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笏畫顰 第八章 閑窺石鏡清我心(1)
作者︰未稚

冬天的太陽也像是結了凍,偶爾舍得打出一點冷橘色的光,也純粹是走場子,一晃眼便不見了的。京都的街巷早已積了厚厚一層雪,到處銀裝素裹。大寒一過,便快到除夕了。

丞相府,牆頭臘梅一縷香。

「今年除夕夜,倒想與他一起過呢……」水沁泠若有所思地望著檐下滴水的冰稜,雙手搓著呵了口氣,便又繼續織手套。芸蛾端著暖手的小火爐進來的時候便一臉稀奇,這雙手套她都已經織了大半個月了,卻總嫌織得不夠好,拆了又重來。

「我看這手套不是沁泠姐自己戴,而是送人的吧?」芸蛾忍不住笑嗔道。

水沁泠抿嘴笑笑,也不答她,只道︰「待會兒我需去右大臣府一趟,恐怕趕不及午膳時間回來,讓管家不必等了。」

芸蛾眼眸一轉,頑皮地湊近她道︰「去修大人那里做什麼?」

「修大人將金笏落在御書房,我將它帶回來了。」水沁泠不動聲色地從懷中取出金笏,明擺一副公私分明的架勢,「正準備去還給他呢。」

「嘿嘿,」芸蛾狡黠一笑,繼續旁敲側擊,「那天晚上沁泠姐住在他那里,當真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自然沒有的。」水沁泠垂了眼眸,思緒回到那個晚上——春闈帳暖,燭影迷亂,其實原本就要發生什麼,而她也不管不顧只想放縱自己一回,然而……她的手指撫到自己琵琶骨的位置,當他看到自己身上的刺青,當十七年前的恩怨孽債又被重提,似乎一切又回到了起點。

從那之後一個多月來,他對她的態度依舊如從前一般,若即若離,真假難辨。

「總是那樣漫不經心的,也不知他心里正打著什麼主意。」水沁泠兀自嘀咕了句,抬眼一看外面的天色,遂披了白色狐皮大氅,起身往屋外走去。

延廊的積雪已經被鏟至外緣堆砌起來,碎炭屑混合著泥土的腥濕氣,更令人從心底覺得淒寒。水沁泠扶著欄檻沉思片刻,並沒有立即出府,而是繞到後院的石林里面。那里的景致皆用石頭堆砌,每遇風聲穿堂而過,在大小石孔間回旋輾轉,倒自成一曲絕妙的天籟歌吟。

熟練地找到石林里的一處地方,水沁泠蹲,掏出南面七個石孔里的積雪,扳動石塊。曾經有個精通陣法的人教過她,若這些石頭按奇門遁甲術排列,便能形成「回音壁」。

但回音壁的最非凡之處卻不是在于清風吟歌,而是選擇不同的角度,听見府內各個地方的說話聲,哪怕再私密的耳語,傳到回音壁里也變得分外清晰。

她心知自己被人監視,便是因為當初從這回音壁里听見的一番對話——

便是那個蟬鳴燥熱的夜晚,她孤身在這石林里听得渾身冷汗遍布,幾乎站不穩腳——說話的女人聲音她不會不熟悉,而男人的聲音她更是一輩子都不會忘——便是那年追殺她的劍客!她永遠不會忘記那樣一種可怕的嗓音,像是吞了熱炭般的低沉嘶啞。

但她反而慶幸,從那時起她便清楚——除了骨肉至親,這世上再也不會有真心實意待你好的人。那些溫良善意的笑容,身臨險境時主動施與的救贖,往往才是最大的深淵。

所以她表面上左右逢源,卻不相信身邊的任何人,所謂「求人不如求己」——她寧願自己付出雙倍的努力,也避免接受別人的恩惠。

卻為何,除了他……

水沁泠思緒一頓,趕忙收住,專心听著回音壁里女人的聲音——「她要去右大臣府,可需另派人手跟蹤?」

「不必了。」回應她的果然是男人沙啞黯沉的聲音,「她見不到右大臣的。」

「怎麼?」

「上頭有令,左右大臣今日陪皇帝去萬獸山打獵,是行動的最佳時機,絕不可錯過……」

後面的話水沁泠沒有細听,腦中懵了一下,真是荒唐——皇帝去萬獸山打獵,只讓左右大臣陪同?這麼大的事,為何她竟不知道?就算皇帝不相信她,太後也絕不會對她隱瞞的啊!難道說——皇帝打獵根本是心血來潮,連太後也被蒙在鼓里?!

當務之急是趕快去萬獸山!

萬獸山,皓皓然千里冰封。

唇紅齒白、姿容秀美的少年皇帝正拉弓引箭,回頭朝著左右大臣扮個鬼臉,「說好了的,朕今日要大展身手,不射到白鹿絕不回去,誰都不準催朕!」

修屏遙立即附和著一笑,「望陛下盡興就好。」

相較于他的春風滿面,上官卻板著臉極度不悅,「陛下當以江山社稷為重,不該玩物喪志。」

「咳,」少年皇帝有些心虛地瞥他一眼,對于這位鐵面老臣他多少還留著幾分畏忌的,「只是偶爾放松一下,偶爾——嘿呀!」他突然驚喜地大喊一聲,「出現了!」

說罷也不顧身後的侍從,只身騎馬追隨白鹿而去。

皚皚白雪覆蓋了視野,那抹亮黃的身影轉瞬只剩了微小的一點,修屏遙眸光倏沉,厲喝一聲︰「還不快去保護陛下安全!」

話音未落便見一道黑影從天而降,飛速直掠皇帝而去——

上官頓時驚覺到不對!憑他多年的經驗,這白雪林地原本最不易藏身,因為光天化日下的任何一點都會被白雪映襯得分外清晰,訓練有素的刺客們不可能會這樣膽大貿然。但他卻忘了,這地面之下才是最佳的藏身之處——

「當心埋伏!」

而前方,策馬奔馳的少年皇帝猛然覺得身後一陣寒氣凜冽,才一回首便被迎面一劍刺來——「娘咧!」皇帝忙一矮身,手中馬韁沒抓牢,竟直接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幸而下面是雪地,倒未傷到他分毫。

一劍刺空,黑衣刺客當即一腳蹬上馬月復,凌空飛身而起,緊接又是一劍刺來——

「阿娘救命!」少年皇帝嚇得涕淚肆流,連滾帶爬往後直躲。

眼看著那凌厲一劍已直刺天子眉心,卻聞「啪」的一聲,一只雪球正好砸中刺客的眼楮,伴著女子情急的大喊︰「陛下快跑!」跟著又是兩只雪球狠狠砸過來!

竟是女丞相水沁泠!

黑衣刺客猝不及防,被雪球分神的瞬間,修屏遙已經率領隨從趕至,長臂一撈便將跌坐在地的皇帝拎起,同時寬袖一掃,「嗖嗖嗖——」十幾枚銀色小箭直射刺客而去!

黑衣刺客慌忙用劍擋開那些銀箭,眼見情勢逆轉,刺殺無望,他臉色一變,竟直接旋身擒住後面的水沁泠!「都是你害的!」他一手掐住她的脖子,恨得咬牙切齒,「誰再上前一步我就殺了她!」他朝眾人要挾道。

水沁泠垂眸便看見刺客掌心的紅痣,他竟是——「七……七皇子……」她氣弱地喊出聲。

黑衣刺客渾身一震,轉而哈哈大笑而起,更加用力掐緊了她的喉嚨,「水沁泠,你可知道我有多恨你,有多——瞧不起你——你看見沒有,他只是個昏君!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憑什麼去當皇帝?為什麼你還要幫他做事?為什麼還要救他?」

他紅著雙眼近乎瘋狂地叫囂著,一面拖著水沁泠不住後退,直至退到懸崖邊上,走投無路。

眼前一望無垠的雪域,所有人都舉起了弓箭,他們心里清楚——七皇子活著一日,便是對皇室的最大威脅,所以絕不能留他活口。

那懸崖深不過丈,常人摔下去必死無疑,但對于會武功的人,卻是逃生的最佳選擇。

胸口有些透不過氣來,水沁泠卻努力睜大了眼楮只看著修屏遙。

「不要傷害水愛卿!」少年皇帝急得大喊,「水愛卿救了朕,朕也要救她!求求你們——」竟一副孩子般的央求口吻。

「陛下,」修屏遙聲音淡漠,那一瞬間,水沁泠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听得他幽涼的聲音,比無數個噩夢驚醒的夜還要清冷淒寒——「今日若放他逃走,便很難再將他抓住。水丞相……吉人自有天相。」那最後一句話,分明意味著舍她求全。

黑衣刺客的手指已經有些顫抖,下意識又退了一步。

耳邊風聲驟起,雙眼被霧氣迷蒙的瞬間,水沁泠卻清清楚楚地看見那一個字眼怎樣從他嘴中吐出——「射。」

猶如萬箭穿心。

那一畫面,從此變成今生再難化開的魔障。

水沁泠沒有閉眼,她甚至是微笑著的,那麼心平氣和地看著其中一支冷箭射中她的心口,將她——連同這一世所有的愛恨情仇,一同——射落懸崖。

原來這就叫——天、誅、地、滅!

「哈,哈哈……」水沁泠眼睜睜地看著那一剎那間被白霧攏去的身影,感受著自己身體被山風拉著下墜,竟然痛快地笑出了聲,「終于等到這一天了……」

從她許誓要與他並肩看錦繡河山起,便隱隱擔心著會有這麼一天,現在好了,天誅地滅的這一天終于來了,而她也終于也不用再一面暗暗竊喜,一面惶惶難安了。這樣很好不是嗎?親眼看著那個男人將自己送到地獄,也讓那些無聊的小表們瞧瞧新鮮——看,這就是她無可救藥愛上的男人!可以為了江山社稷和皇室安危,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與刺客同歸于盡的男人!

炳——怪誰呢?這就是她的命!從遇見他的第一眼起,她就不停地被追殺,被監視,被綁架,多少次的死里逃生,到最後被一箭穿心射落懸崖——他給了她多麼精彩紛呈的人生,這輩子都無憾了!

水沁泠笑到滿眼都是淚水,其實她都知道的——她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有幾分重量,也知道為國捐軀天經地義,如果換作今日站在懸崖上的是他——

可是該死的,為什麼她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萬箭穿心?

她真沒出息!

「怎麼偏被你說對了,我可以對自己殘忍,對你……卻做不到……」水沁泠閉了閉眼,放任自己的意識模糊,「所以下一世,我寧願對自己好一些,也不要再為別人黯然神傷……」她開始回想這辛苦奮斗的一生,從那年初出茅廬,到如今位居丞相,她學著去包容天下蒼生,一顆赤膽向明月、仰不愧天心昭然——難道這就是她一生的追尋?

頭皮忽然一陣撕扯的劇痛,水沁泠的神志也在那瞬陡然清醒——

原來竟是她的頭發絞住了崖壁的樹枝!

那一刻,求生的本能超越了一切,水沁泠奮力伸出雙手去夠旁邊的枝椏,卻怎麼也夠不到——「呲」,血肉模糊的聲音,那一縷頭發連著她的頭皮竟被生生撕扯下來!霎時椎心的痛楚傳遍四肢百骸,水沁泠咬緊牙根保持清醒,好不容易抓住了新的樹枝,勉強止住不斷下墜之勢,怎料,「啪——」樹枝卻被折斷,她又掉了下去——

「噗——」脊背撞到地面,水沁泠張嘴便嘔出一口血,劇烈的痛楚令她的眼淚一瞬迸發,混著滿臉的冷汗不可遏止,她卻連申吟的力氣都沒有,只是不停地顫抖著。所幸方才絞住頭發的樹枝減緩了墜落的沖勢,地面又有白雪堆積,她才能因此撿回一條命。

幸好她平生做過不少好事,老天爺才給了她活下去的機會。

但五髒六腑都在遽痛,後背又像是癱瘓了般的麻木,眼前突然有一瞬的黑蒙,幾乎令她承受不住地閉上眼楮。不不——不能閉上眼楮,這一閉就別想再醒過來了!水沁泠竭力睜大眼楮看天,那里是邊疆萬里,江山遼闊,那里有她未完的使命——所以她絕不能死!

手指動了動,觸模到積雪下面冰冷的地面,水沁泠深吸一口氣,忍住身體被拆散的錐痛,艱難地支撐自己坐起來,「啪——」有什麼東西從她的胸口衣襟掉落出來。

水沁泠眯了眯眼,是那塊金笏——她原本打算去右大臣府還給他的。

她牽了牽嘴角想笑,笑出來的都是眼淚,其實還應該感謝他呢——多虧了有他的金笏抵在胸口,所以懸崖上的那一箭並沒有刺透她的身體,只是將她射下深淵。

這陰差陽錯的,到底還是讓她活了下來。

沒有再理那方金笏,水沁泠緩慢動了動身子,勉強適應了整個身體的痛楚,頭頂又跟著一陣尖銳的刺痛,先前被她忽略了,如今變本加厲更加清晰刻骨。她下意識地伸手模上頭皮,卻模到一手斑駁的血跡。這才記起來——頭頂心的那一塊頭皮已經被樹椏扯掉了,恐怕那個地方再也不會長出頭發來了。她還記得小時候看到鄰村的福嬸,和丈夫吵架時也被揪掉一塊頭皮,導致頭發中間突兀著白生生的一塊,當時看著很是丑陋駭人。

不過比起她的命,這點損失又算得了什麼呢?

她崢嶸朝堂、行走官場這麼些年,還有誰會將她當作姑娘家去憐惜疼愛呢?

水沁泠狠狠一咬牙,終于站了起來,但她的兩條腿還是戰栗不止。勉力定了定神,她開始移動腳步,才走幾步便痛得整個人栽倒在地,「撲通——」手掌正好壓到那塊金笏。

這渾蛋!她都死過一次了,為什麼還要糾纏她?

水沁泠眼神驟冷,懷著滿腔的仇恨,咬破手指,便用鮮血在那金笏上寫下一字︰斷。

恩斷,義斷,情斷!斷了好,早就該將這余生所有的念想全部折斷!什麼濃情痴愛,什麼天長地久,她統統不需要!

從此他走他的陽關道,她過她的獨木橋,他是天,她便是地,永遠不會有交集!

甩手丟掉金笏,仿佛胸肺間也滲入一股鮮活的氣息,將椎心的傷痛全都抹滅。心都死了,又怎麼會有痛苦?水沁泠仰天哈哈一笑,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這錦繡河山——

從來只需她一個人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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