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水泠情 第六章 相約
作者︰霜降

天色只微亮,阿沁就從床上起身,模黑窸窸窣窣地穿好外裙。

昨夜心中有事睡不好,她掩嘴打個小小的呵欠,走到窗邊就著透過窗紙的薄亮熟練地打了長辮,提起木桶出門打水。

入目赫然一個身著黛衣的背影,她生生吃了一驚,忙合了門回身抵上門板,心怦怦急跳,這人,怎麼又來了?

「不用躲了,我知你在那。」門外一人道,無疑就是一大早便站在她家門外的男子。那聲音頓一頓,平平道︰「開門。」

阿沁心思急轉,一時拿不定主意。

「開門,否則我便拆了它。」那人聲量未提高,話中卻已有隱隱火氣。

她無奈,只得轉身微微拉開門,低聲道︰「莫大聲,我娘還在睡。」

男子眼神火燎火燎地望她,她只避開了,不與他對視。

他說︰「不請小爺進去?」那架勢,大有「你敢說個不字」的威脅意味。阿沁微側身,听他「哼」一聲甩了衣擺進來。

她在他身後將門關上,心知這樣不妥,但鄙街陋巷人多嘴雜,她怕被人看了去。

慕容談打量這低矮屋子,見是平常甚至不如平常的民宅,屋梁再低些,他便要彎身了。小小的四壁內擺一副木桌椅,牆角擱一張竹床,扯塊粗布隔著,另有一個小門通往內室,別說妝台,便連個衣櫥也不見。

他暗地皺眉,不請自在桌邊坐下。阿沁仍低著頭在門邊候著。

慕容談說︰「小爺今日來,可不是專程找你的啊!我是為那鐲子來的,昨日又想了一下,那是我爹的遺物,做什麼要留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我仍是要取回它的。」

他咳一聲,「不過,那牙匙確是一時找不著,因此在找到之前,你不許離開此地!小爺來找你,也不許拒而不見!」繞了半日彎子,但都是為了說最後一句話,話一出口,他頓感輕松,繼道︰「還有第二件事……」

眼角睨見阿沁始終低著頭,他心下不悅,「做什麼不敢看我,你昨日可不是這樣的呀?抬起臉來!」

阿沁一動不動。

他不耐起來,越過桌子伸手去勾她下頜,入目竟是兩片沾了淚光的低垂眼睫。慕容談似燙到般縮了手,聲音有些發緊︰「做、做什麼這副樣子?小爺可沒欺負你!」

話說得粗聲粗氣,語句卻惶然,阿沁听得不覺想笑。她吸吸鼻子,說︰「別大聲,莫吵醒我娘。」

慕容談果真靜下來,只看著她微紅的眼角冷汗直流。

阿沁說︰「你是不是要問我昨日為何那樣對你?」

「也不是……不過,你為什麼當我面摔門?」

「我也不知……只是見你突然冒出,一時詫異就……」說著眼楮又紅了,像是怕極被大人責怪的孩童。

「哦,原來是這樣……」慕容談睨著她臉色無意識地應道,哪還管她答的是什麼?只望這丫頭別突然掉下淚來就謝天謝地了。他擦擦額上冷汗又坐下,突地醒悟︰不對,哪有人會訝得摔門的?這丫頭分明說鬼話拿我當傻子耍,她現在哭什麼,以前頭上摔個大洞都沒見她哭過!

心下又生惱怒,只是仍不敢看阿沁,背了身去瞪窗外越發明亮的晨光。

稍幾,阿沁平靜了些,問他︰「那,你說的第二件事,又是什麼?」

「哦,那個呀……」慕容談眸光一閃,心道︰臭丫頭,小爺非要找個機會扳回一城不可!

他咳一聲,「你可記得那日下山時我對你說的話?」頓一頓,自己也覺年少時太過幼稚,如今像「讓你洗上一年份的髒衣」這般丟臉的話他是決計說不出口了。

睨見阿沁嘴角微動,似乎也想笑,他越發惱怒,「自然,那是氣話,小爺如今可不要你……那個什麼了。但你欠我一份人情確是事實,要怎麼討我還沒想到,只是日後想到之時你可不許推月兌!」有理無理都搶佔了先,他已打定主意與這丫頭鉚上了,日後再慢慢將昨日受的氣討回來。

言至此,他得意地看著阿沁,篤定這低眉順目的丫頭說不出反對的話。果然,阿沁只嘆口氣,又拿起了木桶。

「你去哪,小爺的話你听到沒?」

「你都這般說了,我還能怎樣?」阿沁淡淡道,「我要去打水,這兒只有我娘,你要留著嗎?」

「自然不!」慕容談忙跟了她出門。

這兒只有一口井,整片巷里的人用水都來這取,天已大亮,路上踫到幾戶取水的人家,見到阿沁身邊跟著個年輕男子皆多看了幾眼。她雖是一如平常低斂了眉目,面上已隱隱惱色,慕容淡看在眼里,心下嘿一聲︰誰叫你昨日當小爺面摔門!

當下心情大好,隨口問︰「打了水,你又要做什麼?」

「要買早點給我娘放著,接著去何府。」阿沁道,「你都要跟著嗎?」

「那要看小爺心情如何了。」慕容談隨口應了,看她一眼,「你爹呢?」

阿沁腳步一滯,「死了。」

「哦,怎麼死的?」其實倒不是很想知道,江湖人打打殺殺,稍有不慎便喪命,他問,純粹是無話找話。

阿沁偏頭看他一眼。

這人……倒是老樣呀,常人會諱忌的事,他偏漫不經心地說,倒讓人覺得這事很平常了。

她嘆一口氣,「他在外頭惹了事,帶我娘和我從家里逃出,本想投奔一個朋友,卻在路上病死了。」

說話間到了井邊,她轉了 轆下去,吊起小半桶水。

慕容談看了奇道︰「你只打這麼一點水做什麼?澆花嗎?」

阿沁面上浮起薄紅。她自幼體弱,力氣總比同齡人小些,旁人道女孩子力小沒什麼,她自己卻在意得很,這下被個魯莽男子無心奚落到,不免有些羞惱。

慕容談說︰「瞧你這一點勁,退開我來!」當真從她手中奪下木桶,裝了滿滿一桶水,單手托了回頭對她道︰「走吧。」

雖知他並非有意的,阿沁心里仍是生出孩童般的怨懣,只賭氣默默跟上。

慕容談年少時在師門受了不少氣,抬水劈柴之類的粗活沒少做,只是那時他仍是個衣著寒簡的少年,如今著件黛色繡金錦衣卻隨意托著這麼個木桶,他自己不覺,旁人看來卻好生突兀。

阿沁便又悄悄與他拉開幾步。

待慕容談將桶放到了她家門口,回頭一看,她仍隔了半條巷慢慢挪步。他也不生氣,坐在桶柄上等她。

阿沁走到近前,問︰「你要進來嗎?」

他搖搖頭,「你家有旁人在,小爺不願進。」

這人還是知些分寸的嘛……

阿沁想著,對他的不滿便消了些,她說︰「反正你已知道我住這了,你要來我也攔不住,只是有一點,我不在時,你莫敲門驚擾我娘……我在時,會放塊帕子在窗上的,你一看便知。」

慕容談哼一聲,擺擺手當作招呼便走了,沒出幾步卻又折回來,「你可記得了,小爺下次來時,不許摔門!」

「我哪敢。」阿沁道。他便像是听到了滿意的答復,心滿意足地轉身走了。

這次倒沒再折回。

阿沁望著巷口,不禁疑惑︰這人,究竟是來做什麼的?

搖搖頭,不再為這性情古怪的兒時舊識心煩,眼前的難題是——如何把這滿滿一桶水弄進屋里?

她們來到此地還不足兩月,先前一直居無定所。阿爹生前留下點積蓄,但長久下來總會花完,她沒別的本事,家事女紅倒是自小做到大,于是在好心人的指點下到一些大戶人家問問有無零碎活計。有的人家人手略略吃緊,再雇一人卻又不必,便需要像阿沁這樣偶爾來幫忙、領些散錢的人。

踫到紅白大事,這樣的活更多,也有分到額外賞錢。也有人家看中她的女紅,想簽她進府做了丫鬃,皆因她要照顧娘親作罷。

這樣四處討活做,有時難免會遭上冷眼,她起先臉薄,人家諷上幾句便覺難受,一路下來卻也習慣了這種生活。

想到此,阿沁踫踫面頰,心想︰不知那人見了我如今的模樣是否嚇一跳?

換了從前,她是斷不敢話里夾針地與人沖撞的。

他卻沒變多少,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模樣。

阿沁淡淡一笑。

將瑣事料理完,里屋的婦人還未睡醒,她將買來的早點放于木桌上,掩了門上何府領活,今日倒也沒什麼事,只二房的夫人臨盆在即,手上縫制的嬰孩衣物趕不及,後期的繡活便托給了阿沁。

她從二房夫人處拿了東西出來,遇上剛進府不久的丫鬟小梅。小梅性子活潑,手腳卻不大利索,阿沁幫過她不少忙,她便與她親熱些。

此時她神神秘秘地將阿沁拉到一旁,「阿沁,我同你說哦,昨日你離開府後有人來探听你呢!」

阿沁心一跳,問︰「是不是我們在河邊遇到的人?」

「不是,若是他,我自然認得出。可那人是一個中年大漢,瞧起來凶神惡煞的,他問管家你是不是在這府上做事,還問你住在哪。管家見他面色不善,推說你是人介紹來的詳情不知,把他打發走了。你今日沒見到管家嗎?」

「嗯……來晚了些,沒踫上他。」

「哦。這事只有我們幾個丫鬟看到了,管家還叫我們別說出去讓老爺知道呢!」

「是嗎?」阿沁笑笑,「那倒是要多謝他了。」大戶人家多不願與江湖草莽打交道,怕惹麻煩,管家這麼說,分明是在護著她。

「阿沁,你猜到是誰在找你嗎?」

阿沁搖搖頭。

與小梅告別後,她獨自出府,下意識地回頭望望,並無人跟著。

她心事重重地走下街巷,仍想著小梅的話。

是那些人嗎?可是也太巧了吧,為何她們不管到何處都有人找到?

也或許,是慕容談讓別人來打听她的?若是如此還好些,只怕……

她早早回到家中,坐在窗前郁郁地繡了一日花,直到天色昏暗,才突地想到答應過那人會在窗上掛條帕子。

唉,他今早才來過,該不會閑到又來找她吧?

但誰知呢,那人的行事叫人模不清。

阿沁回身自針線籃里取了條舊帕子,推開半邊紙窗。正是吃飯時候,窄巷里空無一人,但對面屋頂上卻……坐了一人?

她才驚訝地眨下眼,那人已閃身到了窗前,指了她鼻尖罵︰「原來你在,卻要小爺好等!」遂壓低了聲音,「你娘呢?」

「在里屋……」阿沁愣愣地答。

「那就好,」慕容談哼一聲,扔進來一個紙包,「給你的。」

本噥著「餓死我了」,竟又轉身躍上了屋脊。

阿沁瞧著那在薄薄暮色中騰躍遠去的利落身影,突地記起了那年在山上,她似乎也是這般從門縫里窺視坐于屋頂上拋弄石子的少年……

心里仿佛便有什麼東西溶了。

他倒是拿了什麼來?她揭開紙袋,濃郁的芝麻香味便撲鼻而來,原來是一包麻糖。

她在街上見過,賣的人現成炒下來,熱呼呼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動。眼下這麻糖卻已涼了,他究竟在屋頂上坐了多久?

竟為這樣一袋麻糖……這人,真是奇怪呢。

阿沁淡淡笑嘆,忽又想起今早小梅所說之事,笑意便黯了下來。

可惜,他終是個江湖人……

身後傳來足音,有人從里屋出來,她仍望著窗外暮色,頭也不回地道︰「娘,我們換個地方可好?」

「又換?」婦人一驚,「是有人找來了?」

「仍不清楚,可是……」

「那就不要東挪西騰折騰人,好不容易有段安穩日子!」婦人拔高了聲音。

阿沁不答,仰頭望著不知從何處飛起的夜鳥,只覺自己的心也同這只鳥一般,惶惶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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