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螺為誰春 第四章 故意
作者︰林澈

阮淨月把邱夫人轟了出來!這傳言幾乎在一夜之間傳遍整個落北城。上至官府要員,下至尋常百姓,所有人都因為這個十歲孩童的作為捏了一把冷汗。如果一個十歲孩童都可以這樣目無禮法,那他背後的那個大人物想必也不是什麼為民請願的良臣了!

一時間,落北城內人人自危,整日人心惶惶。

「喂,本公子的飯菜何時才會送上來?」阮淨月站在門口看著樓下好似丟了魂的一干人等,「餓著了本公子和以沫,你拿命也賠不起。」

昂責「香園」的李管事立即陪上笑臉,「阮公子莫著急,這就準備好了,馬上奉上去。」

他點了頭,冷冷地開口,「這落北城是不是窮得很,怎地連個像樣的飯菜都沒有?本公子都被你們餓瘦了。」

李管事抹了下額頭的汗珠,「阮公子想吃什麼,咱們這就去為你準備。」

「此話當真?」他眼楮里閃出了光,「听說這附近的山上老虎遍地,不如就烤只老虎來吃吧。」

李管事一听,手不自主地抖了起來,「公子,公子,那老虎可是吃人的——」

他開心笑道,「早就听聞過虎吃人,如今,公子我人吃虎,豈不是一樁美談?」

李管事垂下頭,這真是孩童的瘋話!放眼天下,有誰能夠屠虎來吃?怕是虎沒吃到,先把小命丟了。這阮公子當真是個劣童,居然這樣草菅人命!

李管事正低頭嘆息,房以沫從房間走了出來,「淨月,休得胡鬧。這落北城里哪里有獵虎的勇士?」

阮淨月眼珠轉了下,「以沫,那龍旗不是號稱武藝天下第一嗎?那他可兄弟姐妹?」

「萬萬使不得!」房以沫用力搖頭,「那可是平康王爺的家人啊——」

「本公子怕他不成?」阮淨月負手而立,看向樓下的管事,「老頭兒,那龍家可有武功超群的子女?」

李管事求救的眼光看向房以沫,卻發現她早已背過身去,好似無能為力。

「本公子問你話,你啞巴了?」阮淨月的聲音刺耳異常。

李管事顫巍巍地開口,「龍臨山莊是‘天下第一莊’,咱們誰也沒有去過。從來只听聞過平康王爺天下第一,可是,除了六爺,其他公子小姐,咱們從來沒見過。」

「那——」阮淨月沉吟半晌,「龍斯呢?」

她微微顫動了下,仍是垂著頭,不動聲色。

「六爺他他——他是個讀書人,不懂武功。」李管事急得差點叫出聲來。這可如何是好?這阮公子明擺著是沖著龍家去的。難不成這阮公子就是來落北城找龍家麻煩的?曾經听說平康王爺與首輔阮大人針鋒相對,該不是他暗地里派了兒子來謀害龍家人吧?

「不懂武功?」阮淨月玩味著這幾個字,「不如,讓他試試?說不定瞎貓踫上死耗子,這龍斯可以說動老虎不戰而降呢。」

李管事咬著牙,生怕自己昏了過去。饒是這孩童出身名門,也不該就這樣大言不慚意圖加害悲天憫人的六爺啊!拼了,拼了也要為六爺爭個理。

「淨月,」始終不語的房以沫忽然開了口,讓管事眼前一亮,「你道老虎是人不成?它一個畜生如何听得懂一個讀書人的長篇大論?」

阮淨月不開心地蹙了眉,「那,以沫,你說怎麼才能吃到老虎呢?反正,反正我非吃不可!」

她輕輕笑開,「淨月別著急,想來龍斯如此神通廣大創建了‘洞庭’,不過是小小的虎頭宴,他又怎麼會做不出呢?」

「虎頭宴?」龍斯看著滿臉汗珠的管事,臉上掛著淺淺淡淡的笑容,「你說阮淨月打定主意要吃虎頭宴?」

李管事一個勁地擦汗,幾乎忘了那虎頭宴根本不是阮淨月說出的。

龍斯淡淡地笑,「她還說了什麼?」

李管事嘆著氣,「那阮公子看來是吃定這虎頭宴了,正吩咐著手下在城里開擂台去尋來獵虎的勇士呢。」

龍斯吹著杯中漂浮的茶葉,「管事覺得我們該如何做才妥當?」

李管事蹙眉,「既然他非吃不可,那當然是咱們出面獵虎回來才是妥當。」李管事不敢說,阮淨月居然提議由六爺親自去獵。

龍斯看著李管事,安撫地笑,「李管事莫慌,不過是區區的虎頭宴,咱們‘洞庭’還不至于被他嚇住了。」

李管事挑著眉,「這麼說,六爺已經有主意了?」要不怎麼說六爺能當「洞庭」的主子呢?

龍斯搖著頭,「我哪里來的主意?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李管事蹙了蹙眉,欲言又止。

龍斯看著李管事,「李管事,您有話要說?」

李管事嘴巴開了又合,反復幾次,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六爺,那阮公子是不是與咱們家平康王爺有過節?」

龍斯笑,「何以見得?」

李管事垂下頭,低聲咕噥,「就是,就是看著像。」

龍斯起身,看著堂前的一棵青梅,「李管事多慮了,阮家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與大哥有過節。他忙著盡忠都來不及了。」

「那為什麼——」李管事猛地住了口,看到堂前來了熟悉的身影,可不正是阮淨月與房以沫?

阮淨月遠遠看見龍斯,便氣鼓鼓地走上來,大聲喝著,「龍斯,你家下人恁地放肆,居然不讓我進那勞什子的‘茶園’!速速把那園子的門開了,本少爺今天非去不可。」昨天就被那粗魯的金家潑婦給轟了出來,今天又吃閉門羹,這口氣無論如何他是咽不下!

龍斯陪著笑臉,「是誰這麼不懂禮數?龍斯一定好好教訓他。」

阮淨月挑眉,「那還不快些去開門?」

龍斯看向李管事,「李管事,那‘茶園’是誰在管的?」

李管事看著龍斯,不敢應聲。那園子一直是他自己在管的啊。

龍斯仍是笑,看不出有任何的不悅。李管事卻好似被一只狼盯著,不敢移動分毫,更不敢隨便張口。六爺這不怒而威的本事到底是哪里來的?

倒是一旁的房以沫開了口,「六爺,听說那‘茶園’是你的?」

龍斯看過去,就好似突然被點醒了一般,「瞧我這記性,竟是忘了那園子原是我的。阮公子,你說可怎麼辦呢?那園子原來竟是我的。我的園子怎能讓你說進就進呢?」

阮淨月聞言冷下臉來,「龍斯,你居然敢戲弄本少爺?信不信我放一把火燒了你這徒有虛名的‘洞庭’?」

「信,」龍斯仍是笑,「可是,龍斯只怕你一時半會兒燒不干淨。」

阮淨月吼道,「反了反了,以沫,你听見了沒?這勞什子的龍斯居然敢嘲笑我?」

不待房以沫開口,龍斯倒是搶了先,「阮公子,‘洞庭’有這許多園子,為何非那里不可?」

阮淨月冷哼,「你道我稀罕去?若不是以沫喜歡那園子掛著的對聯,我才不會去那勞什子的‘茶園’。」他不過是想讓以沫知道那園子唯一的好便是那對聯,進去之後一定會大失所望,就像龍斯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窮酸書生一樣。

龍斯的眼看向房以沫,笑容愈見深沉,「原來你喜歡那對子?」

房以沫輕輕念,「眾人只道茶香好,誰知碧螺為誰春?算起來也是文秀的句子。」

龍斯垂下頭,想著很久很久的一個夏日午後,她讀了一則纏綿悱惻的傳奇,然後,吵鬧著為他吟詩。

如今,他卻必須得佯裝著問她,「您從哪里讀過這句子嗎?」

房以沫臉上滿是笑意,「我何曾讀過這樣的句子?我不過是世俗之人,連這句子的意境亦是不懂。」

龍斯笑,「您過謙了。我瞧阮公子字字珠璣,想必是您教徒有方。」

阮淨月看兩人你來我往地聊著,不依地吵道,「你們在鬼扯些什麼?以沫,休要與這窮酸書生說話,再說下去,怕你也要窮酸了。」

房以沫垂下頭,那樣本分,那樣听話。

龍斯的眼光不離房以沫,輕輕啟唇,「阮公子從哪里尋來如此恪守禮數的下人?」

阮淨月冷哼,「你在胡說些什麼?以沫才不是下人。」

「不是下人,那又是什麼呢?」龍斯故意問著。他還記得阮淨月大喇喇地叫著「我的以沫」!

阮淨月漲紅了臉,卻是答不出來。爹只說以沫與那些下人不同,卻沒有告訴他不同在哪里。一直以來,以沫總是在他身邊,他病了,累了,惱了,一伸手便有以沫。可是,誰也沒有告訴他,以沫是他的什麼人?

龍斯輕笑,「阮公子,不要相信女人。女人可是這世上最可怕的物什,不能太近,卻也不能太遠。近了會恃寵而驕,遠了會紅杏出牆。」

房以沫垂著頭,那嘴角分明是在笑了。

阮淨月卻是不懂,「以沫才不是那些女人。以沫,就是我的以沫。」

又是這一句,我的以沫啊——

這樣理直氣壯,這樣刺耳,這樣讓他恨不得毒啞了他!

龍斯笑,「沒想到阮公子小小年紀還懂得體恤女人了?你可知道‘梨園’里有幾十名女伶,倘若龍斯像你一樣去體恤,還真是累煞了。」

阮淨月露出鄙夷的神情,「原來你不光是一個窮酸書生,還是個風流鬼呢。」

「讓阮公子見笑了,」龍斯躬身,「俗話說得好,人不風流枉少年哪。」

阮淨月更是倨傲,看向房以沫,「以沫,瞧見了沒?你還要去他的園子,那里不過就是他尋歡作樂的地方,有何好看的?」

龍斯點頭,「阮公子說得倒是。昨夜有幾個女伶睡在園子里,可真是不敢讓你們進去,否則真是出了大笑話。」

李管事滿眼的星星,六爺是在說胡話吧?昨夜哪幾個女伶睡在他的園子里?這些年都沒見哪個女伶可以近得了他的身。要說六爺不是君子,他第一個不依。這麼久的時日,不要說六爺是君子,說柳下惠在世也不過如此了。外面那些流言蜚語當真是說得大錯特錯了。

房以沫輕笑了下,卻是厲聲開口,「既然如此,那真該進去看看了。那園子藏了那麼多的秘密,還真是讓人忍不住一探究竟呢。」

那樣清冷的語氣,連阮淨月都愣了下,呆呆地回道,「以沫,你不高興了?」

她笑起來,「我哪里不高興?」

阮淨月蹙眉,是看不出哪里不高興,可是,就是覺得她身邊忽然好似晴轉陰,漸漸地烏雲蓋頂。

「看來,房小姐還真是好奇我的園子呢。」龍斯眼楮亮晶晶,那樣的直視真是有點無禮了。

她抬手遮著陽光,「淨月,太陽好大,咱們快些回去吧。」

阮淨月抬頭看著昏暗的天,哪里來的艷陽?

龍斯卻是體貼地接了話,「這麼烈的陽光,房小姐可是要人為你遮陽?」

李管事差一點被這句話嚇到,要不是實在實在太了解六爺的為人,他真的要以為六爺是在是在——調戲人家了?

她卻是無動于衷地笑了,「六爺,有這功夫,怎麼不去為咱們阮公子尋只虎回來?」

一听這話,阮淨月立時來了精神,「是啊是啊,這小小的落北城還真是窮酸,居然來個能伏虎的人都沒有。龍斯,你不是號稱有些本事嗎?不如,你去尋來,省得在這里礙了我和以沫的眼。」

李管事聞言,正要勸阻,卻被搶先。

龍斯不動聲色地開了口,「既然阮公子這麼說,那龍斯就親自為你獵虎吧!到時,我凱旋歸來,房小姐可不要忘了親自迎接啊。」

這下子,反倒是李管事徹底傻掉了。這六爺分明就是、就是——調戲人家了!

他是——故意的吧?故意用那虛虛實實的言語撩撥她,他到底希望看到她露出什麼破綻?

待阮淨月睡了,已是深夜。房以沫踱著步子走近「香園」的一棵桃樹。這里的園子里都是桃樹,為何偏偏在堂前種了一棵不宜在北方生長的青梅?

真是不該這樣依依不舍,他就算種上幾十顆幾百顆青梅都改變不了她已嫁做人婦的事實。兒時那些「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舊事早已灰飛煙滅了。更遑論他已經成了一個令人仰望的龍斯!

寂靜的夜里突然傳來一絲琴聲,恍惚還伴著女子清雅的歌聲。只可惜,那樂聲偏偏太遠,怎麼也听不真切。

她該回房了,在這樣的深夜實在不該這樣恣意妄為,可是,腳下卻仿佛生出了心思,一路循著那樂聲去了。

待她停下腳步時,抬頭便看見白日未曾得進的「茶園」,嘈雜的人聲退去,那碧螺春的香氣硬是生生地攫住了她的心神。

眾人只道茶香好,誰知碧螺為誰春?

自從離開落北城,春夏秋冬于她皆如是,無相同亦無不同。誰管碧螺是否春?誰又管碧螺為誰春?

那女子又輕輕開口唱了,那曲調在這夜里听來幾乎是在撕碎她的心了——

最是那一剎那的銷魂

最是那轉瞬即逝的歡喜

最是那刻骨銘心的別離

最是那肝腸寸斷的相思

這是誰寫的句子?為何非要在這樣的深夜唱得人痛徹心扉?

一個女伶一晃神看到了門口駐足的她,便揚聲問道,「來者是誰?」

本是閉著眼的龍斯將目光投了過來,開口笑道,「房小姐,原來你也睡不著。」

幾位女伶一听馬上將視線落在她身上,那視線幾乎是在怨恨了。想來她的名字當真是在落北城如雷貫耳,十年來不知曾被多少人怒罵,指責她竟敢拋棄龍斯!

她垂下頭,「這麼晚是該去睡了才好,免得擾到別人。」

龍斯笑著起身,走到門口,與她隔著一道高高的門檻,「房小姐既然來了,何不陪著眾位姑娘喝杯酒?」

她抬頭看他,唇角彎著,「是桃花釀?」

他搖頭,「是我種了許久的青梅煮來的酒,不知房小姐要不要嘗?」

她抿著唇,「青梅煮來的酒,豈不是辛中帶酸?」

他的眼中閃著光,直視著她,「房小姐還沒有喝就已經心中帶酸了嗎?」

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她大可以佯裝不知,只是她那樣說了,她卻也因此心中帶了酸。他的日子真是快活啊!有美女相伴,有酒歌盡歡!

「可不敢擾了六爺的雅興!」她挑眉,分明是譏諷了。

那幾位女伶紛紛露出了厭惡的神情,頭挨著頭小心嘀咕著。

他聞言卻笑了,「看來房小姐是嫌棄龍斯這里人多嘴雜了?」

她還沒有出口反駁,便听他說道,「天色不早了,幾位姑娘不如早早歇息去吧?龍斯今日已然盡興了。」

幾位女伶雖是氣得跺起了腳,卻還是飛快地收拾琴棋,速速去了。

好了,這偌大的園子,這沉寂的黑夜,只剩下他們這不合時宜的男女。他果然是故意的,故意讓她惹上這些女伶,故意讓她不得安生。

他回身請著,「這下清淨了,房小姐可以賞臉了嗎?」

她冷哼,「六爺,你怎舍得那些貌美如花的女伶而屈就小小的我呢?」

他上下打量她,眼神里夾雜著外人絕對不會發現的邪氣,「房小姐不知道嗎?偶爾,我也會打打野食,那可真是別有一番趣味呢。」

她一股火冒上來,「六爺,你這話可真是不中听。」

他笑,「我要是說中听的話,你敢听嗎?」

她看著他的笑臉,竟是半句也不敢反駁。他一時君子,一時小人,到底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時隔十年,她一點也看不透這個在落北城呼風喚雨的龍斯了。

他盯著她潮紅的臉,「房小姐熱了嗎?臉頰怎麼紅艷艷的?」

她一時慌了,趕忙伸手捂著臉,「誰——誰的臉紅艷艷的?分明是你看錯了。」

他忽然靠近了她,「是看錯了嗎?是不是我離得太遠了?」

她真是傻呵,居然這樣輕易地被他捉弄了。本想快速退後躲開他灼熱的鼻息,怎料腳下一絆,竟是朝前跌了去。

「這——不好吧?」他胳膊環在她的腰,「就算此處咱們孤男寡女,房小姐這樣投懷送抱還真是讓龍斯受寵若驚!」

哦,這個該殺千刀的混賬東西!明明是,明明是——

「咦?」他垂頭看她,「房小姐的臉怎地更紅了呢?」

她掙扎著要起身,慌亂間抓住了他的襟口。

他低頭看去,失去衣物遮蔽的胸膛閃著明晃晃的光,「房小姐,你怎麼扒了龍斯的衣服?」

她立時惱了,惡狠狠地罵著,「龍斯,你這個下流胚子,淨端著文人的臉干些下流事!」

他笑著看她,「房小姐此言差矣,龍斯可是正正經經的讀書人。」

去他的讀書人!

她抬起手就要打上他的臉,卻被他攔在半途。

她大喝,「你——」

下一刻,他卻把臉湊到近前,悄聲說了句,「以沫,輕一點。我還要為你獵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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