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宮有醫手 第十三章 會痛的思念(1)
作者︰千尋

彎彎跪在母後的宮殿前,打回宮之後就開始跪,兩條腿跪得發麻了,母後還是硬著心腸,不叫她起身。

這是第一次母後對她這般嚴厲。

她知道自己應該死命拽住二皇兄,不讓他隨著曦驊前往北疆,但是曦驊的問題讓她最後決定不再攔阻。

他說︰「你都可以完成自己的夢想、成就自己的想望,為什麼柏容不可以?」

齊柏容也說︰「彎彎,記不記得你告訴過二皇兄一個笑話,你說有一群娃兒穿著薄夏衫在玩,當中有一個孩子穿著厚棉襖,有人問他︰「娃兒,你會冷嗎?」那娃兒仰望著天,滿臉無奈的回答,「有一種冷叫做你娘要你冷。」彎彎,我覺得自己就像那個穿著襖子的娃兒,沒有人知道我的感受,可是二皇兄以為你能夠明白的。」

同樣的冷笑話她說多了,她還說過世界上最蠢的鳥有兩種,一種是自以為是老鷹的麻雀,拚命伸直翅膀,以為可以像老鷹一樣翱翔,卻沒想到最後會活活摔死;另一種是伸直翅膀也無法像老鷹那樣翱翔的麻雀,便築了個窩,拚命下蛋,然後拚命逼著孩子們當老鷹。

這些冷笑話都是在諷刺那些企圖控制孩子,把他們壓在模具里的父母,但他們的父母不是這樣的啊,只是她無法否決曦驊和二皇兄,男子是不該被局限,是該赤手空拳闖出自己的一片天。

他們離開那天,程曦驊叮嚀她定要把匕首收好,等著他回來娶她。

她取下頸間的長命鎖,套到他頸上,說道︰「你要長命百歲,至少要等到我死了,你才可以死,因為我害怕孤獨。」

他鄭重允諾,「那是一定的,我比你強壯,身子骨也比你好,一定會活得比你長。」

這話,齊柏容怎麼听怎麼不是味兒,他們要上戰場,怎麼會說那些生生死死的破話兒,于是他一手攬住一個人,笑道︰「放心,咱們都會長命百歲,活到七老八十,絕對是兒孫滿堂的富貴人。」

于是彎彎放走二皇兄,然後回到宮里,向母後請罪。

在齊楠容當報馬仔,跑去找齊槐容來救姊姊時,彎彎已經跪得雙膝紅腫,但母後還是和她強踫著。

母後很氣她,在柏容離開成陽縣時,她就應該回報,讓皇上派人把他給追回來,可現在他已經坐上大帳,要他回來,根本不可能。

一路奔波,彎彎其實很累,但心里也明白,這一關沒過,二皇兄無法安心,除了隱瞞二皇兄的行蹤之外,安撫母後也是二皇兄交付給她的重責大任。

所以大皇兄一到,彎彎便低聲把程曦驊的分析細細轉述給他听,他越听越動容,大齊有這樣忠心耿耿的臣子,何愁不能千秋萬代。

齊槐容考慮了一下,對彎彎說︰「你再忍耐一下,我去向父皇討救兵。」

彎彎點點頭,耐下性子,繼續等待母後氣消,秋陽不烈,她又是個極怕冷的,但她的額頭後背卻滲出薄薄的一層細汗。

案皇還沒到,母後先一步讓人喚她進屋。

彎彎一瘸一瘸地在宮女的攙扶下進到屋里,母後的滿面怒容讓她心驚膽顫,垂下頭,她不由自主地又跪了下來。

「媽咪,對不起,我錯了。」

叫媽咪就有用嗎?她以為這種時候她會看在都是「同鄉」的分上,既往不咎?皇後心煩意亂地揮揮手,讓宮女、內侍們全退下去。

門關上,她定楮看向女兒,凝聲道︰「你當真知道自己做錯什麼?」

「知道,彎彎不該讓二皇兄去北疆。」

「你嘴上這麼說,其實心里並不以為然,對嗎?你認為男兒志在四方,我為什麼要阻止柏容去追逐夢想?你懷疑為什麼我會支持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卻不肯讓柏容做他想做的?也許你心里還會想,我重男輕女,只擔心兒子性命,不擔心女兒,對不對?」

母後每句話都直直切中她的想法,對,母後的那些指控,她每個都想過。

舌忝舌忝唇,她大膽的問︰「所以我想的,對或不對?」

皇後搖頭嘆息。「我是穿越女,但我小心翼翼,不讓任何人看出破綻,要不然身處這個位置,我可以做的事太多,像你這樣,盜用幾首詩就可以當才女,背幾篇文章就會讓人認定我天資聰穎,但是我並沒有這麼做,我平庸,不顯山露水,只想謀得一世平安。你說我膽小也好,說我孬種也行,但我用一輩子追求的,也就是平安順利四個字。

「當時你外公教導我,名滿京城不是好事,果然,程曦驊的母親成了才女,可名聲為她帶來的不是幸運而是悲劇,要不是你父皇,她這輩子也許就葬送在這個險惡的後宮里了。

「身為母親,當我知道你也是穿越女的那一刻,我不是沒有考慮過,逼你隱沒才能、勤習女紅和琴棋書畫,徹底變身為這個時代的女子,對,我只求你平安,求你能和我一樣,踫到一個心疼自己的男子,順遂一輩子。

「但你終究不是我,你有你的想法、做法,你和我是完完全全不同的兩個人,即使打心里不同意,我還是全力支持你展翅高飛,我能做的就是在你失速墜落時,張起網,把你緊緊護在網里。同樣的,柏容是個男子,我為什麼不能用同樣的標準對待他?我其實可以更放心、更放任的,不是嗎?」

「是,所以我不明白。」彎彎答道。

「好,我說給你明白。因為柏容出生時,就有高僧為他卜上一卦,說他在十八歲之前有個大劫難,倘若能夠度過,這輩子就能榮華富貴、順利安康,倘若遇上劫數,除非有人願意以命代命,助他逃過這一劫,否則……早夭是他的命數。

「我本來不相信命運的,要是以前的我,一定會認為所謂的高僧不過是在妖言惑眾,但自從我親身經歷了穿越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我不得不相信天地之間真有鬼神,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所以我才會拚命阻止柏容的英雄夢。但我不會阻止他一輩子,我親口告訴過他,只要挨過十八歲,他就可以做任何想要做的事,眼看著就剩下最後幾個月了,但是他等不及,而你、你……」

皇後氣到說不出話。難道這就是命嗎?就是注定嗎?不管她怎麼做,該來的終歸阻止不了?

慘白一張面容,她疼了十幾年的兒子,就要沒了嗎?

她不相信會有什麼貴人,不相信有人會以自己的命相代,她更相信人性都是自私的。

望著女兒,皇後有深深的無力感。

四目相對,彎彎後悔死了,淚水從眼角滑下,她真的知道錯了,錯得好嚴重,錯得很該死!

以命相代,對啊,誰會做這種傻事,所以二皇兄逃不過劫數了嗎?突然間,她想起程曦驊的承諾,一顆恍彷若頓時沉入冰窖里,暖玉還在身上,但她卻凍得全身無力……

彎彎像瘋了似的拚命訓練大夫,和一批又一批的醫女,她把自己所有的私房錢全部拿出來,又去榨干大皇兄賣藥的銀兩,她把全部的銀子全投資在訓練急救傷兵這件事情上。

她心慌,卻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麼,但隱隱約約的她就是有種不祥的預感,好似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即將發生,而且結果絕對會讓她痛不欲生……

莫名其妙的第六感,嚴重困擾她的情緒知覺,她每天吃不好、睡不好,眼眶發黑,身子一天比一天憔悴。

母後猜對了,幾道聖旨都催不回二皇兄,派人去北疆抓他,他便跑給人追,他是鐵了心要在這次的戰役里掙出一番功業。

彎彎把醫女送至北疆,也把《天龍八部》一起送過去,她在書的最後一頁寫下——

英雄不能食言而肥,你要比我活得久。

她還附上兩瓶續命丹,她希望最好別用上,但母後的擔憂,讓她必須做足準備。

十一月,戰爭開打,彎彎不斷讓人送去充足的藥物和紗布,自己卻每天待在御書房里等待戰報。

一場又一場的勝利消息不斷傳回來,父皇眉開眼笑,整個朝堂氣象一新,所有人都感到開心,獨獨她和母後眉頭深鎖。

她忍不住埋怨那些文官,他們听見捷報感到喜悅,卻沒想過這樣的快樂是建立在多少人的血汗和性命上頭。

也許是偏激,但她開始痛恨戰爭,開始理解程曦驊的疲憊,她不斷寫信,一封、兩封、三封……只要父皇或大皇兄派人前往戰場,她就托人把信送到程曦驊和二皇兄手中。

信里除了數不清的冷笑話之外,就是無數的叮嚀,叮嚀他們要全須全尾地凱旋歸來,叮嚀他們要長命百歲,叮嚀他們,如果敵人太狠,千萬不要硬對硬,保命最重要。

有時她寫著寫著,還會忍不住失笑,要是這樣的信件被人攔截了去,流傳開來,大齊百姓肯定會指控她是北夷派來的細作。

時間在彎彎神經緊繃中慢慢過去,所以人都在為這場即將到來的勝利歡呼,只有彎彎和皇後天天守著菩薩念經文,期待戰爭快點結束,期待她們深愛的男人和兒子能夠平安歸來。

一月十七。

罡風四起,飛雪密一陣、疏一陣,時而凜冽霸道,時而溫柔如風中柳絮,大地銀裝素裹,將滄桑或埋或表于片片晶瑩剔透中。

黑盔鐵甲的鐵騎,分作九列,嚴陣肅立。

程曦驊重甲佩劍,盔上一簇白纓,他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戰馬之上,身形筆挺如劍;齊柏容亦然,只不過盔上紅櫻迎風擺蕩,眼神肅然。兩個月的戰事,將一個男孩迅速塑刻成男人。

一聲低沉肅遠的號角聲響起,城門緩緩開啟。

一面大大的黑色滾金邊帥旗高高擎起,獵獵飄揚于風中,上面赫然一個銀鉤鐵畫的「齊」字。

齊柏容一馬當先,提韁先行,身後九列鐵騎依序而行,步伐畫一,每一下蹄聲都響徹北疆大地。

頓時,無邊無際的黑鐵色潮水,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寒光。

消息傳回宮里時,彎彎正在念誦佛經,小雪奔進屋里,手里拿著一封信。

「公主,戰爭結束了,程將軍、二皇子大勝,朝廷派大臣到北疆議和,大皇子讓我把二皇子的信先送過來給公主。」

結束了,終于結束了?!

彎彎憋在胸口的那堵氣終于松開,肩膀垮下,她飛快接過信,打開信的雙手微微顫抖。

然而,短短一眼,她面色頓時慘白凝重,兩顆漆黑的眸子凝上淚水。

讀一遍,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壞掉了,信上寫的和她的認知中的絕對不一樣。

再讀一遍,然後再一遍、再一遍、再一遍,她一遍一遍,把整張信都背起來了,可是……還是無法理解信里的意思。

二皇兄的信,是那個意思嗎?

他們橫掃千軍、百戰百勝、勢如破竹,大齊好男兒在廣闊的草原上,用刀劍立下威名,最後一場仗,將為這場戰事劃下句點!

他們追擊四王子到山邊,一劍斬去他的首級,大獲全勝,然而一支不知打哪兒來的箭朝二皇兄射去,待程曦驊發現時,已來不及舉劍揮開,只能以身擋箭。

那支箭的力量很大,是敵將死前傾全力的最後一擊,箭狠狠地射穿曦驊的胸口,前胸進,後胸出,疾奔出來的鮮血,噴上二皇兄的臉,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眼睜睜看著曦驊仰身後倒,眼睜睜看著他墜入無底深淵。

五天五夜,二皇兄派無數弟兄到山谷下找尋,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但是……無人亦無尸,他喊啞了喉嚨,卻再也喊不回他最好的朋友。

所有人都說,受這麼重的傷,程將軍死定了;所有人都說,他的尸骨肯定已經成為野獸的盤中飧;所有人都說,就算沒有受傷,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也是粉身碎骨,再無存活可能……

所有人都在說的話,讓齊柏容和彎彎徹底崩潰。

眼前一黑,彎彎沒有中箭,卻也跟著墜入無底深淵……

「彎彎,彎彎……」

母後、父皇和皇兄、皇弟的聲音不斷輪流在耳邊出現。

她生病了嗎?意識像一縷薄煙,在黑暗中彷徨徘徊,她試圖張開眼楮,無奈眼皮沉甸甸的,像黏上快干膠似的,掙不出一絲光明。

她想動一動僵硬的身子,可惜四肢像被人切斷了神經,而她全身的力氣彷佛都被抽干,完全動彈不得。

好熱哦,誰在她身上燃起一把熊熊大火,那火在胸口燒、在胃里燒,在她所有的知覺神經里蔓延……灼熱、疼痛,像是有千針萬針不斷扎著她的身子,她快被燒融了。

然而下一瞬,她好似墜入冰湖,寒水濕透衣衫,是透骨的寒冷,是凜冽的寒冷,她彷佛赤果著雙足,迎著陣陣陰風,走過忘川水,看見嫣紅燦爛的彼岸花……

冷熱在她身子里不斷交替,反復折磨,她想逃,卻被困在四方的箱籠里,她不斷嘶喊,希望程曦驊能來救她,可是她看不見她的喬峰,等不到他的降龍十八掌,為她震碎牢籠……

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清醒時,彎彎看見二皇兄憔悴的面容。

胡碴長了滿臉,細細碎碎的黑掩住他的帥氣,他瘦了,雙頰凹陷,充滿紅絲的雙眼深深的望著自己。

快馬回京,他沒進御書房見父皇,卻直奔彎彎床前。

小雪說她已經昏迷十天了,她一直發著高熱,嘴里卻喊著冷,大皇兄的暖玉幫不了她,屋子里燃起十幾盆炭火也起不了作用。

他知道原因的,她這是心碎了,程曦驊的死訊擊垮了她的意志。

「對不起……」這是齊柏容對彎彎說的第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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