出,像石像一樣凝固且漠然,帶著幾分怨懟的疾色。

幾個人赤果的身體上已經血肉模糊。

「打!」

刑官看著上司,只見一張黑暗里冰冷的臉堅如頑石,什麼樣的慘狀都無法使他能看在眼里。刑官不敢停手。

「真的還是什麼都不知道?」

「卑職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冤枉……什麼都可以承認……但卑職對侯爺……忠心……天地可鑒!」

「我們……不會害侯爺!」

刑官無奈地抬起鞭子,只見一人手足痙攣,昏了過去。

「停下。」慕容曜自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他知道不是他們……他知道……無力地坐著,見那鞭子下得越快越急,他的心就越遍體鱗傷。

他的心底有種可能,一開始就有,從看到湛盧劍開始!他努力讓自己木然,讓自己糊涂,可是他無法欺騙自己。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讓自己不去踫觸那個可能,同時他卻又清楚地知道,這幾個隨侍——能接觸到湛盧的人,是絕對的忠心耿耿。他們……都是他的老手下啊!

但是他竟然希望他們中間,能有那麼一個人,立刻供認不諱!

他艱難地,以臂支起身子,無力地問︰「除了你們,昨晚到出事前……還……有沒有人踫過侯爺的劍?或者……有機會接觸到?」

「將……軍……劍是侯爺一直掛在腰間……除了夫人,連我們都不能隨便拿得到。」

「不是你們……不是你們……」他喃喃著,「好了,別打了。」

他緊蹙了眉頭,不忍面對那幾具血肉模糊的軀體,眉間青筋隱隱地跳動了幾下,他倏地返身,一雙星目深黝不可捉模,卻堅定無摧,「帶他們下去,好生調養……」他頓一頓,蒼白的唇突兀地喝出︰「來人,將玉軫閣給我封掉!所有人一概不許走月兌了,全部帶回來!」

他轉身欲走,卻只見,燈火階下,一個踉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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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了。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三天了。出來的時候一眾人幾乎不敢看他,他身上衣冠白袍依舊整潔如初,但步履虛浮,形容憔悴,雙眼里結了血紅的蜘蛛網,發絲自鬢邊擾出紛亂的影,沉默的臉色竟使這年輕風發的男子看起來滄桑而失意。

幾個僕婢遠遠地站著,並不敢貿然上前去。這不是他們往日的將軍——她們手中捧了食案,卻欲行又止。

「將軍,用膳了。」

「拿下去吧。」

「可是將軍……您三天滴水未進。」

「不想用。」他微微合一合眼,臉上的憔悴一覽無遺,「來人。」

隨侍自廊下匆匆跑上。

「在。」

「我吩咐的事辦好了?」

「是的,將軍。當天晚上就已經將玉軫閣全部人等收押在監里,除了已經離開的如月姑娘,一個也沒走月兌。」

他面無表情,沉沉地向他掃了一眼,「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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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娘,夏水,嫣容,碧兒,梅香,下人,護院……

一張張驚惶的臉,一雙雙恐懼的眼楮,尖聲亂嚷的「將軍」、「冤枉」在他冷硬的臉色下全部消彌。慕容曜仍舊面無表情地自他們面前一一走過,一一看過,無人不在對上他隱邃陰沉的眸子時打個顫栗。

慕容曜走到盡頭,方沉沉地開了口︰「夏水,你們媽媽怎麼了?」

一直冷眼斜坐著,不言不語,仿若事不關己的夏水冷笑一聲,「將軍,你難道看不出她怎麼了?」

她身邊,十一娘趴在地上,皺紋滿布的臉上髒泥堆積,見了慕容曜,只是「啊——啊——」地張大了嘴,一雙拳又捶胸又亂搖。

「她怎麼了?」慕容曜口氣凌厲。他預感他想知道的,已無處著落。

「媽媽夜里喝酒,喝得啞了,耳朵無靈光,腦筋也不清楚了。」

「喝酒喝得又聾又啞?」慕容曜此時自肺腑里翻上一股悶堵,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無法再刻意回避這一連串的巧合,他不得不走上刀刃去。

「是。若不是發現得早,你現在未必能見到她。」

夏水依舊面不改色地答道,她被捕時似乎剛著了盛裝去參加一場盛筵,滿頭精雕細琢,面如玉,唇染朱。

慕容曜看著她道︰「你倒沉著。」

夏水輕笑,別有含義,「我一不叛國,二不謀逆,又沒有像如月一樣匿跡天涯的本事,我何必枉自驚惶,難道將軍還會濫殺無辜不成?」

慕容曜伸手握住了她的肩,「好,好,你清楚!」

他說一個好,手上力道便重一分。夏水直視他,咬唇不吭,待得他問︰「你當真不怕?若不是你這句話,玉軫閣之人將可能全部人頭落地。」

夏水一笑,「將軍已經看透了自己的錯誤,想要消滅事實的痕跡?」

慕容曜咬牙道︰「我何錯之有?」

夏水定定地看住他,突然大笑,「那將軍將玉軫閣之人全部捉來,只是在與我們做個游戲嗎?」

慕容曜扣住她的衣領,「走。」

他把她帶回書房,反手關了門。

「你似乎是知道什麼的,說吧。」

他面向窗外,不給她看他的眼楮。

夏水款款來至他身後,貼上他的肩,輕聲道︰「將軍想听我說什麼呢?如月嗎?那將軍的心,可要做好被絞碎的準備。」

慕容曜不耐已久,反身抽掉她粘上自己的手,握住她的手腕一緊,「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如果該說的你現在不說,那你不會再有機會說了。」

夏水冷笑一聲,「你給我機會?我的唇齒會把你的心咬碎,你的心是如月的,我可不會憐惜它。」

慕容曜眉間隱隱一抽,「好,很好,你說。」

夏水依舊冷笑,「我不信到現在將軍還看不清楚是非,又何必我說?只不過似乎一句話從我們這些局外人嘴里迸出來,將軍才會醍醐灌頂!才會心如沉石!」

慕容曜微揚了下巴,「哦?什麼話?」

「秦如月……她是個騙子。」

夏水精心地、刻意地遣用了字眼,「你被她騙了,騙了感情,騙了理智,還騙去了……兄長的一條命!」

「你想知道詆毀的下場嗎?」慕容曜眯了眯眼楮,語氣森然。

夏水大笑,「詆毀的人不是我,而將會是你!你會為了遮掩如月對江東所犯下的罪責而尋個替死鬼!可惜啊可惜,你慕容曜一世英名,將會做敵人的笑料談資,他們會笑死你!笑你中計,笑你被人賣掉還替人數錢!」

「哈哈哈!」慕容曜使力摔開咄咄逼人的她,大笑,神情痴癲。

「是嗎?是嗎?狂妄的女人!竟然在我面前妄論是非成敗,你有什麼資格?我慕容曜一生何嘗被欺?何嘗予人笑柄?你……你不過一場煙花,豈能使我迷了心竅?」

他指著她,一時,竟不知這罵的是夏水還是如月。

他暴怒的聲音不可遏止地從喉嚨里沖出,夾著變腔的大笑,竟呈現出七分的悲涼,搖晃著身軀,指端顫抖,一旋身撲到桌前,奪了酒杯仰頭而盡。

「 啷——」酒爵被摔到腳邊,覆水難收。

他背過身去,努力不使身形起伏,又不肯給她看到他糾結痛楚的面目——他一向強硬堅挺,怎麼肯讓她看見這難抑的痛苦?

「滾!傍我滾!」

夏水卻偏走到他身邊去,清楚地看到他強忍的恨意,眼底閃過一絲怨恨和不忍,直接地從袖中取出一件東西拋在他面前。

「這是秦如月事發前曾經熔在金爐里的,沒有化完,被我收起來了,可巧剩下印鑒,將軍在這上面可比我們清楚,自己看吧!」

她將那半截銀色金屬丟給他,轉身離開。

他拾起,見是一半的斷簪,殘著八寶嵌飾,反過來尋到簪底,赫然見到——「元和六年,日極宮敕制」。

元和……那是威侯朝廷用的年號。而日極宮,則是威侯私府。

一切黑白是非,昭昭分明。

他握簪的拳一緊,殘斷處直刺入手心,血自手心滲出。

酒,酒直入喉。

他斷續地呵出烈酒的氣味,喉中苦辣炙燙,飲得急了,血氣一下子涌上頭去,蒼白的臉絳紅,瞳目迷離。

如月!如月!你竟……竟全是騙我——做足了柔情,做足了蜜意,做足了山盟海誓,做足了兩情不渝,全是為了騙得我信你?亦全是作為別人害我的凌厲刀劍——斬碎我心,砍我手足?可笑我慕容曜——竟一直以為將心比心,此情就可動天地。然竟犯下這樣的錯誤,這青史上美人如刀,白骨成山,不多我一愚人,可笑卻多我一痴魂啊!

艱步移到錦榻邊,脊背一軟,一頭栽倒下去。

心中有泣,臉上無淚,卻恨意難消。此時竟有潔白柔軟的一只素手,捧了盈盈的一盞烈酒,送至他唇邊,「將軍,用些酒的確很好,清醒的人,都痛苦。」

他任由烈酒由唇畔汩汩流進胸腔里去,胸里如燃一腔火,炙煎得沸騰。

他不解飲,緊捉住那只柔若無骨的手,傾灑入口,如迷夢境——驀地一抽,她貼上他。

是夏水,她沒走,什麼時候該走,什麼時候不該走,她很清楚。

他需要她,她等到了。她要這個男人摯誠專一的心從此屬于自己。

「賤妾……只是助將軍找回驕傲尊貴不容侵犯的稟性——教給將軍,怎樣對抗沉淪和痛苦……將軍……忘了她。」

夏水在烈酒中意亂情迷的氣味里,發出輕喘——

「將軍……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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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如月已經望到新都城的城門了。

只攜了極簡單的行李,又回到這里來。秦如月無聲嘆息。原來一切的命運只是一次次充滿風險的旅行,最終還是得回到這里,住她那陰暗的逼仄的府宅下處,隨時等待突如其來的使命,才是她今生唯一的歸宿。

她只有回到這里來,別無它處可去。

在江南的那絕代風華、情愛糾纏都是假的,如今只剩下一個真實的她,風塵僕僕,一個人走回那不得不回的桎梏中去。

她在新都城外的茶寮打尖,一路過來,心境已淡然了,只是仍有隱隱的痛,又不知糾結在何處。有點茫無目的地在新都喧鬧的市集里游蕩,只是不想立即回到日極宮去。回歸以前的自己嗎?其實心上早不情願了。

也就偷得半天屬于自己的閑適吧,哪怕長時間茫然地在街道上看著來來往往的平凡眾生,也能讓心境平淡得不能再平淡。她很疲累,如果不能釋然那些沉重的愛恨、存活、計算,她會被那些壓迫到瘋掉。

然而天地間,人並沒有時間可以單獨存在著,她感到有人在扯動她的包袱。

「啪——」看也沒看,返手疾迅的一掌已落在賊人臉上。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愣愣地被打怔在原地,模在包袱里的手不及收回。他實在沒有想到,他剛剛踫到包袱就被發覺,甚至快得讓他不及抽身逃跑。這看起來縴弱的女子不知何時已轉過身正視他,冷冽的眼神有不可侵犯的威儀。

他挨了她一掌。

男孩子的眼神很倔,被逮後直直地僵在原地,卻毫不示弱地仰著頭,也不說話,與她對峙。她微一打量這少年,不過是亂世中再平凡不過的生靈,瘦骨凸直的身子,面上浮著饑謹的蒼黃。眼楮很黑,但是干澀,從內里閃耀出一些異彩來。

她平靜地看著他,沒有憤怒,平靜中眼前浮出自己幼年倉惶的身影來。

「為什麼偷東西?」她淡淡地問。

「我缺,你不缺,我想借過來用一下。」男孩子的黑眼楮在她臉上猜測了半晌,方才開口,他說得很慢,每個字都透著苦難,口氣里有種滑稽的不相稱的禮貌。

秦如月慢慢地笑了一下,看不清楚是什麼含義,「是有教養的孩子呀。讀過書?」

「書不能當飯吃。」男孩子的手此時才從包袱里抽出,攥著兩枚錢幣。

「你沒我有骨氣,」她笑,滿是自嘲,辛辣無比,「我曾經被餓過五天,快沒有力氣的時候有一個人坐在我旁邊,腰里的錢多得都涌到了地上,我卻指著那些錢告訴他︰大爺,你的錢掉了。」

男孩子臉上有種屈辱的神色,辯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有用之身,不為無謂的骨氣犧牲。」

秦如月看著他,嘆道︰「你也不小了,是可以謀些事,其實不用偷的。」

男孩子嗤笑,「沒有人肯用個來歷不明的孤兒的,更會有人把你關起來當奴隸使,不給吃喝折磨致死也不過賤命一條無人理會。我被關過,打得半死,夜里殺了人逃出來,我可是亡命之徒。」

秦如月看著他的眼楮,那里藏了與他年齡極不相符的滄桑和譏諷,顯得過分成熟。干瘦的面龐罩了相當濃厚的污垢,但模樣竟是相當英俊沉穩的,行動言談不俗。

「你沒家人了?」

男孩子轉身毫不客氣地用剛模來的錢幣買了五個餡餅,「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秦如月微微一笑,「以後就這樣偷模過活?」

男孩子吞咽的動作一頓,攥緊手里的餅,躊躇著沉默了一下,眼楮里透出赧色的悲哀來,末了說︰「不知道。」

又狼吞虎咽起來。這少年顯然受過一段好的教育,心志相當與眾不同,因為淪落,不得不恬顏街頭。秦如月知道饑餓是什麼滋味,更知道亂世里殘酷的掠奪和生存淘汰會讓任何一個衣冠楚楚的有道之士屈身折腰、斯文掃地。

亂世,得到手的才是英雄,兩手空空的什麼都不是。

男孩子把五個烙餅吃完,將剩下的錢幣裝進腰包,抬頭看著這個冷漠但親善的女子,朗然一笑,「謝了。」

秦如月唇角微彎,「你使了我的錢,便要還我。你沒有事情做,我就給你找個去處,你可願意跟我走?」

男孩子斜著頭看她,「跟你走?你能讓我干什麼?」

秦如月紅唇中低吐出兩個字︰「殺人。」

男孩子有一瞬驚愕,隨即反應過來,「你要我做刺客?」

「不,是做將領。不是在暗里殺人,而是在戰場上殺人,你殺過人,可見你有膽氣,你害怕嗎?」

男孩子又揚起譏嘲的笑,「害怕?有什麼可怕?我倒是覺得你很可笑,將領如果可以像你這樣說做就做,那滿大街走的豈不都是將軍?」

「你現在當然不是,不過如果跟了我,不須三年,這里沒有哪個將軍會比你更出色。」

「多謝了!可惜——我不喜歡打仗。」男孩子甩一甩亂發,欲揚長而去。

「先告訴我,為什麼不喜歡?」

男孩子倏地回過頭來,「打仗?我最痛恨的就是打仗!我母親想帶我投靠親戚,結果他們全死了!全死于戰禍!余州城三日三夜,鮮血橫飛,遍地尸陣,我和母親才剛剛走到城外,就踫上屠戮……我成為孤兒,全都是因為那些混蛋的一己私欲!」

男孩子狠狠地咬著牙,側過臉不看她,」今來誰在我面前鼓吹起那些豺狼的所謂功名,我就會跟他拼命,但既然是你,我不計較了,可恨你不該叫我去做豺狼!」

秦如月看著他青筋微賁的面孔,優雅地笑了起來,「很好,但是我要告訴你,你最大的能耐僅僅只是憤怒罷了,可是你沒有任何權力阻止那一切悲劇的發生。沒有,是不是?」

男孩子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驚異的光芒,新生般疑惑地看著她。

「沒有人喜歡打仗。」秦如月優雅的笑里藏著悲哀,「你不喜歡,我同樣也不喜歡,可是仗仍然會再打,越打越凶。」

男孩子面對她顯出深深的禮敬,認真地听著。

「你有權力不讓他們打嗎?」

「沒有。」

「是了,你想不想知道你怎麼才能讓他們順從你的意願,不再打仗?」

「想。」

「那就是成為強者,征服天下。把他們一個個都控制在自己的手心里,讓他們臣服在你的武力之下,你說東,他們自然不敢朝西。」

「那麼征服的過程就是打仗?」

秦如月微微地笑了,聰明的少年,有著相當澄澈的思維。

「對!就是打仗。亂世里沒有純粹的德服,只有武力一統天下,才能如你所願,給天下一個太平之春。」

「我懂了。」男孩子長長地嘆息,「原來我一直都錯了。」

「不想被別人欺負,被別人掌握自己的命運,就要成為強者,這是亂世的生存之道。」秦如月嘆息,「有些志向宏大的人一直被誤會著,世人以為他們追逐名利,雙手血腥,其實他的雙手握了刀劍砍殺的,一點一滴都是違心的。但是他們不會因為這渺小的罪惡感而放棄偉大的志向,寧願自己雙手血腥,變成魔鬼,也要還天下一片澄淨通明,這就是英雄。」

男孩子的雙膝已經在她面前落了下來,「我願跟隨姐姐。」

「你姓什麼?叫什麼名?」

「姓君,叫君逸。」

「君逸,好名宇,」秦如月笑道,「誰取的?」

「我母親。姐姐,她和你一樣漂亮。不過她是十五年前飛花弄里最有名的舞姬。」

「哦?舞姬。」她微一悵惘。

「我沒有父親,姐姐。」君逸繼續說道。

如月輕喟一聲︰「從此便跟隨我吧。君逸,不要叫我姐姐,叫先生。」

「先生?」君逸蹙了蹙眉,應了。

秦如月轉身,「走吧。」

「先生——哦,那麼先生名諱?」

「無聲。秦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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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逸跟著秦無聲通過兵甲列張的宮門,轉到西園去。只見滿眼繁花似錦,各色珍異禽獸左右閑棲,長長的亭台水榭橫在河上,盡是天工仙池。

苞在秦無聲身後一級一級拾階而上,漢白玉的台階無比耀眼。

他雖沒到過這等威勢宏麗的地方,但也沒有太多的惶恐,抬眼望了望秦無聲,見她臉色蒼白得很。

「先生,你臉色很不好。」

「不要說話。」她喝止他,低著的面孔上帶幾絲憂忡。

他們去見一個人,在一個相當私秘的休憩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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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無聲整了衣冠,走向前去,面對威候。

「屬下秦無聲參見侯爺。」

一年前她應了他前往江南執行使命時,他曾答允給她的犒賞是為她找回失散十幾年的同胞妹妹,如今她做得圓滿,不知他是否準備好了對她的賞酬。

「嗯。」威侯自小榻上坐起來,輕啜一口茶,滿意地道︰「很好,不愧是我手中最出色的利箭。來日我若得天下,你自是功不可沒。」

「無聲不敢居功。」

「我可是要重重賞你的。」

「侯爺忘了?侯爺已經答應過給無聲重賞……不知侯爺答允的事是否順利?」

「哦……那是自然。侯爺說過的話,什麼時候做不得數了?」威侯撫須悠然道。

「真的找到她了?」

「找到了。」

「她在哪里?我要見她。」

「呵呵。」威侯微眯雙目,「人是找到了,你也見過了。」

「見過了?」她驚詫,眉目倉皇。莫不是他誆她?

「是啊,我著人安排你進入玉軫閣,你就已經見到她了,並且是跟她日日處在一起……」他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听說她在那兒有個名字叫做夏水,怎麼?你不認識她?」

「夏水?!」她震驚不小,怎麼竟會是她?玉軫閣的一年,她在身邊,她竟然不認得!細想一下年紀樣貌,竟越想越真切,她應該是!他們找到了她,卻不告訴她!

「是的,她就是你妹妹,」威侯目光悠然,「已經與她核實過,她七歲自陽都與家人失散,輾轉青州,流落街頭時被人拐去江南,進了玉軫閣。也曾打听過她家人情況,她自己記得是青州巡查使之後,上有一姐,無兄弟,按此說,便無疑了。」

他們……他們……早先竟不告訴她!

她明白得很,她是風箏,線執在他手里。他把她放出去實是擔了斷線反月兌的風險,所以不得不把線拴得更緊一些。

他答應讓她找到妹妹,他做到了,但卻不告訴她那就是她要找的親人。倘若給她知道,她還會回來嗎?

秦無聲竭力控制心底的痛忿,又不自臉上顯露出來。

可見他並不完全信她,她這支箭不過是他眾多武器中的一支。

她只是微微強笑,「哦,原來是她。也好,貧賤者自多福。善哉!如此我也安了心。」

特意把「安了心」說得重些,好讓他也安心。

威侯呵呵一笑,自是心照不宣。他越來越感到她的成熟與出色似乎並不能長久牢固地運用在他手下了,她太深沉,也看得太多,太清楚。這個女子有著男人的堅強凌厲,更有著男人沒有的敏感隱忍。

「無聲,何不換回女裝呢?這樣一直做男子裝束,未免辜負了天姿國色啊。」

她只是淡笑,「侯爺,我已經習慣作為秦無聲存在著。」

「是嗎?在江南一年多的生活還沒能改過來?真是可惜。我可听說你作為秦如月時是沉魚落雁、傾國傾城,慕容曜那兒郎迷你得很吶!」

她依舊淡笑,「侯爺,秦如月不過是一種皮相,靈魂才是秦無聲。情愛于我,不過是過眼煙雲。」她慢慢說著,心頭酸澀。是嗎?是嗎?情愛果真如雲煙散去,那這心底一觸即發的痛楚又算是什麼呢?天知道她有多依戀他!她太累了,不想計算每一步的未知生活了,不想戰戰兢兢地粉墨登場了,不想出色了,不想飲血了——只要有他,可以安寧地將臉依在他懷里,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管——天塌下來,他會對她說︰「如月,你只管好好睡著,一切有我。」

……

每思及至此,她都脆弱得想癱下去,多美的奢望︰一切有他——只要有他,一切都可以不管,不要了。可是她卻無法就此向他的懷抱歸憩了去,她必須以堅強冷硬的心態和軀體走回來,必須。她背負得太多,能丟得開嗎?

也許她一輩子,早已注定作為秦無聲存在著,直到雞皮鶴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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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已無戾氣了。

威侯犀利的眼楮發現他這支最出色的利箭竟然改變了,變得平和——是如一潭死水般的那種平和,激不起波瀾。必是感情消磨了她,她似乎是強弩之末,從骨子里憊懶了,無意生死。那是鴛鴦鳥的涅,一旦分離,並沒有生活的樂趣,無非苟且偷生,等待歲月把人消亡。

可惜了這出色的利箭,十年一磨,卻不堪長用。威侯嘆息。

不好用的箭……他通常打算把它毀滅。

如果丟掉,會被別人拾去,或者某一天會射向自己。而且她是否會已經反為慕容曜所用,也待查究。

他眯了眯眼,「你歇歇吧,沒有什麼要辦的了。江南的事情到此為止,你不必關心了。」揮揮手讓她告退,抬眼留意到她身後的少年,眉目之間正盛著極強的無畏從容,頗有些似曾相識的熟稔。

「這個少年是誰?」

「屬下自作主張帶在手下的,他已無家人,屬下指點他一些時日,亦可為侯爺效力。」

「出身來歷問清楚了嗎?」

秦無聲看了一眼君逸,「他沒有父親,母親本是飛花弄在籍之人,也已故去。」

「哦。」威侯問君逸,「你叫什麼。」

「君逸。」

「好名字,君是父姓?」

「不,跟了母親。」君逸抬頭,眉頭不悅地蹙了一下,「母親君莫舞,十五年前是新都很有名的舞姬。」

「君莫舞?」威候突然一怔,「君莫舞死時是有兒子的嗎?」

「侯爺知道君莫舞?」

「怎麼會不知道呢?」威候將手覆在額上,半遮了表情,「哦——她的舞跳得很不錯,人也不錯,可惜曇花一現……但她死時是有孩子的嗎?」威侯慢慢放下手來,看著君逸,眼光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猶疑。

「母親離開新都時,我還沒有出生,又怎麼會有人知道呢?」

「君莫舞離開過新都?」

君逸冷笑,「母親不想再做君莫舞了,她希望在一個安靜的地方把我撫養長大,于是假死以瞞天下。」他感到可笑,天底下總有人認為自己無所不曉。

「你多大了?」

「虛年十六。」

「哦!」威侯沉默片刻,抬起頭來看著無聲,「你可以告退了。」

「是。」

君逸跟在秦無聲身後,欲一同離去,卻被威侯止住。

「君逸,你且留下,陪我用頓便飯吧。」

相當出乎意料。秦無聲忽而站定了,眸子自他面上快掃了一遍,心頭隱隱地預感著有什麼不對,一時錯雜迷離。

「那屬下告退了。君逸,一會你自己回我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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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燈時分,君逸還沒有回來。

秦無聲驅馬到西園去,夜色模糊中只見院門前有點火閃爍,又有馬鈴聲響。漸近了,是西園的侍衛。

秦無聲勒馬,「站住,我是秦無聲。」

侍衛拜下馬,「秦大人,侯爺有話,命你立即收拾用物,挪到西園右跨院後的紫竹林居住。」

秦無聲覺得措手不及,躊躇馬步,猶疑地低聲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侯爺說您去了便知,我們也不清楚。秦大人,請吧。」

話語很模糊,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迅速回憶自己是否露了任何怠慢反逆的心思,並沒有覺得何處不妥。

莫非他認為自己已無可用,難以約制,便要防患未然?

不——她沒有任何怠慢他、不忠于他的行為。

莫非是江南任務失敗?

不——在路上,明明已听說慕容霸已然身亡。

莫非是君逸出現了什麼問題?

有可能——但也不太可能,君逸,他不像是別有居心的佞徒。

包或者——莫非江南之事已敗露,著人前來交涉,縱明知是對方詭計,也要將她殺之為快?慕容曜要索她回去嗎?

腦中迅速閃過種種可能的端由,她的牙齒咬得木了,透上冰冷的寒意來。

「秦大人,請吧?」

「哦。」她只得慢慢躬身,走進馬車里去。

馬車慢慢駛動了。

她坐在暗黑的角落里,突然流下淚來——不是不在意生死,死是生的答案,卻不是唯一的答案。

還有愛情。

前途未卜,暗黑中她面前似乎出現了慕容曜的面容來——此間竟只想他,只想他……她伸出手去,觸到的是冰冷的空氣,縮回來抱著自己,竟至失聲。如果她先死去了,還能有他的消息嗎?他是她的男人,永遠的,而她將被塵世擊倒,並不能從她唯一的愛人那里得到依靠。

她覺得不甘,十分不甘。

她愛的那個男人不但不會成為相親相愛的依靠,此時當恨透了她!她親手讓他恨她——他本來是那麼愛她的!

她不該哭——擔當的使命,做過的事,就不應該後悔。

她搖搖頭,自己總是奢望一些東西,有了奢望,才活得那麼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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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園的紫竹林。

如果是軟禁,雪藏,不應該是這個地方。她平靜地望了一下漫天夜霧。

那是威侯清閑時休憩會去的小築,蓋在一片郁郁的紫竹林深處,像世外高人隱居的仙所,與世隔絕。無疑問,那確實是威侯喜愛的所在,他賜給她住——相當怪異。

如果是他想得到她,也沒必要這樣,她因他而存活,十一歲起便全在他手心里,他隨時可以得到她。

然而馬車已經到了,徑直駛入紫竹林里去。

秦無聲走下馬車,走進庭院,見紫竹小築里燈火通明。

她有點納悶地走到廳上,八盞燭台二十四支燭將廳堂照得紅彤錚亮,席案上擺了清酒、茶水,一個少年,略瘦削的身形,腰束銀帶,頭頂金冠,背對著門口望著燭火出神。

「君逸?」秦無聲難以置信地低喚。

少年轉過身來,愉快而輕松地道︰「先生。」

正是君逸。

秦無聲望著他略出了一下神,不禁失笑,「你這是升官了,還是發財了?」

君逸低頭看了看自己,亦笑了起來,「沒有,只是突然交了好運氣,一日之內,麻雀變鳳凰了。有了身份,有了住處,這——都是先生給的。」

秦無聲道︰「這可不是我給你的,我沒有這些。」

君逸突然正色道︰「不,先生,我的命運正是由你賜給的,如果不是先生將我自市井骯髒中救出來,我仍舊還是個孤兒,流浪子。先生給了我機緣,還讓我找到了父親!」

「什麼?」秦如月一皺眉。

「我現在是威侯世子。」君逸揚著笑容。

「世子?」秦如月打量他一刻,忽而嘆笑,「怪不得我覺得你神態相熟。誰知你竟會是世子。人間事機緣巧合,找到了親人,的確是種福氣。」

「對了,父親還讓我轉告先生︰本來,我們在江南的人可以把先生的妹妹接過來,不料,先生的妹妹已經被慕容曜抓去了,不過後來……據說好像是做了他侍妾的,這樣,要從慕容曜身邊搶人……我們就無能為力了。」

什麼?君逸說了什麼?

她乍聞慕容曜的消息,一剎那目眩耳鳴,身形一晃。

慕容曜——他收了夏水為妾?他,這麼迅速就另結了新歡?他和夏水……他們兩個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可能,絕不可能!她幾乎喊出來。

慕容曜並不是一個隨隨便便收納女人的人啊……他不喜歡的女人,他怎麼會娶她呢?在玉軫閣的日子里,他幾乎也沒正眼看過夏水,他為什麼會娶她呢?他怎麼就……會這麼迅速地別戀了呢?難道他以前待她的那殷殷真情,原也不過是逢場作戲嗎?

放不下放不下……她怎麼終究還是放不下!她不是早就了斷了跟他的情緣嗎?她不是已經確定她與他之間是沒有將來的嗎?而夏水又是很喜歡他的……跟了他,當然應該是很美滿的結局了。慕容曜又會寵人,她該為她高興才是……

錯綜的猜疑和慌亂在她心里翻絞,又莫名地,涌上酸酸的感覺。

天啊——她這感覺,分明是在吃醋,不能自禁地,她居然在吃自己妹妹的醋。

「先生?先生?!」

「哦?」她呆滯地回神。

「先生不要太擔心她了。江南沒有人知道她與你的關系,想來她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她看著君逸的瞼,苦笑。原來結局竟會是這樣……

其實這個世界誰會牽掛她?誰會在意她?她還自作多情什麼呢?她本來就什麼都不是。

最後的絕望將她埋沒。生無可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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