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笏畫顰 第七章 輕紈細綺相追飛(2)
作者︰未稚

修屏遙彎下腰去,長指捻起一只紅蟻。他到現在還記得那日花籬下水沁泠說過的話——塵世萬物相生相克,所以輪回不滅不息,而白鴉從來只吃地上的紅蟻。難道是紅蟻出了問題?

黑眸瞬間眯起,那只紅蟻的背上竟刻著一個字︰我。

心跳一窒,似有什麼東西急著要從胸口跳出來。他接著又找到其他幾只刻字的紅蟻,直至拼成一句話——「我在下面。」

是她!一定是她!

修屏遙疾步走回書齋,熟練地扭動第三層書架上的機關,「轟隆隆——」地面上竟出現一道裂縫!他腳步不停拾級而下,翻飛的衣角帶動鐵柵欄前的燈火明明滅滅,原來這留香苑的下面竟是一處地牢!

「大人?!」看守的獄卒驚恐望著修屏遙一臉鐵青的表情。

「可有新關押進來的?」修屏遙咬牙切齒地問道。

「有,有個女人……」話音未落,卻見修屏遙寬袖一揮,兩枚飛刃直射而出——刺中最里面兩個獄卒的手腕,「 啷——」獄卒手中的短劍應聲落地。

「嘖、嘖,真是勇氣可嘉呀,膽敢易容成我的人。」修屏遙笑容極冷,同時捻指一彈,便用金蠶絲封住兩人的穴道,阻止他們咬舌自盡,「在我這里,求死可比求生還難呢。」修屏遙輕步雅然朝最里面的牢籠走近,幽暗的眼神卻比那地獄羅剎還要陰森恐怖,誰曾從未見過這樣的近乎吃人的威懾?「這地牢里面七七四十九種酷刑,我會讓你們一一體驗過癮!」

他俯身抱起蜷伏在里面的女人,解了她的啞穴。她怎麼變得這麼瘦,這麼輕?仿佛稍微一觸踫便會散了架子。她的臉上已經蒼白得沒有血色,從前的她——在朝堂之上頭角崢嶸,笑著指點江山萬里的她,即便再苦再累也絕不會露出一絲病容的啊!是誰將她弄成現在這副模樣?無論是誰——他修屏遙絕對會以血還血,十、倍、奉、還!

「水沁泠。」他渾身顫抖卻柔聲喚她,小心翼翼。

水沁泠沒有睜開眼,唇邊卻露出一絲笑容,「我知道,一定是你……」她的額頭輕靠著他的胸膛,氣若游絲,「三年前我就知道,書齋下面有個密室,所以地上的草才會長成那樣的顏色……他們拿走了我的隨身靈玉,以為我只能乖乖等死,但他們想不到,那塊玉原本就沒有通獸語的靈力,我一直都在騙他們……」她勉力喘了口氣,讓自己保持最後的清醒,「後來我看到有紅蟻爬下來,所以偷偷用金簪在它們身上刻字……呵呵我還知道,他們是想以敵制敵,嫁禍于你,所以我絕對不能死,我若死了,到時候死無對證,有口難辯——」

「你該知道,這世上沒有人能動得了我分毫。」修屏遙輕聲打斷她的話,伸手去撫她額頭,她的身體怎會是這樣涼,這樣涼的……「毋庸操這份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這六天的時間,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我總是……等到自己快死的時候,才會把一些人看清楚,咳,總是這樣遲……」水沁泠難忍地蹙起了眉,說著只有自己听得見的話,突然急著抓住他的衣裳,「此事非同小可,縱然是修大人也會覺得棘手的,因為我們的敵人已經不僅是七皇子,還有……」

話未說完便被修屏遙豎指掩住了唇,「乖,先歇息吧。」

夜,右大臣府。

等到太醫離開,修屏遙一雙黑眸緊緊盯著此刻坐在床上的人,許久不曾說話。

被那樣一雙眼楮盯得後背發麻,水沁泠不大自然地將身子縮進里面半寸,抿抿嘴唇小聲道︰「其實我自小便患有肺寒癥,稍一遇冷便咳嗽不止,所以……」

「所以就拿五石散當飯吃?」修屏遙干脆截了她的話,「你嫌自己命長是嗎?」

「我有璃人大夫另配的伏瓏草,和著五石散一起吃,沒有多少壞處的。」水沁泠小小聲分辯了一句,「何況這次能死里逃生,也多虧了有五石散。」她便是將五石散涂在紅蟻身上,令吃了紅蟻的白鴉產生幻覺,終于引起他的注意。

修屏遙眯起眼楮,「也就是說,你還打算一輩子吃下去?」

水沁泠垂了眼眸,「它至少可以讓我看上去很健康。」因為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她的病容,堂堂一朝丞相,一臉病懨懨的樣子,像什麼話呢?「我——」

卻被一只手扣住下巴,「我倒要看看,你還能把自己逼到什麼地步?」修屏遙強迫地抬起她的臉,那樣氣,那樣恨地凝視她的眼楮,「是不是非要把自己逼死了才罷休?」

她將自己逼得筋疲力盡,早生華發,這樣還不夠,還不夠——她還要服五石散,這種無異于慢性自殺的行為——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可惡的自尊心!

「我真恨不得——」他咬牙,聲音竟是喑啞的,「我真恨不得將你的心肝挖出來,看看里面究竟裝著什麼?你連自己都不愛惜,究竟還能愛惜誰?呵——」他突然失笑,搖搖頭,「我差點忘了,你這里——」他的指尖落在她心口的位置,「裝著仇恨。」

除了仇恨,她的心里已經容不下任何多余的情感。

修屏遙忽發覺得自己很可悲,他怎麼會戀上這樣的女子?他身邊紅顏無數,也從來都是點到即止,以為自己取次花叢懶回顧,為何最後——偏偏,愛上了一個最不該愛的人?是無藥可救了罷,他從來都以折磨別人為樂,怎麼這次卻將自己折磨到這種進退兩難的境地?

水沁泠靜靜地看著他許久,直到那些鋒利都融化成柔情,她輕輕嘆了口氣,「那種東西,早就已經不在了。」她握住他的手,眼里有一種會心的笑意,這是她第一次朝他露出這樣的笑容,像是雨打幽蘭之後重新盛開的花,端麗,空潔,這一雙安然微笑的眼楮——看得見邊疆萬里,天下蒼生,「這三年來,我跟著太後學到很多,也努力學著去包容,去寬恕……當一個人學著去容納國家和百姓的時候,他的心里,便沒有多余的地方去容納仇恨。」她抿唇笑了一笑,有些赧然,「我不知道能不能擁有那樣的氣度和胸懷,但我,一直很努力。」

修屏遙只是看著她,原本還有千言萬語,如今面對這樣一雙眼楮,竟只化成一聲苦笑,和一些無奈的嘆息,但那些嘆息也是不動聲色的,他挑眉,「對我說這種話,也不怕天下人笑話?」他是百姓心中的大貪官修屏遙,可不是什麼忠臣良將。

「難道我應該去找上官大人或是七皇子說去?」水沁泠笑著反問一句,分明別有用意。

修屏遙「嘖」了一聲,「我知道你對老骨頭頗有成見,倒也犯不著棄明從暗吧?」

「修、大、人!」水沁泠終于忍不住叫起來,這一連串的事情發生以後,她若再看不清他的本質便是傻子了,「我道,你這張惡人的面具還要戴多久?」她故意扳他手指,難得露出孩子氣的一面,聲音卻是低啞的,「……從前我一直不明白,你總是一個人守在窗邊看什麼,後來才知道,你是在看自己,看著自己怎樣被人誤解,被天下誤解,看著光陰流逝,看著身邊的人相繼老去,為何自己還是從前的樣子……」她的眼里隱隱有了淚光,「其實你比我還要逞能呢,明明一個人很孤單,轉身的時候卻只讓人看見你滿身的金光。明明,是自己受了最深的傷害,卻故意朝世人擺出十惡不赦的嘴臉。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像個菩薩?」

修屏遙緊緊盯著她,他的眼里有太多復雜的情感,「所以你是在同情我嗎?」

水沁泠搖搖頭,「不,你不需要那種東西,我也從來沒有給過你。我只是……心疼你,很心疼。」從那日看見他倚窗孑然的背影,她便知道——自己的心里從此容了一個人。

修屏遙不可置信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其實我們,也沒有那樣的水火不容吧,」水沁泠抿了抿唇,她用了不確定的語氣,說服他,亦是說服自己,「那天我喝醉酒的時候,你不是也願意跟我傾訴的嗎……不是還問過我,什麼時候才能站在你那一邊的嗎……」她微笑起來,嫣然如花,「所以從現在起,我站在你這一邊,可好?」

修屏遙眼睫一動,突然抬手蒙住她的雙眼,「不好,很不好,休要……自作多情了。」

水沁泠听出他的聲音里有一絲沙啞,心也跟著酸疼起來,「你的手很涼。」她去暖他的手,極輕柔地同他低訴,「你也知我沒心沒肺慣了的,難得為你多情一次,我也甘願。」

「你的話太多了,多得想讓人……」黑暗中卻更加清晰感受到他的氣息逼近,像從前那般霸道地,侵略性地靠近,「封住你的嘴。」

水沁泠來不及思考,微涼的唇瓣便已貼上她的,舌頭探入,瞬間輾轉滾燙起來。心顫了顫,腦中思緒也因他的氣息而迷蒙混亂,她恍然憶起三年前,夕陽西下的街景,他長手將她攬進懷里,一面咋呼著道︰「哦、呀,有蝴蝶呢。」

怎麼回事,當他吻她的那瞬,她竟真的看見蝴蝶了。整個世界斑斕絢麗。

「修、修大人……可否問個問題……」直至他舌尖撤離,水沁泠才得以輕聲喘息。

「……」修屏遙直接無視,手掌改為壓住她的後腦,細細啄吻她的唇瓣。

「但是,我真的很好奇……」水沁泠堅持貫徹夫子所教的「敏而好學,不恥下問」精神。

「……」修屏遙的額頭已有青筋在跳,她能不能不要這麼煞風景?「問。」

「修大人將暗器裝在嘴巴里,那要怎麼吃飯呢?還有……」水沁泠微微紅了臉,還有方才他吻她嘴的時候,那麼……激烈熱情,難道都不會觸動暗器機關嗎……

「……」修屏遙選擇用行動代替回答,沿著她的頸項一路索吻至她肩膀,衣襟解開,聞見她身子間淡淡冷冷的馨香味兒,頓然心醉神迷。三年的角逐,已經不想再壓抑再克制什麼,更不去想等到再一次針鋒相對的時候,是否還能像今夜這樣放肆——

「為什麼不推開?」他溫柔傾身將她壓在身下,聲音低啞。

水沁泠轉眸看見蓮帳外繚亂的燭火,白流蘇幽幽蕩蕩,像是她的心情,有一些驚慌迷亂,更多的卻是期待,「我還在想著,努力了這麼些年月,總算站到今日的位置,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她伸手去撫他的臉頰耳鬢,眼眸清亮,在月光下柔柔笑開了花,「我還在問著,站在我這般高度的,除了你,到底還有誰敢對我做這種事呢?我……」她纏綿地環住他的頸子,那是許久以前便植根的念想啊——「想與你並肩看錦繡河山,守到天荒地老,你許不許?」

想陪你一同承載這滄海桑田,歲月的變遷,哪怕天誅地滅——

你——許不許?

「……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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