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野玫瑰 第六章

次日清晨凱琳下樓時,全身果然酸痛得要命。今天她換了件淡紫色的小禮服,披著白色蕾絲披肩,手里拎著頂淡紫色小帽。

杜小姐在門邊等她。「噢,現在的你美麗得像幅畫,親愛的。但別忘了扣上手套的鈕扣、理順裙襬。」

凱琳微笑地照做。「今天的你也很漂亮。」

「謝了,親愛的,我盡力打扮出最好的一面,但畢竟我已不再年輕了。不像你──瞧你像塊可口的復活節糖果坐在長椅上,恐怕任何紳士都無法將心思專注在主的身上。」

「令人看了想一口吞下去。」慵懶的男性嗓音自她身後響起。

凱琳正在系帽子的緞帶,嚇得一時松了手。

肯恩悠閑地倚在圖書室門口。他穿著珍珠灰色的禮服,搭配織錦背心和領帶,可以說是盛裝打扮。

她瞇起眼楮。「你要去哪里?」

「當然是上教堂。」

「教堂!我們沒有邀請你和我們一起上教堂!」

杜小姐以手掩喉。「韋凱琳,我真是震驚不已!你怎麼能夠如此粗魯地對中校說話?我請求他護送我們前去的。噢,你必須要原諒她,將軍。昨天她在馬上待太久,今天走出臥室時,幾乎無法走路。這使她的脾氣不太好。」

「我完全了解。」但他眼里的笑意卻讓臉上的同情極沒有說服力。

凱琳扯著緞帶。「我沒有心情不好。」可惡的他!他這樣盯著她,令她連個蝴蝶結都系不好。

「或許你最好在她扯掉緞帶前,協助她一下,杜小姐。」

「的確,將軍,」杜小姐轉向她。「哪,抬高下顎,讓我來吧。」

凱琳強迫自己忍受杜小姐的協助,肯恩則一直含笑地看著。帽子終于系好了,他們一齊往馬車走去。

凱琳等肯恩協助杜小姐上車之後,低聲對他道︰「我敢說這是你搬來這里後,首度踏進教堂。你為什麼不待在家里就好?」

「想都別想,我絕不要錯過你和洛特福善良的居民重逢的精彩畫面。」

我們在天上的主……

陽光透過高窗,灑在低垂著頭的教眾上。在洛特福,人們一直說這就像個奇跡,教堂里的彩繪玻璃竟能逃月兌夏曼那個惡魔的毒手。

凱琳穿著美麗昂貴的百合色禮服,不自在地坐在周遭穿著褪色的洋裝、戴著戰前帽子的婦女當中。她原本只想展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卻沒有考慮到周遭的人有多麼貧窮。她絕不會再忘記這一點。

她想起小時候常和莎妮去的奴隸教堂。那是由附近的農場出資,用幾塊簡陋的木板搭建起來,供黑人的精神寄托所用。由于嘉瑞和蘿絲不願意每周到洛特福的白人教堂,莎妮就帶著她一起上教堂,曼克和其它的黑人奴隸也都會在。

她想起和曼克有些拘謹的重逢。他似乎很高興見到她,然而兩人間舊日的親昵熟悉卻不復存在。現在她是個道地的白人淑女,他則是個黑人。

她偷偷打量肯恩。他禮貌地注視著教壇,表情和以往一樣深不可測。她很高興杜小姐坐在兩人中間,坐在他身邊將會毀了這個早上。

教堂彼端坐著另一個心神不屬的男人。凱琳對他綻開個甜美的笑容。她必須確定在離開教堂前,找機會和布萊登說話。她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一天也不能浪費。

講道結束後,教堂里的人都等不及和凱琳說話。他們听說紐約的禮儀學校將她由一名悍馬變成淑女,他們全都想親自驗證。

「噢,瞧瞧你,韋凱琳……」

「真的是個淑女了……」

「老天,就連你的父親都會認不出你了。」

他們和她打招呼時,他們也面對了個難題。認可她意味著他們也必須和她的北佬監護人打招呼──先前社區一直聯合起來排斥的男人。

慢慢地,先有一個、接著又一個朝白肯恩頷首致意。某人詢問他的棉花收成,狄黛拉感謝他對「聖經協會」的貢獻。何蒙特問他是否認為很快就會下雨。談話的內容仍有所保留,但傳遞出來的訊息是很清楚的;該是拆下隔離白肯恩壁壘的時候了。

凱琳知道稍後他們會說全是為了凱琳才接受他,但她猜測鄰居們一直就想找借口將他拉入社交圈里──就算只為了提供新鮮的談話題材。然而,他們從沒有想到白肯恩或許根本不想加入他們的圈子。

站在教堂的另一端,一名成熟世故的女子含笑地看著這一切。原來,這就是惡名昭彰的白肯恩……這名女子最近才搬到洛特福的一棟大宅邸,但她已听說了種種有關「日升之光」新主人的傳聞。然而白肯恩一點也不是她所想象的。她的視線由他寬闊的肩膀來到他窄瘦的臀部──他真是個出色至極的男人!

笆薇麗出生在南方,但她的心並不傾向南方。她在十八歲那年嫁給著名的肖像畫家甘法楠。往後十四年,他們大多住在佛羅倫斯、巴黎和維也納,法楠為貴族作畫,收取昂貴的畫資。

法楠在去年冬天去世後,留給薇麗一小筆錢。沖動之下,薇麗決定返回南卡羅萊納,她的丈夫繼承自雙親的宅邸。現在她才三十余歲,依舊美麗動人,而且機智風趣,見解也比一般女性來得寬廣。

她擠向教堂後門。牧師正在一一招呼離開的教眾。「甘太太,很高興你今早來加入我們。我想你還不曾見過杜柔拉小姐吧?這位是‘日升之光’的白肯恩先生。韋凱琳去了哪里?我想介紹你們認識。」

笆薇麗對杜柔拉或韋凱琳毫無興趣。她有興趣的是站在牧師身邊、粗獷迷人的男子。她優雅地微微俯頭。「我听說了許多有關你的事,白先生。我原預期會看到一對角呢。」

羅牧師畏縮了一下,肯恩反倒笑了。「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同樣幸運,听過你的芳名。」

薇麗挽起他的手臂。「這一點是可以輕易改正的。」

凱琳听見了肯恩的笑聲,但她不予理睬,將全副注意力放在布萊登身上。他古典的面容甚至比她記憶中的更富魅力,而且他彬彬有禮的態度絲毫不同于肯恩的粗魯。他是個道地的南方紳士,絕不用擔心他會嘲弄她。

她審視著他的唇。它們親吻起來會是什麼樣子?絕對非常刺激,而且遠比她抵達的那一天,肯恩的強吻美妙多了。

問題在于,她從不曾試圖阻止他的強吻。

「自從我們在紐約相遇後,我一直想著你。」萊登道。

「我受寵若驚。」

「你願意在明天和我一起騎馬嗎?銀行三點打烊,我可以在一個小時內到達‘日升之光’。」

凱琳自睫毛下仰望著他。在學院三年,她已經將這種眼神練習得很完美了。「我期望著明天的騎馬,布先生。」

「那就明天見了。」

她微微一笑,轉向下一個耐心等待和她說話的年輕男子。

男士爭相想吸引她的注意力,她卻注意到肯恩正在和一名迷人的褐發女子說話。女子仰望肯恩的神情令她氣得牙癢癢的。我希望他能夠轉過頭來,瞧見我被眾多男子包圍住,凱琳想著。不幸地,他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

杜小姐一直在和羅牧師夫婦說話。羅太太和杜小姐是遠親,當初也是她推薦杜小姐給凱琳當伴護的。凱琳注意到牧師的神情愈來愈迷惑。她匆匆告退,趕到杜小姐身邊。

「你準備好要離開了嗎,杜小姐?」

「是的,親愛的。我已經許多年不曾見過羅牧師和親愛的瑪麗了。多麼美好的團圓──盡避最近發生在布爾隆的事件,但那是老人在談論的,像你這樣年輕漂亮的女孩不必去操心它。」

肯恩一定也察覺到不對勁,突然出現在他們身邊。「杜小姐,馬車在等著我們。」

「謝謝,將軍──」杜小姐驚喘出聲,以手按唇。「我──我的意思是中校,當然。我真傻。」她走向馬車,一身蕾絲緞帶抖個不停。

羅牧師夫婦目瞪口呆地望著她的背影。

「她認為我是李將軍喬裝打扮,住在‘日升之光’。」肯恩突兀地道。

羅牧師激動地絞著雙手。「我很抱歉,白中校,凱琳。當我的妻子推薦杜小姐擔任伴護時,我們並不知道──噢,老天,這樣絕對不行。」

羅瑪麗的眼里滿盛著悔恨。「這都是我的錯。我們听說她身無分文,但我不知道她還心智耗弱。」

凱琳張嘴要抗議,但肯恩打斷了她。「你毋須擔心杜小姐,她適應得很好。」

「但在這種情況下,凱琳不可能和你同住在‘日升之光’,」牧師抗議道。「杜小姐無法勝任伴護一職。噢,今天她和許多人都談過話,到了下午,所有的人都會知道她的事。這絕對不行,傳言將會可怕至極,白先生。你正值盛年──」

「凱琳是我的被監護人。」他道。

「然而,你們之間並沒有血緣關系。」

羅瑪麗緊握著祈禱書。「凱琳,你太純真了,你不知道別人會怎麼想。你絕不能待在‘日升之光’。」

「謝謝你的關心,」凱琳回答。「但我已離開家園三年,無意再度如此快離開。」

瑪麗無助地望向她的丈夫。

「我向你保證,杜小姐是極端重視禮儀的,」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肯恩開口了。「你該看看她今早叨念凱琳的樣子。」

「但是……」

肯恩微俯頭。「恕我們失陪,羅牧師。不用送了。」他挽著凱琳的手臂,走向馬車和杜小姐。

羅牧師和他的妻子望著馬車開走。「我可以感覺得出來,一定會有麻煩的……」

凱琳听見馬蹄聲,知道布萊登已經到了。她沖到鏡前,確定鏡里映出的是一位穿著無懈可擊的高雅淑女。今天沒有男孩的衣服,或是「誘惑」。她認命地穿上一向討厭的騎馬裝,選擇了「淑女」和側鞍。

清晨她曾騎上「誘惑」,快意奔馳在原野上。那份刺激、奔放絕對和今天下午大不相同……

但她必須承認這身紅色的騎馬裝很適合她,織錦緞面覆著她堅挺的雙峰,貼身的剪裁和繁復的裙浪將腰身襯托得更加縴細,深具女人味。凱琳再度審視鏡中的自己,確定所有的鈕扣和緞帶都系好無誤,綰起的發髻也沒有不听話的發絲溜出。滿意于自己已呈現出最好的一面,凱琳拿起馬鞭下樓,卻忘了擱在紙盒里的手套。

她在走道上就听見隱隱的談話聲。出乎她意料外的,她瞧見肯恩站在車道上和萊登交談。

她再度震懾于兩人的差異。肯恩比較高大,但那還不是真正的差異所在。萊登戴著帽子,穿著正式的騎馬外套和背心。布料有些舊了,也不是最新的流行,卻熨燙得筆挺,而且穿在他身上格外英挺帥氣。

至于肯恩,他金發飛揚,白襯衫的領口敞開,袖子挽起,長褲上沾著泥巴。他慵懶地站立,一手插著褲袋,髒污的馬靴一腳踩在階梯上。萊登的一切都顯示著文化和教養,相較之下,肯恩就像個十足的野蠻人。

她的視線停留在他身上好一晌,驀地握緊馬鞭,走向前去。「淑女」耐心地候在台階旁邊,馬背上套著凱琳自閣樓里翻找出來的側鞍。

凱琳冷淡地對肯恩點頭,對萊登微笑致意。後者眼里的仰慕顯示她刻意的打扮並沒有白費,但肯恩的眼神卻是嘲弄的,而且她很快就明白了他是在笑她。

「騎馬時千萬要小心,凱琳。‘淑女’可不好駕馭。」

她咬牙切齒地道︰「我相信我們會相處愉快。」

萊登意欲協助她上馬,但肯恩動作更快。「讓我來。」

萊登不高興地轉身,走向自己的馬匹。凱琳將手交在肯恩堅實的大掌里。她坐上側鞍,瞧見他一直盯著她累贅的裙子看。

「瞧誰最虛偽了?」他柔聲道。

她望向萊登,朝他綻開個最甜美的笑容。「噢,布先生,千萬別騎太快。我在北方待太久,騎馬的工夫已頗為生疏。」

肯恩嗤了一聲,轉身走開。凱琳對自己終究佔了上風得意不已。

萊登建議他們騎到「長青園」。凱琳注意到他在路上偷偷打量著兩旁的棉花田,衷心希望他是在心里訂立計劃。

「長青園」被北佬軍隊一把火燒掉了。內戰結束後,萊登回到雜草叢生的斷壁殘垣。由于無力付出稅金,莊園和土地都被充公,一直閑置至今。

他們在以前的煙燻小屋旁下馬。萊登系好馬匹,挽著凱琳的手臂,走向火燒過後的遺跡。一路上他們一直聊得很愉快,現在萊登卻陷入沉默。凱琳的心里充滿了同情。

「一切都沒有了,」他最後道。「南方所相信的一切──我們為之奮戰的一切。」

她望著周遭的斷壁殘垣。如果韋蘿絲沒有帶北佬軍官上床,「日升之光」也會落得同樣的下場。

「你知道的,北佬嘲笑我們,」他繼續道。「他嘲笑我們相信騎士風範和榮譽感,但看看沒有了這些,現在又變得怎樣?他們奪走我們的土地,用苛捐重稅壓迫得南方民不聊生。所謂的‘重建’根本是對我們的詛咒,」他搖搖頭。「我們究竟做了什麼,竟要遭到這樣的懲罰?」

凱琳仰望著依舊屹立的煙囪。「是奴隸制度,」她听到自己道。「我們因為把人當成奴隸被懲罰。」

「一派胡言!你和北佬在一起生活太久了。奴隸制度是上帝的旨意,你知道聖經里怎麼說的。」

她確實知道。她曾在教堂里,听著白人牧師諄諄告誡黑人,奴隸制度是上帝的旨意。上帝甚至明定了奴隸對主人的義務。凱琳記得莎妮蒼白著臉,僵硬地坐在她的身邊,听著牧師講道,無法將牧師口中的上帝,和她所知道的慈愛的耶穌連結在一起。

萊登挽著她的手臂,沿著雜草叢生的小徑,帶著她走回系馬的地方。凱琳停在樹下。

「我不該帶你來這里的。」萊登道,來到她身邊。

「為什麼?」

他望著遠處的斷壁殘垣。「這使得我們之間的差異更加明顯了。」

「是嗎?我們都同樣失去了家園。別忘了,‘日升之光’並不屬于我──尚未。」

他審視著她良久。她隨手摘了片樹葉。「我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之後肯恩就要逼我回紐約。」

「我無法忍受你和那個男人同住在一個屋子里,」他道。「今天到銀行的人都在談論,他們說杜小姐並不適合當伴護。你最好多留意白肯恩,听到了嗎?他不是紳士。我不喜歡他──一點也不喜歡。」

萊登的關心令她倍覺溫暖。「別擔心,我會小心的。」

她故意微側著頭,雙唇微分,暗示等著他的吻。她只有一個月的時間,而且這將有助于抹去肯恩的吻帶給她的感觸。她會證明萊登的吻同樣可以令她全身著火。

他的眼眸半隱在樹木的陰影和帽檐下,但她可以感覺到他在注視著她的唇。她等著他湊近臉龐,然而他動也不動。

「我要你吻我。」她最後道。

她的直率似乎嚇著了他。她瞧見他皺起眉頭,心下著惱──盡避她應該高興他是個守禮的紳士。

她抬手摘掉他的帽子。「萊登,」她柔聲道。「我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不能浪費在假裝嬌羞上。」

就算再守禮的紳士也無法忽視這樣大膽的邀請。他低下頭,他的唇印上她的。

凱琳首先注意到他的唇比肯恩的多肉,而且始終禮貌地緊閉著。這是個溫柔的吻,截然不同于肯恩的。這也是個愉悅的吻,他的嘴唇干燥,盡避胡須有些扎人。

她的心思開始漫游。她強迫喚回自己的注意力,伸臂熱情地圈住他的頸項。

他的肩膀似乎比較窄小一些?這一定是她的想象,因為它們是很堅實的。他沿著她的面頰、下顎往下親吻,髭須刺戳著她敏感的肌膚,令她畏縮了一下。

他立刻後退。「抱歉,我嚇著你了嗎?」

「當然沒有。」她強咽下心里的失望。這個吻根本沒有證明任何事,為什麼他不能拋開顧忌做對它?

但她隨即在心中斥責自己。布萊登是個紳士,不是野蠻的北佬。

他垂下了頭。「凱琳,你應該知道,我絕不願意傷害你。我很抱歉失去克制力。像你這樣的女子應該要被珍惜呵護,遠離生命中所有不好的一面。」

她心里十分著惱。「我不是玻璃做的。」

「我知道,但我也希望你知道如果……如果我們之間有結果,我絕對會尊重你。我會盡量不以自己的需要打擾你。」

這她就听得懂了。譚夫人在提到夏娃的恥辱時,也說過有些丈夫會體貼他們的妻子,而且她們應該慶幸嫁給這樣的丈夫。

突然間,她很高興萊登溫柔的吻沒有喚起她體內的火焰。稍早她對肯恩的反應只是因為重返家園,一時調適不過來而已。

現在她更加肯定要嫁給萊登──他是女人夢寐以求的丈夫。

他為她戴回帽子,輕責她竟然忘了手套。她微笑地听著他的數落,完美地扮演著南方淑女的角色。

她提醒自己他習慣的是另一種類型的女人;安靜、含蓄,就像他的母親和妹妹,她努力克制自己沖動的舌頭。然而,她對黑人所受的苦難、以及第十五修正案的看法仍令他震驚不已。瞧見他深鎖的眉頭,她知道必須要讓他明白。

「萊登,我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女人,擁有自己的意見和看法,而且我已習慣了獨立自主,我無法假裝成另一個人。」

他笑了,但眉頭並未全然松開來。「我一直很敬佩你的獨立,但恐怕我還要好一會兒才能夠習慣。你不像其它我所認識的女人。」

「你認識許多女人嗎?」她揶揄道。

他笑了。「韋凱琳,你真是個鬼靈精!」

回到「日升之光」的路上,他們愉快地談著鄰人的近況和追憶往日。她答應和他去野餐,以及在星期日由他護送她上教堂。她在門廊上和他揮手道別,心想這一天還算不賴。

不幸地,晚上卻非如此。

杜小姐在晚餐前攔住她。「我需要借你的視力,替我翻找鈕扣盒。我有顆漂亮的珍珠混在里面,我一定要找到它。」

凱琳只想獨處,仍勉為其難地幫忙。她沒有找到珍珠,卻整整听杜小姐喋喋不休了半個小時。晚餐後,柔拉又堅持要關上所有的窗子,因為她听說查理斯敦爆發了痢病。肯恩巧妙地說服柔拉開窗,但他故意忽視凱琳,直到上點心時。

「希望今天‘淑女’還算規矩,」他道。「當你穿著那片裙浪走向它時,可憐的它嚇壞了。我猜她害怕會被那些布料悶死。」

「你的笑話不好笑,我的騎馬裝可是最流行的。」

「但你痛恨穿它。我不怪你──那種東西應該被立法禁止。」

她也有同感。「一派胡言!它們舒適極了,而且女士應該表現出最好的一面。」

「這是我的想象,還是每當你有意激怒我時,你的腔調就會變重許多?」

「我希望不是,中校,那會太不禮貌呢。此外,你是在南卡羅萊納,有腔調的人是你才對。」

他笑了。「了解。今天的騎馬還愉快吧?」

「我們有一段非常愉快的時光,布先生真是個好相處的紳士。」

他的笑容逸去。「你和布先生騎到哪里去了?」

「他帶我回他的舊家‘長青園’。我們回憶共同往事,有段愉快的時光。」

「就只是這樣?」他尖銳地問。

「就只是這樣。」她反駁。「並不是每個人對年輕女性的興趣都像你的一樣狹隘。」

杜小姐听到凱琳尖銳的語氣,皺起眉頭。「你遲遲沒有享用你的點心,韋凱琳。用完點心後,我們到起居室去,讓將軍抽他的雪茄。」

凱琳沉溺于激怒肯恩的快感,還舍不得離去。「我還沒吃完點心,杜小姐。你先過去吧,我一點也不介意雪茄的味道。」

「好吧,如果你不介意……」杜小姐放下餐巾,站起來,一會兒後她鼓足了勇氣道。「你應該多注意些自己的態度,親愛的。我知道你是無意的,但有時候你對將軍說話的語氣似乎尖銳了點。不管怎樣,你都不應該對將軍不敬。」說完話後,她立刻逃離了房間。

肯恩好笑地看著凱琳。「說真的,我開始要喜歡杜小姐了。」

「你真的很討人厭,你知道嗎?」

「我承認我不是布萊登。」

「你絕對不是,布萊登是個紳士。」

他往後靠著椅背,審視著她。「今天和你在一起時,他表現出紳士的風度嗎?」

「當然。」

「那麼你呢?你是個淑女嗎?」

罷剛在逗嘴時所得到的樂趣霎時消失。他仍沒有忘記伍律師寫給他的那封可怕的信。她不喜歡他質疑她的貞操時,自己竟覺得不好受。「我當然不是淑女。那又有什麼樂趣可言呢?我月兌光自己的衣服,主動獻身給他。這就是你想知道的?」

肯恩推開餐盤。「你已經長成一位美麗的女子,但你卻膽大妄為。這是項危險的結合。」

「布先生和我談論‘政治’。我們討論聯邦政府加諸南卡羅萊納的不公。」

「我可以想象你們的談話──一齊為可憐的南方受到的壓榨唉聲嘆氣,氣憤種種的不公,痛罵該死的北佬──當然,一切都不是南方的錯。我相信你們是同仇敵愾。」

「你怎能如此無情?你一定看到假‘重建’之名,這一帶的人們所遭到的壓迫。他們的家園被奪走、積蓄被榨光。南方就像在北佬的靴跟下被踩碎的玻璃。」

「容我提醒你一些你似乎遺忘的事實,」他拿起白蘭地,原想注入杯子里,最後干脆改以瓶就口。「開打這場戰爭的並不是北方,南軍在桑特堡射出第一槍。你們輸掉這場戰爭,代價是六十萬的人命。現在你們又預期一切都像戰前一樣?」他厭惡地看著她。「你大言不慚地提到‘重建’計劃只是在壓榨南方。依我看來,南方應該為了聯邦政府的寬大感激涕零才對。」

「寬大?」凱琳站了起來。「你說發生在這里的事情寬大?」

「你讀過歷史,由你來告訴我,」肯恩也站了起來。「舉例看看有哪個征服者曾經如此寬大地對待被征服者。如果不是在美國,至少會有數千人以叛國罪被處刑,更多人被關在獄中腐爛,但聯邦選擇了大赦,而且現在南方各州已經可以重返聯邦政府。老天,在南方對這個國家所做的一切之後,‘重建’只是拍拍它的手腕而已!」

凱琳握著桌緣的指關節用力得泛白。「很遺憾南方人流的血太少,不夠滿足你的嗜血欲。你究竟希望南方不幸到什麼地步,才會心滿意足?」

「我不希望有更多的不幸,我甚至同意聯邦的寬容政策,但你必須原諒我無法因為南方人失去家園感到氣憤填膺,或痛責世上毫無公道可言。」

「你只想要報復。」

「我曾看過太多的弟兄死去,」他平靜地道。「他們可不是穿著藍制服。」

她用力地推開椅子,離開餐室,氣沖沖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重重地在梳妝台前坐下。

他根本不了解!他只會站在北方的觀點來看。但即使在心里列出種種反駁他的理由,她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像過去那樣理直氣壯的駁斥他。肯恩的神情幾乎是哀傷的。

她的頭開始疼痛起來,但在上床之前,她必須先做好某件拖延已久的事。

這夜,當每個人熟睡後,她悄悄溜到樓下的圖書室,翻找紀錄肯恩農場收支的帳簿。

接下來幾個星期,「日升之光」的訪客絡繹不絕。過去女士會穿上她們最漂亮的禮服,搭乘最好的馬車來到「日升之光」,現在她們坐著犛田的馬拉的車,或是破舊的無篷馬車。

她們的衣裳和帽子也都舊了,但她們的傲氣仍如同往昔。

一開始,凱琳盡量穿著最樸素的衣服配合她們,但她很快發現這反倒令她們失望。她們不斷詢問她在上教堂那天穿的漂亮禮服,她們听說韋小姐擁有一整櫃昂貴的美麗衣服,並迫切想要滿足她們對美的渴求。

一旦了解了她們的來意,凱琳自然不能讓她們失望。她盡責地在每次的會面換上不同的衣服,甚至邀請一些年輕女郎去參觀她的衣櫃。坦白說,那些漂亮的蕾絲和絲緞對她只是累贅。她很樂意將它們轉送出去,只不過她也很清楚那會傷了南方女士的驕傲,而且她們絕不會接受。

她的訪客並不局限女性。許多年輕男子也爭相來訪,邀請她騎馬兜風、野餐或護送她上教堂,他們甚至差點大打出手,最後凱琳只好說她早已答應布先生,委婉地拒絕了他們。

布萊登也展開熱情的追求攻勢,他選擇忽視凱琳的言行。他可以說是她形影不離的護花使者,她敢肯定他很快就會向自己求婚。一個月已經過去一半,她猜想他不會再拖太久。

自從那番有關重建的談話後,她就很少見到肯恩,甚至是用餐時間。紡棉廠的機器已經運抵,所有人都忙著安置的作業。但只要有他在旁邊,她總是不安地察覺到他的存在。當她感覺到他的視線時,她就會放肆地和仰慕者調情。有時他似乎只覺得好笑,但有時某種黑暗的情緒會掠過他的面容,令她感覺不安。

緋聞一向傳得很快。不多久,凱琳就知道肯恩和美麗的甘薇麗經常出雙入對。當地的女士一直認為甘薇麗神秘莫測。雖然她出生在南卡羅萊納,婚後卻一直持在國外,過著性感的生活。傳聞她的丈夫還畫了一幅她的畫,大膽地掛在臥室牆上。

某天晚上,凱琳回家用晚餐,卻發現肯恩坐在起居室里看報紙。他已將近一個星期不曾出現在餐桌上了,她很驚訝看到他,更驚訝他穿著正式的黑色禮服和白襯衫。通常他在家里一向穿得很輕便。

「你要出門嗎?」

「抱歉讓你失望了,但我今晚要在家里用餐,」他放下報紙。「今晚我們有客人。」

「客人?」凱琳低頭看著她沾滿泥土和墨漬的家居服。「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我沒有想到。」

今天對凱琳可說是諸事不遂。莎妮一直陰陽怪氣,她們還吵了架。羅牧師夫婦來訪,轉述大家都在談論她沒有合適的伴護,住在「日升之光」並不恰當,要她暫時先搬過去和他們一起住。凱琳極力保證杜小姐能夠勝任伴護的工作時,柔拉正好出現,堅持大家幫忙卷繃帶,包扎南軍的傷兵。他們離開後,凱琳協助莎妮清理餐室的牆壁,搞得一身髒,之後她在寫信給伊莎時,又翻倒了墨水。

她剛出去散步回來,還沒有時間換衣服。她原想家里只有杜小姐在,不必打理自己也沒關系,但現在情況不同了。

「我必須換件衣服。」她道,但露西已走進來宣布。

「甘太太到了。」

笆薇麗飄進起居室。「嗨,肯恩。」

他展開笑容。「薇麗,見到你真好。」

她穿著件時髦、高雅的翠綠色晚禮服,紅發綰成法國髻,更顯得明媚動人。相形之下,一身家居服的凱琳就像只丑小鴨。她不由自主理了理裙子,但似乎沒有多少幫助。

她發現肯恩正在看她,神色間有著抹奇異的得意,彷佛很喜歡拿她邋遢的外表和完美的薇麗相比較。

杜小姐走進房里。「噢,我不知道有訪客。」

肯恩為大家作介紹,薇麗優雅地響應,但那一點也無法紓解凱琳心中的怨恨。甘薇麗不只高雅成熟,還散發著一股凱琳沒有的自信。和她比起來,凱琳覺得自己格外青女敕、笨拙、毫無吸引力。

薇麗和肯恩討論著報上的文章。「……我故世的丈夫和我一向是賀格林的支持者。」

「那名廢奴主義者?」杜小姐的身軀輕顫。

「廢奴主義者及報社主編。」薇麗回答道。「在歐洲,賀先生支持北方的社論廣受推許。」

「但,親愛的甘太太……」杜小姐驚喘道。「你不可能是意味著──就我所知,你出生在查理斯敦。」

「的確,杜小姐,但我早已跨越狹窄的地域觀。」

「老天……」杜小姐以指按住額頭。「我的頭開始痛起來,恐怕我是無法用晚餐了。我要回房間休息了。」

凱琳沮喪地看著杜小姐逃離了房間,留下她和這兩人獨處。為什麼莎妮沒有告訴她甘太太要來,如果她說了,凱琳就會留在房間里用餐。肯恩太過分了,竟然要她和他的情婦一起用晚餐。

她的胸口疼痛,但她告訴自己那是因為肯恩的行為踰越了禮儀的分際。

薇麗坐在沙發上,肯恩則是在一旁的織錦座椅上。薇麗談到某次汽球意外的軼事,他仰頭大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他們沉浸在兩人的世界里,似乎根本忘了凱琳的存在。

凱琳站起來,不想再看他們一眼。「我去看看晚餐是否準備好了。」

「等一下,凱琳。」

肯恩起身走向她,黑眸里的算計令她心懷戒意。他打量著她縐巴巴的罩衫,手伸向她的頭發。她來不及閃避,任由他從她的發上取下一小截樹枝。

「又爬樹了?」

她脹紅了臉。他對待她的方式彷佛她只有九歲,故意在他世故成熟的女伴前讓她出糗。

「告訴莎妮等一下再上晚餐,等你換掉了這身骯髒的衣裳。」他不再理她,轉向薇麗。「請原諒我的被監護人,她最近才從禮儀學校畢業,恐怕還不能完全消化她的課程。」

凱琳的雙頰染上羞辱的紅暈,憤怒的言語塞滿胸臆。他為什麼這麼做?他從來就不在乎外表。她知道他和她一樣喜愛戶外活動,而且不拘泥正式的禮節。

她勉強克制住脾氣。「恐怕今晚我也無法用餐了,甘太太。我好象開始頭痛了。」

「這似乎是有傳染性的。」薇麗輕柔、嘲弄地道。

肯恩抿起下顎。「我們有客人在。不論你是否頭痛,我要你在十分鐘後下樓。」

凱琳快氣炸了。「那麼你要失望了。」

「別試圖挑釁我。」

「別發出你無法強制執行的命令。」她勉強克制住,高傲地走出房間,但一出到走道上,她撩起裙子就跑。到達樓梯頂時,她似乎听到甘薇麗的笑聲追到身後。

事實上薇麗並沒有笑。相反地,她正興味十足地打量著肯恩,夾雜著一抹哀傷。原來如此……

她原希望和白肯恩能夠跨越朋友的關系,發展出進一步的親昵,但在近期內的未來,那似乎是不可能的。她早該知道;像他這麼出色的男人一向都不容易得手。

她突然對他的被監護人生起憐憫之心。她的確美得驚人,但這名年輕女郎仍不明白自己的心意,還有白肯恩的。凱琳缺乏經驗,不知道肯恩為什麼故意讓她難堪,但薇麗可清楚得很;肯恩被女孩吸引,而他一點也不喜歡這樣。他藉由邀請薇麗來抗拒這份吸引力,希望看著兩個女人在一起,可以說服自己是被薇麗吸引,但那只是徒勞無功罷了。

白肯恩贏了這一回合,年輕的凱琳幾乎無法克制自己的脾氣。但韋凱琳絕不是傻瓜,而薇麗感覺得出游戲尚未結束。

她以指尖輕點扶手,納悶是否該讓白肯恩將她當作游戲中的棋子運用。多麼愚蠢的問題!她笑了。她當然會容許。畢竟,洛特福的生活太沉悶,而且她一向不會為了性這種事嫉妒另一名女子。此外,看看戲也是很有趣的。

「你的被監護人似乎很有精神。」她故意挑起爭端。

「我的被監護人需要學會服從。」他倒了杯雪莉酒給她,致完歉意,匆匆離開了。

她听見他兩步並作一步的上樓,不由得想起了她和法楠曾有過的美好爭吵──往往是以憤怒、但甜美的結束。噢,如果她能夠看見在樓上房間里發生的好事……

她啜著雪莉酒,靜靜等待。

肯恩知道自己表現得差勁透頂,但他毫不在乎。數個星期來,他一直盡可能遠離她。就他所知,他似乎是這一帶,唯一沒有隨著她的調子起舞的男人。現在該是算總帳的時候了,他只遺憾薇麗必須遭受到凱琳的粗魯對待。

還有他自己的。

但他拒絕去多想。「打開門。」

他用力敲門,明知追上樓會是個錯誤,但如果繼續放任她挑釁自己,他將再也無法掌控得了她。

他告訴自己這都是為了她好。她任性又固執,對他而言太危險了。無論她喜不喜歡,他都是她的監護人,有責任將她導入正途。

但他並不覺得自己像個監護人。他感覺像正在輸掉內心掙扎的男人。

「走開!」

他扭開門把,徑自走了進去。

她在窗邊佇立,夕陽捕捉到她絕美的容顏,金色的光輝將她野性的美映襯得更加張狂,那誘惑已遠超過他所能忍受。

她轉過身,他登時凍在原地。她正在寬衣解帶,衣袖自她的肩膀滑落,他可以看到內衣底下的柔軟豐盈,頓時覺得嘴唇干澀。

她並未像一般羞怯的女子,試圖拉攏衣襟,反倒怒瞪著他。「滾離我的房間,你沒有權利這樣無禮地闖進來。」

他想起伍律師曾在信里指責她引誘他的合伙人。當時他半信半疑,現在他很肯定凱琳說給那名混帳的肚子一拳是真的。

如果他也能同樣確定她會拒絕布萊登的追求就好了。

他別開視線。「我說的話一定要被服從。」

「那麼你最好改對其他人發號施令。」

「小心點,凱琳。我打過你的,而我不介意再來一次。」

她不但沒有退開,甚至更加朝他逼近一步。他發現自己的手在發癢,想象她的臀部在他掌下的感覺。他的想象停在手掌撫過那渾圓的曲線──不是為了傷害,而是要取悅她。

「如果你想嘗嘗肚子被刺上一刀的滋味,那就試試看呀,北佬!」

他幾乎笑了。他至少比她重一百磅,這只小野貓卻認為她可以挑釁他。

「你忘了一件事︰你是我的被監護人。我做出決定,而你必須照我說的做。這樣夠明白了嗎?」

「夠明白了,北佬。我明白你是頭傲慢的驢子!現在,滾離我的房間。」

她用手指著門,內衣的系帶朝另一方肩膀滑落。薄薄的衣料貼覆著她的乳峰一秒後,往下滑落,露出她珊瑚般紅艷的蓓蕾。

凱琳先瞧見他的視線往下,才感到冷空氣拂過肌膚。她往下看,隨即驚喘出聲,匆忙拉好內衣,遮掩住自己。

肯恩的黑眸變得氤氳如霧,語音沙嗄。「我比較喜歡你稍早的模樣。」

一轉眼間,他們之間的戰役已徹底轉了個方向。

她拉著內衣系帶的手似乎變得笨拙不已。所有的直覺都在警告她趕緊逃離房間,但她唯一能做的只是轉過身軀。

他來到她身後,拇指梭巡著她的頸項。「你是如此該死的美麗。」他低語,攏起她的一綹黑發,溫柔地褪下她的內衣系帶。

她的肌膚騷動。「你不能……」

「我知道。」

他俯身拂開她的發,氣息似羽毛般輕拂過她的鎖骨。

「我不我不要你……」

他溫柔地輕咬她的頸項內側。「你說謊。」他低語。

她閉上眼楮,背倚著他的胸膛,感覺到他潤濕的舌頭舌忝吮著她的肌膚。

他的手撫過她的肋間,來到她的雙峰。她的肌膚忽冷忽熱。當他隔著衣料她時,她的身軀竄過一陣戰栗,驚訝于那份美好,以及自己竟然瘋狂得任他為所欲為……

「自從你回來後,我一直想這麼做。」他低語。

她無助地申吟出聲。他的手探入她的衣物底下……踫觸著她。

從不曾有任何感覺比得上他帶繭的手指撫弄著她雙峰的美好。她拱身向他。他輕拂過,她嬌喘申吟。

敲門聲響起。

她倒抽口氣,立刻往後退開,急著要拉好內衣。

「是誰?」肯恩不耐地吼道。

門打開來。莎妮站在門的另一邊,雙頰染上驚慌的雪白。「你在她的房里做什麼?」

肯恩瞇起眼楮。「這是凱琳和我之間的事。」

莎妮的金眸攝入凱琳衣衫不整的模樣,雙手在腰際緊握成拳。她咬著下唇,似乎極力抑下不敢當著他的面說出的話。「布先生在樓下,」她最後道。「他帶了一本書來借給你。我讓他和甘太太一起在起居室等。」

凱琳緊抓著內衣系帶的手都僵硬了。她緩緩地松開手,朝莎妮點頭,盡可能平靜地轉向肯恩。「能否請你邀布先生留下來用晚餐?莎妮可以協助我換裝,我一會兒後就下去。」

他們的視線鎖住,風暴般的紫眸鎖住了寒冬般的灰色。在剛剛這一役里,究竟誰是贏家,誰是輸家?沒有人知道,沖突也依然沒有化解。相反地,激蕩在兩人之間的敵意卻比先前更濃厚了。

肯恩一言不發地離開房間,但他的神色顯示出兩人之間還沒有結束。

「什麼都別說!」凱琳開始月兌衣服,卻笨拙地扯破一條大縫。她怎麼能夠容許他那樣踫觸他?「我要換上那件銀白色禮服。」

莎妮沒有移動,于是凱琳自己拉出衣服,丟在床上。

「你是怎麼了?」莎妮怒聲道。「我過去所知道的韋凱琳,絕不會和一個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關在房間里!」

凱琳轉向她。「我並沒有邀請他。」

「我敢打賭你也沒有要他離開。」

「你錯了。他在生我的氣,因為他要我下樓和甘太太用晚餐,而我拒絕了。」

莎妮指著床上的禮服。「那你為什麼又想穿上它?」

「布萊登來了,因此我改變主意。」

「你是因為這樣才盛裝打扮,為了布先生?」

莎妮的質問令她愣了一下。她究竟為誰盛裝打扮?「當然是為了布先生──還有甘太太。我不想象個鄉巴佬一樣被她比下去。」

莎妮僵硬的表情微微軟化一些。「你可以對我撒謊,韋凱琳,但別對自己說謊。你最好先確定你不是為了中校這麼做。」

「那太可笑了。」

「將他留給甘太太吧,甜心,」莎妮走到床邊。同時,她重復了曼克數個星期前對她說過的話。「中校不是女性的夢中情人。他的內心結了冰,任何試圖穿透冰層的女人都會被凍傷。」她將禮服套過凱琳的頭部。

「這點不必你來告訴我。」

「當中校看到美麗的女子時,他看到的只是能夠取悅他的美麗身體。如果女人了解這一點──就像甘太太,她可以得到一時的歡樂,而且不會在事後難過。但任何愚蠢得愛上他的女人只會落得心碎的下場。」

「這和我無關。」

「是嗎?」莎妮為她扣好鈕扣。「你們一直不和正因為你們太相像了。」

「我才不像他!你比誰都清楚我有多恨他。他擋在我想要的事物面前。‘日升之光’是屬于我的,我寧死也不讓他擁有。我會嫁給布萊登,再盡快買回農場,莎妮。」

莎妮為她梳理一頭亂發。「你又憑什麼認為他會將農場賣給你?」

「噢,他會賣的,那只是時間的問題。」

莎妮想要將她的頭發綰成髻,但凱琳搖搖頭。她打算讓長發披肩而下,只簪著銀發梳,塑造出和甘太太截然不同的形象。

「你無法確知他會賣。」莎妮道。

凱琳無意說出她昨晚偷看過農場的帳簿。她很快就計算出肯恩已擴張過度,現在只是岌岌可危地擁有農場和工廠。任何一點小災難都會毀了他。

凱琳對紡棉廠所知不多,但她對棉花的知識極多。她知道突如其來的霜霰、颶風、洪水或蟲災都有可能毀了一整季的收獲。她只需準備好現金,等著買回農場──而且是以她定的價格。

莎妮看著她,搖了搖頭。

「哪里不對勁了?」

「你真的要穿這件禮服下樓用餐?」

「它不是很漂亮嗎?」

「這是在舞會上穿的,不適合家中的晚餐。」

凱琳笑了。「我知道。」

這件禮服昂貴得當初在買下時,伊莎都曾表示反對,認為這一件足以買上其它的好幾件。此外,它美得太過耀眼奪目,伊莎表示,恐怕不適合高貴的淑女。

但凱琳不管。她就是喜歡它那份燦爛奪目的美。它的裙襬是有若冷月光輝的銀色,綴上水晶珠子,閃亮有如冬夜的星空。領口開得極低,她低下頭就可以看見乳峰因為肯恩的紅暈未褪。她別開視線,戴上搭配的水晶項鏈,恍若無數的碎冰在雪地上閃亮。最後她穿上銀色珠鞋,完美地將冰雪的光輝融鑄于一身。

「別擔心,莎妮。」她迅速啄了一下莎妮的面頰,有若冰雪女王般翩然下樓。

笆薇麗瞧著凱琳走進來,並沒有動容。看來小野貓決定反擊了,她想著。她不會感到驚訝的。

這套華麗的禮服一點也不適合在家中的晚餐,但也美得驚人,冰雪般的光輝反襯出女孩狂野的美。硬拗留下來用餐的布萊登一臉的驚艷,白肯恩的臉色卻像是烏雲罩頂。

可憐的男人,他不該堅持她上樓換衣服的。

薇麗納悶他們在樓上時,究竟做了些什麼。凱琳的雙頰微微暈紅,頸上還留著淡淡的瘀痕。他們沒有倒是可以肯定的,因為肯恩的脾氣仍像叢林里蓄勢待撲的野獸一樣。

用餐時薇麗坐在肯恩的右側,凱琳則和布萊登坐在一起。晚餐美味極了,然而薇麗敢說她是唯一注意到食物滋味的人。

她故意在用餐時一直黏著白肯恩。她偎近他,告訴他在國外听到的種種趣聞,縴指輕搭著他的衣袖,偶爾親昵地輕觸他堅實的手臂。肯恩也給予她全副的注意力。而如果不是她早知原因,她敢說他根本沒注意到由桌子的另一端傳來的笑聲。

用完餐後,肯恩提議大家一起到起居室享用白蘭地,布萊登迫不及待地同意了。盡避在用餐時,白肯恩屢屢流露出對布萊登老古板的想法的不耐,布萊登同樣也沒有成功掩飾他對白肯恩的輕蔑。

在起居室里,薇麗故意挑在凱琳的身邊坐下,即使明知道女孩並不喜歡她。但一開始交談後,她發現女孩有禮、風趣。對一名年輕女性來說,她可說是讀了不少書。薇麗提到想將她最近看過的福婁貝的新書借給凱琳,布萊登卻一臉不贊同地瞪過來。

「你不贊成凱琳看‘包法利夫人’,布先生?那麼我或許還是暫時把它留在我的書架上吧。」

肯恩好笑地望向他。「我相信布先生不會古板到反對有智能的女性增長見識。你說是嗎,布先生?」

「他當然不會,」凱琳急著道。「布先生是我所認識的人當中,最有進步思想的一位。」

薇麗笑了,這真是個極有意思的夜晚。

肯恩走進圖書室。他月兌下外套,推開窗子,但沒有點燃燈。甘薇麗和布萊登早就離開了,凱琳也隨即告退。肯恩明天一早就得起來工作,他知道他早該上床睡覺,但今夜有太多舊日的回憶冒出來啃囓著他。

他視而不見地注視著窗外的黑暗。他的父親白納森是費城一名富商的獨子,雖然沒有杰出的商業才華,但生意也還做得有板有眼。他在三十五歲那年娶了十六歲的辛蘿絲。雖然蘿絲還小,但她的父母親已迫不及待要擺月兌掉這個專會惹麻煩的女兒,特別說對象又是白納森這樣的富商。

打一開始,這樁婚姻就不是天作之合。蘿絲痛恨懷孕,對新婚夜後九個月出生的兒子毫無興趣,並愈來愈輕蔑崇拜著她的丈夫。她在公眾場合羞辱他,在私下讓他戴綠帽子,但白納森從不曾停止愛她。

他將她對婚姻的不滿全怪到自己頭上。如果不是他太快讓她懷孕,她或許會比較滿足。但隨著一年年過去,他不再責怪自己,而是將所有的過錯全算到孩子身上。

她花了大約十年的時間,散盡他的財富,最後跟著他的一名雇員私奔了。

白肯恩──一名孤單、困惑的孩子,目睹了這一切。他母親離開後一連幾個月,他只能無助地看著父親將自己鎖在費城的大宅里,置事業于不顧,鎮日沉浸在酒鄉,以及對他不忠的妻子的病態迷戀里,甚至虛構出種種有關蘿絲的回憶。

那個九歲的男孩反抗過一次。他在一時憤怒下,對父親直言指出拋夫棄子的母親的不是。白納森氣得將他打得鼻青眼腫,全身瘀紫,但事後卻根本不記得了。肯恩由父母那兒學到慘痛的教訓,他從不曾遺忘。他學到了愛是種弱點,它會扭曲人性,讓人變得軟弱、依附。因為這樣,他讀過的書立刻送人,並在自己太過喜歡某匹馬之前賣掉它。

在這個寂靜、燥熱的南方之夜里,他站在「日升之光」的圖書室窗邊,想著他的父親、母親……以及韋凱琳。

他不喜歡她喚起他那些憤怒的感情──事實上,他一點也不喜歡她喚起的任何感情。但自從她侵入他屋子的那一天──半蒙著面紗、神秘、狂野、美麗──他就無法將她驅離心頭。今天,當他踫觸她的雙峰時,他知道他再也不可能渴望任何女子像她一樣。

他望向書桌。今晚他的桌子似乎沒有被動過,或許在發現他的帳冊被動過後,他就該將所有重要的文件都鎖起來,但發現她不誠實的證據似乎帶給他某種扭曲的快感。

他給她的一個月期限已經快到了。照今晚看來,她可能很快就會嫁給布萊登那個白痴。在那之前,他必須先設法擺月兌她對他的神秘影響力。

如果他知道怎麼做就好了。

他听到走道上傳來聲音。她又半夜出來游蕩了,但今晚他沒有容忍的心情。他大步越過房間,扭開房門。

凱琳听見圖書室的門被打開,急轉過頭。肯恩站在門的另一側,顯得粗獷、優雅,徹底的狂野不馴。

她只穿著薄薄的睡袍,把她從頭罩到腳,但在臥室里發生的事件後,她卻覺得自己太暴露了。

「失眠?」他懶洋洋地問。

她的果足和披散的長發令她自覺像個野丫頭,特別在和甘薇麗共度一晚後。她真希望自己記得在下樓前披上外袍。「我──我晚餐吃得不多,現在有點餓了。我想看看櫻桃派還有沒有剩下。」

「我也想用些派,我們一起過去。」他漫不經意地說,她卻覺得他的眼里有某種算計,一點也不喜歡他跟著她。她真該待在自己的房間,但她實在餓了。

廚子果然留了派。凱琳切了兩塊,盡避她已食欲全失。她遞給肯恩一塊後,坐在桌邊。肯恩卻端著盤子走到門邊,背倚著門,享用起來。

他只咬了幾口,就放下派盤。「你為什麼要在布萊登身上浪費時間,凱琳?他根本是個老古板。」

「我就知道你會批評他,」她用叉子戮刺著派。「一整個晚上,你幾乎談不上文明。」

「你對待甘太太就是禮儀的典範了?」

凱琳不想要談論甘薇麗。那名女子令她困惑。凱琳不喜歡她,然而又被她吸引。薇麗曾游歷過世界各地,博覽群書,認識了許多多彩多姿的人。她可以和她談論上數個小時也不會厭倦。

和肯恩在一起時,她也感到同樣的困惑。

她撥弄著櫻桃派。「我從小就認識布萊登了,他是個好人。」

「對你太好了──這句話是恭維之意,因此你可以收起你的爪子。」

「你的北佬式恭維之一。」

他離開門邊,廚房的四面牆壁似乎全朝她擠壓來。「你真的認為那個男人會讓你穿著長褲騎馬,或是在林子里漫游?你認為他會讓你和莎妮窩在沙發上,教山姆打彈珠,或是和每個你看到的男人調情?」

「一旦我嫁給布萊登,我就不會再和任何男人調情。」

「調情是你的本性,凱琳。我認為你甚至不覺得自己正在這麼做。我听說南方的女性在娘胎里就繼承了這項特質,你似乎也不例外。」

「謝了。」

「那可不是恭維,你需要另找丈夫的對象。」

「怪了,我不記得曾經問過你的意見。」

「的確,但你未來的丈夫必須征求我的允許──意思是,如果你想要看到你的信托基金里的錢。」

凱琳的心跳漏了一拍。肯恩固執地抿起的下顎嚇著了她。「那只是種形式,你一定會同意我所選擇的對象。」

「我會嗎?」

凱琳胃里的派像在翻攪。「別耍我。當布先生征求你允婚時,你一定會答應的。」

「如果我明知道那是個錯誤,卻還是答應了,我將有負身為你監護人的責任。」

她站了起來。「今晚當你……踫觸我時,你就盡到你身為監護人的責任?」

兩人之間竄過一道灼熱的電流。

他低下頭,緩緩地搖頭。「不,我沒有。」

他的手撫弄著她雙峰的記憶猶新,而她衷心希望自己沒有提起這個話題。「在布萊登這件事上,我很清楚自己的心意。」

「他根本不關心你,他甚至不是很喜歡你。」

「你錯了。」

「他渴望你,但他並不贊成你的所做所為。他真正想要的是你的信托基金。」

「那不是真的。」她知道肯恩說得對,但她必須極力否認,以免他阻礙了她的婚姻計劃。

「嫁給那個老古板的混小子將會是你一生中最大的錯誤,」他最後道。「而且我不會允許。」

「別那麼說!」

她注視著他不為所動的面容,感覺「日升之光」正從指掌間溜走。啃囓了她一整晚的驚慌彷佛在一瞬間掐緊她的脖子。她的計劃……她的夢想,一切都完了。不,她絕不會讓他這麼做。「你必須讓他娶我,你別無選擇。」

「我該死地絕對有。」

她听見自己的語音由遙遠的地方傳來,彷佛不屬于自己一般。「我一直不想告訴你,但……」她舌忝著干澀的唇。「布先生和我的關系已經……進展得太過,必須要有婚禮。」

兩人之間變成一片死寂。她看他逐漸消化她話中的涵義,臉龐變得冷硬無比。「你將自己的貞操給了他?」

凱琳勉強點了點頭。

肯恩听見自己的腦里彷佛在吼叫──憤怒的吼叫,回響在腦海內,啃蝕著他的肌膚。在這一刻,他恨她──恨她一點也不潔身自愛──為了他。

母親尖刻的笑聲從記憶深處竄出,肆無忌憚地嘲弄著他。他逃離了彷佛要令他窒息的廚房,沖出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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