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淚 第九章 他竟是她(1)
作者︰于佳

如宜幸所願,梓爺沒有把藉卉是內奸的消息告訴任何人。事實上,他還沒來得及有所行動,乜家更大的災難便從天而降。

由于邊關戰事的頻繁,大量的難民涌進了安北城,為了活命他們集體出動搶劫城里的商鋪,乜家那些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商鋪生意——損失慘重。

宜世慌忙召開全家會議,梓爺原本的隨口一說被正式提上了議事日程,「全家遷往江南,我覺得這是咱們乜家現如今唯一能保存實力的辦法。」

不管大家是否真的同意,反正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暫且為之,可問題也隨之而來。

「要結束這邊的所有生意,將大宗的銀錢運往江南,這是何等危險的大事。」雖然仇天命沉寂了一段時日,可宜馭並沒有忘記山賊給乜家帶來的損失慘重。

「先不說這一路上有強盜匪徒盯著,還有仇天命領的那幫專門盯著咱們乜家的山賊,光是那些為了活下去連命都能舍掉的難民,他們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所以我們要先派干將將大宗的銀錢運往江南。」梓爺把握時機說出自己的主張,「我是這樣考慮的,宜馭,你先去江南看田看宅子,待定下來後由宜寞和宜幸——你們兩個一個心細,一個膽大,由你們倆聯合起來運送咱們乜家的根基隨後前往江南。宜世,你押後,處理完安北城的所有事務,護送女眷和祖宗牌位最後抵達。大家覺得如何?」

眾人面面相覷,誰都沒有先開口。

所謂護送乜家的根基便是押運大宗銀錢,宜寞和宜幸擔的是要豁出命去的事情。安全抵達江南是他們的本分,中間出點紕漏便成了乜家的罪人。

包可怕的是,從這里到江南,路上遍布滿人與明軍的交鋒,乜家兩頭不討好,稍有不慎便會被抓去殺了,那幾大車的銀子也極有可能被充作軍餉。加之一路上的悍匪、山賊、難民,他們就像狼群嘴邊的羔羊,有沒有命抵達江南都是一個問題。

相比之下,宜馭和宜世的任務就輕松多了。

對梓爺的意見,宜馭頭一個覺得不妥,「小叔,我還是跟二哥、老三一道押著銀車趕往江南吧!多一個人多一分力量,路上也少一分危險。」

「不用,我去江南。」宜寞坦然接受這份危機四伏的任務。

宜幸也嬉笑著接了,「是,我和二哥一道就夠了,老四你就先去江南幫我們探探路好了。」

「可這一去就你們兩個帶上一幫護衛,實在是太危險了。」宜馭是真心為兩位兄長的性命擔憂,吵歸吵、鬧歸鬧,在他心中,親兄弟那是血脈相連,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割斷的。

「旁的不說,就那個無處不在,還專門跟咱們乜家過不去的仇天命就夠危險的。上回那答兒還被他劫上了山,若不是兮時姑娘帶著江湖第一鬼適時出現,二哥,連你也差點丟了性命。」

宜寞毫不在意自己的安危,仿佛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上次是那答兒扣在他們手上,讓他們有了要挾我的把柄。這一回我會做好準備,不會輕易地讓仇天命他們得手。」

「可……」

宜馭還想說什麼早被宜幸一口打斷︰「你就別再?里?嗦了,就這麼決定了!我和二哥先出去商量商量,怎麼樣才能將那麼多……那麼多的銀子安全送達江南。」他攬著二哥的肩膀,嘴角都咧到耳朵下面了,「二哥,你說有這麼多車的銀子,少幾盒應該沒人看得出來吧?听說江南出美女,秦淮河邊更是聚集了比咱們山上的鐵還多的名妓,咱們拿上幾盒銀子先去樂它一樂,如何?」

他這麼一說,宜馭更不放心了,拉著大哥和小叔直念叨︰「把銀子交給老三,我看跟被山賊搶去無異,還是我和二哥押送銀車穩妥些。」

梓爺按下他的手,若有所思地說道︰「老二和老三是押運銀車最好的搭配,這世上若真有人能從他們手中搶走銀子,除非……除非是他們自己。」

最後這句話只有他自己听得見。

出了鵬舉廳,宜幸攬著宜寞的手卻始終不曾放下。兩個人結伴走向後院,宜幸忽然提及︰「喂,二哥,你听說了沒有?有好幾個礦主的貨款都被山賊頭子仇天命給劫了。」

「是嗎?」宜寞淡漠如舊。

宜幸還有更爆炸的消息在後頭呢!「原本只劫我們乜家的仇天命最近好像窮瘋了,但凡從山下路過的商隊,他們都不放過。原先還只是劫銀車,現在連人都不放過。大姑娘也劫,小嫂子也擄——惡著呢!」

見二哥仍舊毫無反應,宜幸忍不住拿胳膊肘搗了搗他,「二哥,你說仇天命他們怎麼突然變成這副惡匪的模樣?」

「那幫山賊的事,我怎會知曉?」宜寞瞧著老三眼神不對,挑著眉問道,「宜幸,怎麼好端端地跟我說起這些?」

「二哥,我沒什麼旁的意思,即便有,你是聰明人,我這話的深意,你也明白,用不了我多做解釋。我並不想阻攔你,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你所做的反倒幫了我。只要乜家存在一天,我就沒辦法做我想做的事。」

這個家里的人,宜寞早已看透了,唯獨他這個三弟,他始終模不出道道來。明明比猴子還精,卻整天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吃喝玩樂是他的強項,游戲人間是他的目標,可偏生每到關鍵時刻他卻心細如塵。

要說他是個絕頂的聰明人,可一沾上意棲的事,他又笨得可以——斷袖分桃——宜寞一直以為那不過是下人們之間無聊的謠傳。可回來這些時日,他冷眼瞧著,意棲明明就是老三的死穴。

「你想做的事……是指意棲嗎?」宜寞半真半假地問道︰「莫非你真有龍陽之癖?」

「二哥,你有沒有愛過人?」

「呃?」

他這話問得宜寞一愣,愛?在他十歲以後的生命里殘存的那點愛也被恨所吞噬了。

看二哥的表情就知道他定是沒有真心愛過誰,宜幸得意于自己勝他一籌。

「愛一個人,不在乎她的出身,不在乎她的過往,甚至不在乎她的性別,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是她!就是她!我這輩子願意甘苦與共,相依相守的就是這個人——你有過這種念頭嗎?」

沒有!宜寞很清楚自己的內心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即便他以為的那份愛也無法改變他認定的一切,包括他要追討的所有。

「我有。」宜幸快樂地向他宣布,「所以我願意為這個人不惜付出一切代價。」

與三弟分道揚鑣之後,宜寞默默無語地回到自己的院子。白雪覆蓋了整個安北城,連同他的地盤。兮時正在雪地里和玲瓏玩得開心呢!全身雪白的玲瓏幾乎和滿園的白雪混為一體,然而兮時那身永遠花枝招展的衣裙卻格外引人側目。

「你還真就打算在我這兒生根了?」宜寞打趣道。她在山上擁有那麼大一片如仙似夢的家園,為什麼非賴在他這個冰冷刺骨的地方?

她滿臉誠意地向他宣告︰「不眼瞅著你做完這里的事,我怎麼能放心離開?」

又來了!她總是這樣帶著玩笑的表情訴說著無比真誠的愛意,攪和得他一個頭兩個大。對他,她是否真的出自真心?

「兮時。」

他這樣鄭重的表情她還是頭一次見到,「發生什麼大事了?」她保持一貫的自戀,「你不會是終于發現自己愛上我了吧?」

「愛一個人,不在乎他的出身,不在乎他的過往,甚至不在乎他的性別,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是他!就是他!我這輩子願意甘苦與共,相依相守的就是這個人——你有過這樣的念頭嗎?」

「有啊,」她很肯定地沖他點點頭,「不就是你嗎?我五年前見到你的時候就認定了,你不會到現在才知道吧?」

五年前,他找上山,原本想找神卜如天算賬的。若他沒有佔卜出他只能活到二十五歲,他依然是爹指定的繼承人,他依然可以被期待著長大,不會被爹放棄,不會那樣毫無意義地活著,只為等待二十五歲的時候死去。

一個人活著就是為了等待死亡,那跟死了又有什麼區別?

沒想到,如天早已不在山上,盤踞在那個如仙境一般的地方卻是個總喜歡把自己打扮成花痴的少女。

她說,她叫兮時。

他沒有開口,她便提出,她可以幫他活過二十五歲,交換條件是他二十五歲之後的命都是她的。

是什麼樣的緣故讓她做出這個決定?又是什麼樣的緣故讓她堅持要他?身為男人,他開始回避自己丟失尊嚴的原因。

之後,她開始宣稱不僅是人,連他的心她也要一並擄去。

這真的就是愛嗎?

他從來不懂,也不屑去弄明白。

當一向沒個正經的宜幸宣告他愛的理念時,他臉上喜悅的表情震撼了宜寞,他忽然很想知道兮時對他的所謂的愛是否也如此珍貴。

「你說,你愛我?」

她用雙臂圈住他的脖子,難得認真地沖他點了點頭,「愛你,就是要在開心時看得到你,生氣時看得到你,你不能錯過我的情緒起伏,你不能錯過我的死。就算你想當賊,我也願意陪你去做一對鴛鴦大盜。」

她讓他首度明白,原來可以去愛一個人是這樣幸福。

他決心放縱自己一次,只此一次。

垂下頭,他抵著她的腦門,在冰天雪地里感受著她的溫暖,「我要押送乜家所有的現銀前往江南,不日啟程。」

「去吧!」

明知道這一路凶多吉少,她也不加阻攔——這也是她愛他的方式嗎?

他不懂。

「你會平安回到我的身邊。」她肯定地告訴他。

「又是你的佔卜?」

「對你,我從不佔卜,單憑這里……」她指指自己心的位置,「單憑這里就足夠了。」

「為什麼是你去?」

意棲一听到宜幸要護送銀車去江南的消息便炸了,「明軍與滿人的軍隊正在激烈交鋒,從這里到江南的路上到處都是難民。加上一路的土匪、山賊,你根本不可能有命抵達江南。」

他為他的安危而緊張,這項認知讓宜幸得意之余還不忘安慰他︰「沒那麼可怕,我和二哥一道,憑我們倆的能力一定可以安全抵達江南。」

「我不要你面臨危險。」意棲甩開他,徑自向外奔去,「一定是他!這一定是他的安排,讓宜馭先一步前往安全的地方,卻把最大的危險留給你——我去找他,我要他改變決定。」

「意棲,別這麼激動。」

宜幸跟在後面追,他的長腿還趕不上他這個矮個子,意棲使出全力如風一般奔到梓爺的住所,待宜幸趕過去,他已杵在梓爺的面前。

「為什麼讓三爺押送銀車?」

這還是頭一回除了公事,意棲主動找上他,梓爺激動之余尚未听明白他的意思,「意棲?你說……說什麼呢?」

「我說為什麼讓三爺……」

「意棲,別說了,這些不關小叔的事。」宜幸想把他拉回去,他寧可因此而丟了性命,也不要意棲因此而揭開梓爺留在他心上的傷痕——他不想說的,宜幸從來不問。

這一回意棲卻出奇的固執,「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他為了保護自己的親生兒子把你推出去送死,我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他知道?連意棲都知道?梓爺一個踉蹌,差點栽倒在地。

宜幸毫無顧忌地抱住意棲,想將他抱離此地,「意棲,別說了,我送你回去。」

「我要說!我要說!要是再不說,你就要走了,也許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怎麼能不說?」他揪著宜幸的雙臂,像個女孩一般號啕大哭起來,「你是這個家讓我唯一留戀的,為什麼他連你也不放過?為什麼?為什麼……」

「意棲,意棲,你別……你別這麼說,意棲……」他的質問讓梓爺听著心酸,枯瘦的老臉打了褶皺,干巴巴的嘴唇上下踫著,喃喃地念叨著意棲的名字,梓爺想要安慰他,卻不知該如何才好。

「我說錯了嗎?」意棲豁出去了,索性將事情一次性說個清楚,「他就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親生兒子,為了保護他自己,才派你護送銀車前往江南——不是嗎,梓爺?」

比起剛才的震驚,經過一次緩沖的梓爺顯得鎮定了許多,「意棲,你……你都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的,遠比你想象中多得多。我知道四爺同你的關系,我知道我爹是如何背叛了我娘,我知道我娘是如何含恨而終,我知道失去雙親的我是如何艱難地活到十三歲,我知道‘意棲’這個名字背後所藏的深意,我還知道……我還知道我親生父親的姓名、長相。」

他果然……他果然全都知道——這個結果梓爺在心中回味了無數次,可是從意棲嘴里得到這樣的證實,他依然覺得揪心的疼。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半闔著雙眸,自始至終意棲沒有看梓爺一眼,「這里的人都夸我聰明過人,卻不知我的聰慧完全繼承于我娘親,仍不及她。娘親她出身名門,琴棋書畫無一不通,一手好丹青描得下人間萬千,怎會畫不出她的夫君?即便那個人背叛了她,累她早早謝世,她仍為她的孩子留下了親生父親最真實的容顏。」

意棲一字一句說得平靜,將這些年所受的苦,所遭的罪全揉在這簡單的幾句話里,卻說痛了宜幸的心。

摩挲著他的背,宜幸想要撫平他的傷痛,「好了,意棲,這些事以後有機會的時候再說吧!」

「為什麼不說?」

他忍了這麼些年,總以為不說心就不會痛,直到如今才發現不去踫觸那些傷只會埋得更深,待重見天日的那朝,痛只會更加徹骨。

「我不叫意棲,小時候,我娘親都叫我‘阿棲’,我自打生下來就沒有姓氏……一直沒有……直到現在也沒有……」

往事說出口其實很難,握著宜幸的手,意棲便有勇氣一路說下去——

「小時候我不止一次問過娘親,為什麼別的孩子都有爹,偏我沒有?為什麼小表哥總說我是沒人要的孩子?為什麼舅舅、舅媽總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們娘兒倆?每問一次,娘親就哭一回,直到……直到娘親再也沒工夫流眼淚。

「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是我再也忍受不了小表哥總罵我是沒爹的孩子,所以跟他大打了一架,還把他推進園子里那塘荷葉里。小表哥因此大病了一場,我和娘親也被趕出了舅舅家。開始的時候還能靠典當娘親的首飾勉強度日,後來我病了,請了許多大夫,吃了許多藥。娘親身上的首飾一件件沒了,最後連頭上的玉簪子也變成了木頭刻的粗劣貨。

「打從那時起,從來沒做過粗重活的娘親開始白天幫人漿洗衣裳,到了晚上還要替人繡帕子、被子,娘親累死累活掙的那點錢還不夠付房租,房東家的婆子勸娘親把我賣了,說這樣才好改嫁。娘親說什麼也不肯,自己病得爬不起來,還要躺著刺繡,讓我賣了換吃的。我想去富人家里做工,娘親不肯,娘親說‘你不是男孩子,你本該嬌貴得被養在深閨里。’那時候我好恨!我好恨自己為什麼不是男孩子,如果我是男孩子,我就可以賺錢養活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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