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馭修羅(上) 第9章(2)
作者︰佚名

那一夜之後,瓏兒臥床不起,小小的風寒成了肺炎,咳嗽到了最後,痰里竟然隱見血絲,只消一躺平了,血痰上涌就會狂咳不止。

所以,一連幾日,她都是被律韜擁在懷里睡的,但即便如此,還是一咳起來就是撕心裂肺的抽搐,教人看了心驚不已,就連呼吸之間都可以听見肺里積痰難散,絲絲抽風的雜音。

太醫院幾位院判在「芳菲殿」里輪值看顧,開立藥方之前都是斟酌再三,他們誰人不知道此刻抱恙之人,是帝王心上之寶,能醫治得好,那就是保住項上腦袋,保住家中老小的幸事,但要是有個萬一……那後果,是他們這幾天連想都不敢想的惡夢。

「皇上,娘娘該進藥了。」

這幾日,為表慎重,都是太醫們親自煎藥,端進伺候,今天晚上是由郭太醫以及姚太醫領值輪守,藥碗承在錦托上,端在郭太醫手里,藥湯上可以看見微微顫動的波紋。

律韜依舊是將瓏兒抱在懷里,就怕力道緊了會捏疼她,松著手抱卻又極費力氣,是以他一雙手臂連日以來已經抱得有些麻木,但是卻是能抱著,就不肯放她下來,他听見郭太醫的進稟,抬起布著血絲的眼眸,透過紗簾,看著小滿走過去,從太醫手里接過湯劑。

「朕知道你們在怕什麼。」他的嗓音很沉、很冷,幽幽的,仿佛剛從地獄之中飄揚而出,「皇後必須痊愈,還不能落下病謗,是以真的能夠起效用的虎狼之藥,你們不敢下,寧可因為力有未逮而請失職之罪,也不想就怕有個差錯,落個誤治之罪,抄家滅族,你們這些只想保命的心思,朕都知道,也很不高興,但眼下,也只能靠你們救皇後。」

「臣有罪,請皇上治罪。」兩位太醫跪地伏首,額上冷汗涔涔,他們知道皇後的病雖然是風寒引起,但是,脈象卻是異常的紊亂,讓他們就算有精妙醫術,以及多年問病經驗,也都傻了眼。

「在醫理上,朕不如皇後,但朕有一物,應該能幫上你們的忙。」說完,律韜喚來心月復之總管,「元濟,朕要你去那房里取一物過來給太醫。」

「皇上,您說的可是……?」元濟看主子的眼神,很快就知道所指的是「養心殿」西暖閣後方,除了主子之外,從不允任何人進入的那間密室。

「過來說話。」律韜頷首,在元濟的耳邊說了幾句,「去吧!」

「是。」元濟一刻也不敢耽擱,立刻領命而去。

律韜看著紗簾之外,仍舊伏首不起的兩位太醫,淡聲道︰「兩位俱是醫者,應該都听過‘藥王谷’這個地方,以你們的醫術,再參考‘藥王谷’從來不世內傳的醫書藥本,倘若皇後的病再不能治,別怪朕手下不留情。」

「是!臣等叩謝皇上隆恩。」兩位太醫低首轉面相覷,心里除了驚懼之外,還有驚喜。

他們當然听過「藥王谷」,只是這天底下,沒幾人能見到谷中珍藏的醫書,一般醫者只知其中些許,便已經可以妙手回春,更何況他們現在能夠拜讀原冊,想必能夠尋出解決皇後脈息紊亂,與尋常人有異之道。

律韜給了太醫院找出治病之方的期限,才讓兩人告退,接著從小滿的手里取餅那碗湯藥,勉強哺了兩口進瓏兒嘴里,便被她給咳了出來,烏黑的湯藥漫過她的下頷,在衣襟上濕了大片。

「咳咳咳……」

瓏兒咳得撕心裂肺,在律韜的懷里顫抖痙攣了起來,咳得背蜷似蝦,短暫地被喘不過氣的窒息給弄醒了過來,然後又沉沉地昏了過去。

律韜摟著懷抱里還在顫抖的縴細身子,才幾天功夫,已經瘦了一大圈,本來就不是個豐腴的人兒,如今更是瘦得骨頭都從白晰的肌膚下突透出來。

律韜心痛如絞,輕拍著她的背,卻連多一絲力氣都不敢用上,就怕生生地踫碎了心愛的寶貝。

此情此景,不只是似曾相識,更仿佛昨日再現。

他永遠都忘不了,那一日,在那血泊之中,蜷縮的虛弱身子,不斷嘔出的鮮血,一口口都是在索命。

他也知道,在「養心殿」里,用著「還魂香」吊住那一口氣的每一天,對內髒正不斷腐成血水的這人而言,都是殘虐的折磨,但他仍舊自私的不願意放這人離世,就盼著尋到「通天犀」,取血定魂,逆天換命!

終于,他將這人的命換來了,但是,他又做了什麼?!

想到那些時日,不願進「芳菲殿」見她,甚至于存心冷待,此刻,他悔、他恨,怎麼同樣的錯誤,他竟又再犯了一次!

「好起來,你一定要好起來,以後我不會再擱置你不管,不會了,你听見了嗎?二哥不是存心要冷待你,真的不是……我只是怕,怕你想起了過去的種種,怕要再與你為敵,我怕……我心里是真怕,真的怕再逼死你一次。」

律韜抱著懷里的人兒,听著她時而沉重,時而虛弱的喘息,仿佛在下一刻就會斷了那口氣。

他心里的絞痛,一陣劇烈過一陣,讓他再也忍不住痛苦地閉上雙眸,眼前仿佛看見了當年在「迎將台」上,那一袂隨風飄揚進他心里的天青之色。

終于,他在心里,輕悄的,無聲的,對懷里的人兒喊出了那個他許久不曾喚過,卻早就已經烙進他心坎里,從未有一刻遺忘的名字。

「容若。」

容若,「若」之一字,取「般若」之意,意即「智慧」。

當初,華芙渠給親生兒子取了這個名字,就是希望他能有容納智慧,而且是能容天下蒼生的大智慧。

春寒料峭,雖然天清氣爽,但是風卻極冷,皇後的「坤寧宮」里,為了容若的到來而張羅忙碌,華芙渠讓人在院子里擺了茶膳,她坐在一張交椅上,腿上覆著軟毯,在她的面前,坐著一位眉目噙著笑意的俊美王爺,白魚龍袍服,軟玉系帶,金冠束發,舉手投足之間,一派皇家的優雅貴氣。

「母後,別淨瞧著兒臣,再多瞧幾眼,兒臣的臉上也不會生出花來,多吃些,你這兩日又見消瘦了。」

說著,容若持玉箸挾起一塊棗糕,喂到母後的嘴邊,從小,只有他們母子二人時,什麼宮廷規矩都拘不著他們,就像是一般民間的母子,兒子喂娘親進食用膳,一切都再自然不過。

華芙渠吃進了棗糕,仍舊微笑地盯住兒子的臉,雖然難掩近日抱恙的憔悴蒼白,但是她那張臉蛋仍舊是美得驚人。

「母後只是在惋惜,怎麼這幾年咱家的容哥兒,長得與母後越來越不像了!」她煞有其事地嘆息,唯有在兒子面前,她才會露出像少女般貪玩調皮的表情,這樣愛嬌的神態,就連她的天子夫君也不曾見過,「明明小時候明眸皓齒,就像個小帝姬,把你扮成小女娃的樣子,多好看啊!可惜了,你五歲之後就不再讓母後為你穿女裝了。」

「那是當然的吧!」容若沒好氣地回道,心想他明明才是受害人,但一臉委屈的人卻是她這位母後,只怕見到的人很難想像,他眼前那個對自己兒子擺出一臉哀怨表情的女子,是被世人稱為深受皇恩,擁傾城之色卻冷情冷性,只知道獨善其身的華皇後。

「兒臣是個皇子,如果到了二十二歲都還見女相,如何在朝堂上懾服群臣,領事議政呢?若是如此,母後該擔心才對。」

從兩年前,他父皇生了一場大病之後,病情就反覆不定,是以他從弱冠之年首次被帝上指派攝國領政之後,這已經是第三次,所以,這兩年來,群臣都已經將他視為太子的當然人選。

尤其,在去年掃蕩了他大皇兄與三皇兄的謀反之後,他將被立為太子的傳言更是甚囂塵上,因為,在大臣們眼里,二皇兄律韜人在西北打仗,多年來不問京中事,對儲君之位更是不曾听說妄議之論,想來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與大位無緣,才會斷了爭位的念頭。

但容若心里有數,在他父皇眼里,十分看重這個二兒子,幾次提及西北的戰況,對于律韜的帶兵本領,以及運籌帷幄的才干,都是贊不絕口。

所以,容若不否認在數月前,大軍在西北面臨被敵人截斷糧草的危機時,他曾經想過,借口拖住糧草不發,讓律韜這個所向披靡的皇子將軍吃一場敗仗,就算不死,至少也一挫他不可一世的傲氣。

但終究,事關天下蒼生,將士安危,他還是在千難萬險之中,用計將糧草交運到律韜的軍隊營里。

當然,除了心里顧念天下之外,還有一點攏絡這位二哥的意思,總歸是雪中送炭的恩情,往後見面,至少能有三分情義。

「小姐,進藥的時辰到了。」蘭姑姑端了一個小藥罐,以及一杯溫水過來,她是陪著華芙渠嫁進宮的丫鬟,私下她仍喚主子「小姐」,見了容若,她笑得十分慈祥,「四殿下,姑姑已經裝了一匣子的棗糕,回王府的時候記得讓奴才們攜上,夠你吃兩、三天了。」

「通宵批折子的時候嘴會饞,怕是一晚上就沒了。」容若撇唇輕笑,站起身,接過藥罐與水杯,伺候母後吃藥,這時,才見到她的左手腕上纏著繃帶,眉心微蹙,「母後的手怎麼受傷了?」

「沒事,昨天修剪花木時,讓月季的花剌給螫了一道口子,是你蘭姑姑大驚小敝,一道血口子纏了一層又一層,說是怕感染了。」華芙渠不動聲色地拉過衣袖,遮住了裹傷的地方,回頭對蘭姑姑說道︰「給皇上的藥備妥了嗎?」

容若也回過頭,看著一向都是和顏悅色的蘭姑姑沒了笑容,語氣里帶了幾分不甘願,「就快好了,等娘娘親手下了‘藥引’,就能送過去了。」

華芙渠听跟隨多年的心月復丫鬟故意在容若面前強調了幾個字,心下不悅,但只是回眸淡瞥了她一眼,以眼神示意她說話當心。

「母後,你給父皇配的是什麼藥?為什麼非要你來操這心?就把藥單交給太醫院的院判們,讓他們去張羅就好了。」

論起醫理,容若雖懂幾分,但是不若母後精通,他十五歲出宮建府時,她曾經交給他幾本從「藥王谷」流傳出來的醫書,要他閑時抽空讀看,只是近幾年朝廷事忙,他粗讀過兩遍之後,也就擱下了。

「藥在我這宮里煎好再送去,其實我也不經手什麼,還不都是奴才們在忙活兒,容哥兒,母後知道你心懸外廷的政事,去吧!不過記著,蘭兒做的棗糕好吃,一次吃多了還是有礙胃氣的,知道嗎?」

「是,兒臣明日再來向母後請安。」他微笑頷首,與母後話別幾句,就領著隨從帶著滿滿一匣子的棗糕離開「坤寧宮」。

但他的腳步走到門牆之外,忽然頓止停下,俊顏霎時沉凝,身旁的隨從疑惑地想要出聲,就被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給制住。

他靜心凝神,听著門牆之內,他母後柔婉的嗓音帶了幾分嚴肅,道︰「以後在容哥兒面前,說話要當心,我不想讓他多心猜想。」

「可是——?!」蘭姑姑一口氣提起了,很快又嘆落,「知道了。」

「蘭兒,對不起,我知道你都是為我好。」原本嚴厲的語調,驀然柔軟了下來,華芙渠幽幽地嘆了口氣,「蘭兒,他還是不肯給我回信,只按照約定,讓人把喂血的藥送過來,那日,我的一意孤行傷了他的心,他不肯原諒我了,是嗎?蘭兒,我的決定是不是錯了?可是,要我眼睜睜看著那人死去,我還是不忍心,總歸是多年大妻……」

湛藍的天空,浮雲似白衣,瞬息千變萬化。

相較于這秋日里純淨澄亮的穹蒼,由毅王爺律韜所率領凱旋回京的軍隊,便如一道黑色的旋風,在百姓們夾道的歡呼聲中,紀律嚴明的軍隊在行進中,無一不是神情肅穆恭謹,絲毫不見為朝廷立功待賞的沾沾自喜。

律韜一身玄色戰袍,騎在黑馬背上,讓他原本就高大偉岸的體型更添幾分懾人的氣息,戰甲上點點的磷光,看起來仿佛是敵人未干的鮮血,深刻陰鷙的五官上,見不到一絲表情,冰冷得就像是方才浴血戰歸的修羅之王。

「王爺,前方就是‘迎將台’了!听說今天皇上龍體違和,是由睿王爺率百官前來迎接咱們凱旋。」一旁也騎在馬上的京遠春湊過身來,低語道。

「嗯。」

律韜頷首,銳利的眼眸斂了一斂,這些年來,他雖然征戰在外,但對他這位四弟在朝堂上的作為卻時有耳聞,想到了數月之前,在最危難的關頭,是這人高明地掩過敵人耳目,將糧草送達,光是這一份心計,讓他心里雖有三分感激,但還有七分,是忌憚。

若說,眼下人們茶後閑談他律韜最多的,是他數月的對付敵人的殘酷屠城之舉,那麼,對于這位身份尊貴的皇後嫡子,百姓們除了贊揚他的治河救荒之功,還有就是他討伐自己大哥與三哥謀反,所贏得的漂亮一役。

那時,他人在邊關,看著從京中送來的密報,詳實的陳述討伐的經過,心想若是換成了他,就連他自己都沒把握,對付這位睿王爺面面俱到的盤算,與之為敵,能夠從這人手下討到幾分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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