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邊也有陽光 第三章
作者︰水色

三小時過去了,她仍然呆愣愣地坐著。

手袋里的電話突然響起,邱楓不看不听,繼續呆坐。

坐在旁邊的一個男孩好心提醒︰「小姐,你的電話響了。」

邱楓「哦」了一聲,仍然呆坐著。鈴聲繼續突兀尖叫。

「小姐——小姐——」男孩又叫了幾聲。

她忍無可忍,「嗖」地扭頭,「你這麼好心干嗎?!懊不是說感覺我面善想認識我吧?」

男孩嚇了一跳,瞪著她說不出話來。

「怎麼樣?沒見過狼心狗肺的人?我就是!聰明的就別沾過來,否則死了也不知怎麼回事!」

男孩一縮脖子,像看「ET」般瞅了她幾眼,抬起快步走人。

電話還在叫著,邱楓沒好氣地掏出手機放在耳邊大叫︰「說話!」

那邊已連連急叫︰「你在哪里?你還沒回家?」

是溫陽。邱楓霎時像被推倒了城牆一般軟放在身後的櫥窗的玻璃上,好想哭。

心底卻在喝令自己要忍著!說不定人家正和女友風流快活!才這麼一想,腦海再度憶起梅瑰口中前世今生的故事,胸口又痛得緊要,卻咬牙說︰「沒有。」

「現在太晚了,快點截的士回家去!」

「謝謝提醒,我不會在路邊過夜。」

「但你感冒了,深秋天時日落後更加陰冷,再冷一冷可不得了!」

「你怎麼知道?」

「我剛和梅表姐通過電話。」他略頓了一頓,「想不到你會記得我常到那兒取中藥,還尋到那里去了。」

邱楓鼻間酸刺,「嗯」了一聲沒說話。

溫陽在那邊又小心問︰「你就只和梅表姐聊?沒去看病?」

「她有說帶我去看老中……你伯父的,後來沒去。」

「聊……什麼聊那麼久了?」

「你以為呢?」

「她這人很喜歡度人心緒,我擔心你听著她東一句西一段的話覺得反感……」

「的確反感。」

「你……生氣?」

「不會!陌生人而已,犯不著勞自己神傷自己的氣!」

他說不出話來。

邱楓頓了一頓,說︰「你問完我,到我問你了。」

「什麼?」

「听過那個故事嗎?」

「听過。」他啞聲說,「那時你剛搬離我那里。我覺得難過,梅瑰就用這故事開解我。」

「怪不得。」她冷笑,「所以你對我疑惑了,迫不及待找另一個去。」

「……」

「說對了吧?」

棒了好一陣子,他答︰「對。」

他居然認同?!邱楓心里一激,眼淚霎時流下,顫著聲問︰「如果……前生的你只為我冰冷的軀體披蓋過衣服,那昨晚坐在你身邊,會是你前生親手埋葬的女人?!」

他不語。

「是不是?是不是這樣?你說!」

「……」

「我有時很氣你,溫陽。」

「為什麼?」

「既然心中疑慮為何不問出來?」

「我怕你生氣。」

「所以等你交了新女友才和我說?這樣你就能心安理得,就不怕撕破面皮?」

他不做聲。

「看,默認了!半年前的事的確是我小題大做,但我沒有提出分手!包沒有快速撈個男朋友!」她越說越氣。

「但當日你離開時神情竟似解月兌了一般!」溫陽啞聲爭辯,「你不顧我百般挽留,空身沖下樓截的士回去,我追出家門已不見了你的蹤影,我十分難過,畢竟咱們那麼久的感情……有什麼是不能坐下來先商量後解決?」

「我、我當時只是一時之氣!」

「我知道。」溫陽輕嘆,「但那幾天我精神萎靡,夜夜失眠,最後患了重感冒,而你恰恰和我相反。」

邱楓咬住嘴唇。

「有些事,我不說你不會知道……當你離開我的第一天,我凌晨四點駕車到你樓下守著,一直守至上午九點,卻看見你一身雪白神采奕奕自大樓大門步出……你當時看不到我滿臉胡碴,滿眼血絲的邋遢模樣,但如果把我和你那天早上的樣子攝影下來一比較,你會立時覺得,我們形同一個活在天堂的女神和一個活在地獄的囚犯。」

淚水再度嘩然溢出,邱楓哽咽說︰「如果現在的我百般內疚千般後悔,你相信嗎?」

「相信。」溫陽嘆氣,「你從來不屑謊言。」

「那你……」

「我已心灰意冷。」

「但你得知我和梅瑰聊過就急急來電,口吻很關懷而著急……我以為你……」

「事實與想象總有距離,你現在雖然如此著急,平日里不也沒事人似的嘻嘻哈哈?!」溫陽苦笑,「隨意的神色就是真實心情的反饋,就像昨晚我看到……」他一下窒住。

「看到什麼了?」

「沒什麼……」

兩人沉默。

半晌,邱楓急急把話題繞回先前那里︰「那、那我們……我們是真的完了?」

「……」

「說話!你說話!」

「一切已經不同。」溫陽輕聲說,「三個月前,因為某些原因我應承那個女孩和她開始,昨晚我們一致認可,短期內會訂婚。」

「訂、訂婚?!」邱楓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溫陽繼續說,「個中緣由不說也罷,但昨晚我是真的點了頭,所以即使疑在夢里,也不能否認沒有發生過。」

「不會吧?不會的……」邱楓巍顫顫地求證,聲音卻飄飄的,虛得連自己也听不清楚,「我們一起六年你也沒、沒催我結婚啊……現下才一陣子就訂婚了?!」

「因為心知你不想步入圍城。」

「不可能不可能!」邱楓愴然低叫,「雖然我先搬離你那兒,但你從未和我提出分手啊,怎麼一下就沾了另一個,現下還訂婚了?你怎麼可能如此沒心肝,怎麼可能!」

「我害怕再面對一條無解的方程。」溫陽訝然她的反應,卻繼續說,「我雖為精算師,卻不一定事事通明。」

「我不懂,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她哽咽不已,「無論說得多麼動听,你終究是先變心了!」

「別這樣。」他嘆了一口氣,「你令我覺得自己礙了你六年。」

「你這麼說話,果真是心灰意冷了。」

「我只是覺得,你需要一個陪伴多過一份愛情。」

「但此刻的我,百般渴望你就是前生掩埋我的人,如果你不是,那我以後都不要了,不要了。」她的聲音輕飄飄的毫無生氣,話畢隨即斷線。

听著「嘟嘟」的忙音,溫陽又喜又憂,喜是因為邱楓對自己的確有真感情,憂是後悔訂婚的消息傷害了她。雖然對他而言,曼紅並不具備任何意義,卻不能否認她的存在。

昨晚,他載著林曼紅回客家村,同樣看見季宇和邱楓在小區入口處拖拖拉拉,嘻哈說笑。

胸口霎時彌漫濃重的憂傷和刺痛,整晚沉默不語。害得曼紅忐忑不安地瞄看他,想說話又不知說什麼好。

送了她回家後,他獨自慢駛回市區。半晌,心里終歸忍不住,把車停在一邊,掏出手提電腦上網登錄ICQ。

邱楓在線,對話的語氣輕然無事。明明看見他身旁坐著一個長發女人,卻依然故我,六年的感情,她怎麼能如此涼薄?

直至她詢問曼紅,他把心一橫,就告訴她那是他的新女友。卻听得她呵呵笑說「祝他幸福」,那個痛,形同被血淋淋地剜去一塊心頭肉一般,難以用筆墨形容。

其時,口袋里的電話響起,是一支單簧管波爾卡音樂——那不是邱楓來電的提示音樂。他沒有理會,繼續呆愣盯著掛在擋風玻璃前的卡通胖小豬晃啊晃地蕩著——邱楓很喜歡豬,那是她特意買回來掛在車上的。

當時,他和她說喜歡豬的人都是漫不經心的人,因為物以類聚。

她拍拍他的肩頭示意多謝理解。

他說只因老豬長得丑,最不討鄉親們喜歡。

她答一個人若能毫無保留地表現、自私、懶惰,比時刻要表現自己精明強干有勇有謀更高難度。

他爆笑,嚴謹的思想放松了,輕易融入她的快樂里。那真是一種逍遙自在的感覺,就像兩個無憂無慮的小孩,一個隨心所欲大發謬論,一個听得興致勃勃笑得有滋有味,于是你說我就笑,你笑我又笑地過了六年。

口袋里的電話再度響起,他不理。電話自動斷線,響起,斷線,再響起……

終于拿起電話按動接听鍵,那邊立即傳來曼紅急切的叫喚︰「喂,是溫陽嗎?是你嗎?」

「是的。」

「終于找到你了!你的電話怎麼總是打不通啊?」

「我剛用手機上網,有什麼緊要事?」

「爸媽和哥哥們追問我們的事,說我和你既然開始了,為何總不見你去我家,也不見我外出赴約……我答不出來,他們就說我說謊,說你不可能看上我……還說你再不出現的話,他們就約王先生到家里吃飯了!」曼紅越說越急,最後竟帶著哭腔了。

「王先生?」

「是的。」曼紅哽咽,「那男人四十歲了,額頭亮亮的禿了好些,他說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還說入股五十萬到爸爸的醬油廠……溫陽,我不喜歡他,我……」她越說越急,後來更嗚嗚痛哭起來。

「先別哭,你在村頭的大榕樹等我,我現在拐回來。」

大半個小時後,溫陽把小車停在榕樹腳,一眼便見曼紅穿著一身半舊的棉質家居服,一手拿著電筒一手夾一片紙巾不停印著眼楮,見他下車時立即大步上前低叫︰「你終于來了!溫陽你要幫我,幫我!」

「先別急,事情真有這麼嚴重?」

「是的!」曼紅的眼淚又掉了下來,「這陣子我經常送貨外出,不知道醬油廠天天有人來追著結賬,剛才我看過了,單子合起來共要幾十萬!天啊,我不喜歡那個王先生啊!都四十歲了,人黑黑的,眼楮見著我像會發光,很嚇人……」

溫陽輕拍她肩頭安慰︰「沒事的,你就說我們果真在戀愛了就成。」

「但這種事不是口頭說了就是啊,我們根本不是戀人……再怎麼裝都會穿幫……」

「那裝得更像一點就是了。」

「怎麼成呢?」曼紅嚇了一大跳,睜大腫脹如卵看著他,「不是早說好這是權宜之計嗎?」

「我猜我今晚是正式失戀了。」溫陽搖頭苦笑,聲線淡得如寒冬清晨的霧氣飄飄的毫無力度,「反正咱們從小認識,現在同樣情場失意,境況堪憐……如果我花點工夫就能幫你到外國讀書,與親哥哥見面,或等到你和學長能夠鼓起勇氣在現實中發展,我何樂而不為!」

「你說的倒是。」曼紅仍覺得很混亂,「但我們……該怎麼開始呢?總不成真的約會給人家看吧。」

「你可以多點外出,就說與我約會吧,然後四處逛逛或到市區圖書館閱讀,這對你出國進修也有幫助。」

「這樣有用嗎?」

「拖得一時得一時吧,總比招惹那個王先生要好。」

「也是。」曼紅長嘆一聲,慢慢坐在大榕樹的盤根上,「你真是一個好人,現下這時世很少有男人會為我這種平凡女孩花費精神……不說你不知道吧,其實我以前對你很有好感的,後來听得你和一個女子走在一起時覺得有點失落,直至見到邱楓的真人更是驚艷,同時如夢初醒,自嘲得無以復加。呵呵,那時的你是我少女情懷的寄托對象,卻隨著年月的推移成為一股無味的記憶,淡得再也沒有能量了。看,現在說出來也不覺得尷尬了。」

溫陽挑眉,「難怪當日你求我幫助,而我又應承時,你的臉孔並沒有流露過多的羞澀。」

曼紅咬了咬嘴唇,「你看出來了?」

「當然。」

「你能幫我我感覺很幸運。」曼紅抬起亮晶晶的眼眸,「說真的,當年的你對我究竟有沒有萌生過好感?」

溫陽淡淡一笑,「或許吧,都過去了。」

「是過去了,咱們都長大了。」曼紅嘆氣,「你對邱楓情深一片也是有目共睹的事。」

溫陽沒做聲。

曼紅也沒說話。

餅了好一陣子,溫陽啞聲說︰「今晚,我踫見她和一個大學同學有說有笑,那親密模樣竟和我和她一起時差不多……」

「或許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知道她不會輕易沾上別的男人,只是痛心她的無情。」溫陽淒然一笑,「她那種性子若遇著個不想負責任的人雙方倒是一身干淨,可憐我天生死心眼,讀書是,工作是,對女人也是……」

「你的確那樣……」曼紅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說,「其實我們的處境很相似,只不過你是溫家的血脈,他們養大你對你好是應該的。但我不同,我成年後的行為永遠包含有感激涕零的意味。」

「明白。」

她看了他一眼,「如果你和邱楓真的斷了,會不會介意和我開始?」

溫陽的臉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做聲。

「誰會願意演戲呢?」曼紅嘆了一口氣,「以前我斷不敢這樣和你說話,但咱們現在處境相當——你家的老人對你的婚事可是望眼欲穿呢!現在你和女友分手了,我們就算約約會,逛逛街我也不算第三者了。至于將來的事誰知道,但現在我真的很想有個男人替我分憂,反正不是演戲那種……否則心里很難過……」

「我懂。」

「謝謝。」曼紅扭頭朝他笑,「其實就算你真的點頭了我也不知如何開始,畢竟咱們這麼熟悉,呵呵,越想越覺得怪怪的,呵呵……」

「我們實在是太熟悉了。」溫陽搖頭淡笑,「提起約會,會想起你讀初一時約著我妹妹到我家里做作業,然後眼巴巴問我這條方程怎麼解,那個單詞如何拼。說到吃飯,我會記得咱們為了避免同學閑話,窩在學校後山互換飯盒里的菜吃。再講逛街吧,就如同以前約著走路去上課無異了。」

「再講你作風正派,事業成功,外搭高挑文雅的外形,怎麼看也是優秀的。所以爸媽哥哥就是不相信你會喜歡我,觀察了一陣子就更不相信,哪有人戀愛戀至電話都沒來一個的。」曼紅無奈地笑,「除非說成訂婚吧!只有這種形式最機動性了,最多他日你提出分開,我把自己說成紅杏出牆也不連累你就是,呵呵。」

「你胡說什麼。」溫陽也笑了。

兩人對望一眼,再笑,先是輕笑,後來竟是大笑。然後溫陽想起什麼似的跑向車子,半晌拿著兩罐啤酒大步回來,朝曼紅扔出一罐,「接住!為了咱們這一對可憐蟲干杯吧!」

「好!」曼紅接過,「吱」地拉開罐子蓋,朝他一舉。

溫陽笑說︰「為了你逼上梁山卻不甘淪為賊寇干杯吧!」

「好!」再舉。

「為了我從今以後失卻最深愛的女人干杯吧!」

「好!」再舉。

「為了我們兩條可憐蟲灰暗的將來就訂婚吧!橫豎從今天起以後,我不會放任何心思在女人身上了!」

「呃?」曼紅這回不舉了,扭頭追問︰「我剛才是說笑耶。」

「我知道,但不這樣做你的耳根無法清淨。」

「這倒是……」

「那就訂吧!」

「真的?」她懷疑地睨著他。

「你有理由反對?」

「沒……」

「那就舉杯吧!」

兩條可憐蟲對望一眼,一揚手,一飲而盡!

待曼紅說了無數聲「謝謝」再離開後,溫陽猛一捏碎手中的易拉罐,朝不遠處的溝渠扔去!心中有一種自我放逐的頹廢,仿佛他與曼紅即將而來的「訂婚」是一種無奈,一種墮落,一種因為長時期付出,得不到回報的任性的宣泄。

好吧,終于一狠心腸把訂婚的消息也告訴了邱楓,她的反應卻令他百般不安,然後他在屋子里逛來踱去。明明是想洗澡,卻去按開了電視。浴室的池子大概滿水了,水聲變了調子,大步沖進去,又不想洗了。又跑到臥室跌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的心情更加不安,無精打采地坐了起來,再撥電話給邱楓,是留言錄音。沖出客廳看看壁鐘,已經十一點了,也不知她回家沒有!

再撥至她家里,電話仍然沒人听,復又撥她手機,仍然如故,只得留下語氣急促的話︰「我很擔心你,如果听到留言立即回電給我!即使只是一個信息。」他頓了一頓,又說︰「我今晚不睡覺等你電話。」

「我在。」

手機突然接通。原來她一直听著。

「你究竟跑到哪了?」他氣急敗壞,「手機不開電話不回!」

「在街上逛……」邱楓好像在捂著嘴巴,說話咕噥咕噥的。周圍人聲嘈雜,甚至帶著流行曲的聲音。像是鬧市地帶。

「現下幾點了還在外面游蕩?!」

邱楓呵呵傻笑,「去哪也不關你的事吧?我們分手了,你都訂婚了。」

溫陽嘆氣︰「以前是戀人,現在是同事,就算我關心也不見得有問題。」

「謝了,不用了。人家是越來越成才,越來越進步,我倒是越發降了下去了……看,在街邊坐了三小時也撐不起身子回去,大抵骨頭老化,快死的光景,呵呵……」

「你究竟在哪里?說!」

「你來也沒用。」邱楓的聲音輕飄飄,形似細碎的夢囈,「除非你就是前生埋葬我的男人,否則我死在外頭也不關你的事。」

他微微一愣,卻沒做聲。

「告訴我吧溫陽,告訴我……」

「我不知道。」

「所以……所以才會昨天告訴我有了新女友,今天告訴我你訂婚了。目的是不是想更加地刺激我,看看我對你的感情可以去至何等程度?」

他不語。

「你說,你說你就是這目的。」

「的確有一點……但我立即就後悔了,甚至坐立不安。」

「為什麼?」

「怕你難過,不想你流淚。」

邱楓眼眶一紅,抽著氣半天說不出話來。

「別這樣。」溫陽輕嘆,「以前的你並不在意別人如何看你。」

「但你是溫陽……」邱楓抽泣得越發厲害,「這兩天我突然發覺,你能夠嚴重地影響我的情緒,我甚至瘋了似的想知道,前生的你是否只為躺在路邊冰冷的我披上一件衣服。」

「如果是呢?」

「那你白痴無腦兼混賬,為了這麼一點小恩惠花去八年時間。」

「我覺得值得。」

她訥訥低叫︰「溫陽啊溫陽,緣何前生的你這麼懶惰?」

「秋風啊秋風,緣何今生的你這麼散漫?」

「或許我在報復你。」

「這很公道。」

「但你不再甘心情願。」

「你覺得可惜?」

「我只是舍不得你。」她微微一嘆,「如果你不是前生埋葬我的男人,那我不會再要,除了你誰也不要。這個難題將會永遠影響著我。」

這麼一句,在溫陽心頭再次掀起悍然大波!胸膛「怦怦」激跳,他很想立即見到她,「在哪里,我去接你。」

「我倆關系今非昔比……」她無所謂地笑,「你不用理我的,真不用了,我從這兒一路逛蕩前去,然後到海邊吹風,冷冷的風啊直透入頭皮里,看能不能把腦海里一些無謂人通通吹走。」

「尖沙咀還是中環?!」

「說不準,呵呵。」

「深夜坐在海邊不安全!」

「提起海邊,我倒記起八年前的事。」她笑了笑,「那時你每到傍晚下班就會問我晚上有沒有空,問了很多次。有一次我說想看維多利亞夜景,不過如果你肯買塊芝士蛋糕過來,我們就一起看吧。你就買了蛋糕飛快趕至九龍天星碼頭,而我,則在對面海等你。」

溫陽悶聲說︰「後來我特意坐天星小輪過海,而你也正是這樣想著並這樣做著……結果,我坐在這只小渡輪的右邊,你坐在另一只渡輪的右邊,兩人便在咫尺天涯的水面擦身而過……」

「我們第一晚的約會就這樣泡湯了。」邱楓淒淒一笑,「溫陽啊溫陽,耗了八年後我們同樣泡湯了,或許前生的你只是路過,連看我一眼或替我蓋衣的角色也不是。」

他眼眶渾紅,「你是否真的遺憾?」

「不僅遺憾,還後悔莫及,痛心疾首……」

她話未說完,話筒傳來一陣尖銳的剎車聲,然後是連續不斷的按汽車喇叭音!振得他的耳朵嗡嗡亂叫!他大驚,朝話筒大聲呼喚,那邊傳來「砰」的一聲,然後什麼也听不到了。

莫不是出車禍了吧?他嚇壞了,立即奔向車子,快速朝尖沙咀的星光大道駛去!這兒離她的住所不遠,按邱楓的脾性,斷是選擇順腳兼方便的地帶逛蕩,不會跑到對面海去吹風。

路途有點塞車,溫陽飛速趕到海邊天橋時,橋腳底處聚集了一輛警車、數名交通警和看熱鬧的行人!臉色霎時慘白,心腔像被掏空了一般,冷汗迅時濕透整個後背!也不理警察就在前方,死踩盡油門向前方飛去!

嚴重超高分貝的「吱」的一聲後,他火速下車,瘋子似的朝人群沖去——如果邱楓此刻就躺在人群之中,他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不是他賭氣告訴她自己有了女友並訂婚,邱楓絕不會深夜時分在外頭逛蕩,更不可能遭遇車禍……

兩個警察听得剎車聲早已弓身閃在一旁,見他下車,立即手按腰間快步上前要截住他。

「先生,什麼事?」

「走開走開!」溫陽死命推開兩人,語無倫次地叫,「讓我看她!讓我看看她,如果真是她,我會陪她去!我會!」

「請問……」

「走開!」

「先生站住!」警察甲吆喝,「你才剛到達肇事現場,何以知道傷者是誰?」

「是她,一定是她。」溫陽雙目血紅,還死命往前沖,嘴里愴然大叫,「她那個人粗枝大葉,聊電話時定忘了看路,加之我傷透了她的心……她迷迷糊糊地想著逛著,一個不留神,就……」

「這樣的,我想問清楚先生口中的她是誰?」

「我女朋友!我很愛她!」

「但剛才遭遇車禍死去的是一頭狗。請問先生是否狗的失主?我們從狗頸牌上看到狗主姓朱名春,先生請出示身份證,讓我們核實。」

「溫陽!」熟悉的呼喚仿似天外籟音從高處響起。

他抬頭一看,竟然看見邱楓站在前方的天橋上看下來,吊在咽喉的心當場墜落,驚喜得話也說不出來。

「怎麼在這里?」她又問。

他喘了一口氣,連沖上去也等不及了,仰起頭大叫︰「你沒事吧?」

「我會有什麼事?」她松開扶著欄桿的手,沒再望他繼續朝前慢步走去,「別說是出來找我的。」

「我就是!你手機剛才傳來的剎車聲幾乎活活嚇死我!」

她冷哼一聲︰「抱歉嚇著溫先生了,手機意外被砸碎,斷線很正常。」

一顆心又被她口中「意外」二字吊了起來,「好好的干嗎會爛?!」

「剛才在天橋閑逛,準備到海邊坐坐去,一只狗兒突然非常激動地從天橋另一頭沖來,撞了我一下子,便飛快跑下梯級越過馬路,然後……我尾追下去要拉回它都拉不及。」邱楓嘆了一口氣,落寞的眼神輕掠過他的臉孔,隨即調轉視線望向燈火迷蒙的前方,「或許是迷途了狗兒誤認對面馬路的主人吧……雪白雪白的狗兒眨眼間便變作一堆模糊血肉……還只以為人生才有不測風雲,想不到狗生也有旦夕禍福。」

兩個人一個抬頭一個低頭地聊著,吵得周邊的人側目,一個路人看不過去,朝溫陽叫︰「你脖子不酸嗓子也干了吧?要聊不跑上去面對面聊?真怪!」

「現下的年輕人一時一個花樣,深秋半夜追這一個,大白天又追另一個,真真吃飽飯沒事干!」有人說。

邱楓听得清楚,冷冷瞅了他一眼,大步朝另一邊走去。

溫陽著急,不好意思罵那個多嘴的路人,只得再次大聲叫邱楓等他。

罷才攔他的警察甲說︰「先生請把車子駛開吧。現在是深夜時分,不要太過喧嘩。」

「就是啦,先要顧及大眾利益,把車子泊好再追吧,一定能追上的。」

溫陽連忙點頭道歉,回頭望了望橫停在路心的車子,又望了望徑直慢行而去的邱楓,心中硬是覺得她這麼一走,定不會再回頭。猶豫半晌,他還是立即沖上梯級朝邱楓追去。

天橋上行人稀少,眼見邱楓已經步下另一邊的梯極,溫陽正欲追上前去,卻見自己的車子後面已積聚了一條短龍。一個警察舉起一個小小的傳聲筒朝他叫︰「先生,如果你再不駛開車子,我們就會召來拖車隊把你的拖走!並控告你妨礙辦公!」

溫陽急了,朝前方低叫︰「秋風,你再走的話我今晚就得到警察局過夜了!」

她頓足,回頭望著他冷冷地說︰「真不懂你為何要追來,想追的話就去追你女友吧。」

「拜托你別再賭氣了吧,深更半夜的,我怎麼放心得下你!」

「別忘了我練過跆拳道。」她舉步繼續前行,「你回去吧,我這人最怕死,再傷心難過也不會尋死墮落自作踐。」

天橋下的警察重復發出警告。

溫陽又急又躁,兩邊不是人,干脆朝她大聲說︰「秋風站住!既然你不舍得我干嗎不爭取!我一天沒結婚一天也是自由人!當日我為你低聲下氣了八年,好歹你也調轉角色做做去吧!如果你不跟我回去取車,那你就看著我今晚住警察局明天上報紙頭條吧!標題有可能叫‘痴情男誓不罷休,為追女友寧入警察局’!」

邱楓果真停住腳步,半晌轉身盯著他,臉上神色復雜多變,不知在想著些什麼。

溫陽松了一口氣,「這八年來你的表現著實不堪,但如果不是經歷此事,我永遠也听不到你說你舍不得我,還後悔莫及,痛心疾首的話……」

「那又怎麼樣?你不也火速沾上另一個了?」

「我……」

「取了車再說話!你想蹲警察局我也不想上頭條!」

「好好!你要在這里等我,等我。」

溫陽火速沖下天橋,然後在一迭責備聲中駛開車子,幸好此時已深夜時分,路上行人不多,警察目睹他一心哄回女友,並無不法之事,且時間短暫,所謂法律不外乎人情,終于肯放他一馬。

匆匆泊好車子,路上的障礙已經清除,警察和警車也離去了。他沖上天橋找邱楓。她把外套月兌了下來搭掛在欄桿上,身上只穿一件羊毛背心,正撐著欄桿不知在想什麼。

這時,天橋另一邊走來幾個晃著身子的金毛小子,視線立即睨向身材玲瓏標致的邱楓!幾個金毛立即互打著眼色,嘴角隱帶婬笑,以包圍狀漸漸朝邱楓靠攏。

溫陽臉都綠了,大步沖上前去,「給我滾開!」

幾個小子嚇了一跳,兩個拔腿就跑,一個面目陰鷙的立即吆喝同伴︰「怕什麼怕,一對三,怕他有牙啊?」

跑了沒幾步的兩個金毛果然扭回身子,正欲沖上前來。溫陽先發制人,幾個箭步上前,左拳以虛,右拳為實,霎時把剛才說話的金毛整個打飛了出去,再沿著間隔著欄桿的柱子以直線飄落……大抵是難以接受天堂至地獄的離心力,魂兒半天回不來,更別提再站起身子。

余下兩金毛嚇了一大跳,青著臉在腰際模了一陣,然後「 」的一下,手上多出一把閃閃發光的匕首,一左一右朝溫陽撲來!

說時遲那時快,溫陽右腿一伸再一勾,挑起他們剛才扔在地上的啤酒樽朝其中一個短發金毛踢去!然後略一側身,伸出腿朝右邊越發慌了手腳的中發金毛攔腰一踢!

嘩!啊!嗚!被人幾下手腳就掀翻在地的兩金毛重挫自尊,所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對望一眼後跳起來要繼續圍攻溫陽!星光大道那邊再度響起警車鳴叫的聲音。二人慌了手腳,拖拉起倒在地上同伴飛似的朝天橋梯級溜去,當然不忘用最爛的粗口「問候」溫媽媽幾句。

邱楓回頭望了望不用熱身就贏得干淨利落的溫陽,再睨一眼幾件落荒而逃的金毛,掠了掠鬢發,什麼話也沒說。

罷才幾個似乎吃了搖頭丸的金毛湊來之時,正因她心里郁悶想借機發泄,把這三件東西揍成豬頭,怎知溫陽從天而降接去接力棒,省去她一身的汗水,卻化不去一腔的郁悶。

溫陽連話也懶得說,上前拉起一臉無所謂的邱楓迅速朝天橋另一邊的樓梯閃去!他可是頗具名氣的精算師,如果被帶上警處,面相和資料必定曝光,若金毛們拉大隊與他對陣可虧大了。

「現在都在隧道了,還跑那麼快干嗎?」邱楓拉長著臉不斷甩開他的手。

溫陽不放,她就使勁往後退。

溫陽火大,干脆頓住腳捏住她雙肩低叫︰「你是不是瘋了?單身一人深更半夜跑到海邊天橋上!看,深秋天氣還月兌下外套,你是想找死是了!」他鐵青著臉用拇指和食指勾起她羊毛背心肩頭處的背帶。

「你似乎忘記我學習過兩年跆拳道。」邱楓甩開他的手,轉身往隧道另一邊出口走去。

「以一敵三?!」溫陽冷笑,「人家使蠻力鉗制著你時看你還怎麼辦!」

「問題是他能鉗制住我嗎?」

「你那三腳貓功夫真能天下無敵?!」

「關你什麼事?」她「嗖」地轉身,眯起眼楮盯著他,「抑或你不服氣?

「你這脾性習兩年跆拳等于人家專心練習兩個月罷了!」

「哦?」邱楓緊緊盯著他,眼中升騰起一股莫名的怒氣,「言下之意,你想試試我的厲害?」

「看來你今晚非要到黃河邊逛一逛不可。」溫陽突然一牽嘴角,口吻仍然強硬,怒氣卻似乎無影無蹤,「只怕到頭來你會哎喲喲叫我手下留情。」

「是嗎?那得試試看了。」說時遲那時快,邱楓騰步上前,半弓身一個橫腿朝他掃去!

溫陽閃身避過,隨即快速繞至她身側,硬是把修長精壯的身軀沾向她。

他分明想拉近兩人距離要她使不出腿法!邱楓來氣,干脆借力截住他的手臂再一撥,企圖把他整個按倒在地!

怎知溫陽順勢捏住她手臂,以四兩撥千斤的招式先向外一推再一回拉!邱楓被他扯搖了一下子,竟是無法收住腳步,一下栽倒在他懷里!

溫陽摟緊她哈哈大笑,「事實勝于雄辯,現下信了嗎?」

他這人自小學習認真,一旦決定要做的事必會放十成的認真。小時候村里武術館的叔叔伯伯們教過他一點功夫就記下來,每有閑暇練上一天半天為求自保,邱楓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豈是他的對手。

想到這里,他猛地覺得心驚肉跳——剛才邱楓被三件金毛包圍還氣定神閑啜啤酒,大抵以為自己很能打!

「還打不打了?」溫陽緊摟著她沉聲問。

這麼一問,邱楓又被問上火來︰「打!打!怎麼不打……」

「一輩子都死鴨子嘴硬!你能不能有點新意?!」

「我就喜歡這樣!是你以前愚蠢,花了這麼多年時間在我身上!所以你抱怨我礙著你對不對?!」她用力推開他的摟抱,「幸好你醒覺得早,所以立即沾上另一個,不足三月拍拖兼訂婚!」

「說得對!」

「你……」邱楓氣得說不出話來,「咚咚」地沿著隧道的梯級跑出去。

「深更半夜的,你又想跑到哪去?」

邱楓理也沒理他。

溫陽連忙追上前去。

路上行人稀少,兩旁的路燈灑滿一地溫暖的橙色。這個美麗的城市白天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在繁華落盡的晚上,同樣散發著一種因寂靜而衍生的浪漫氣息。

邱楓左手夾著外套,右手提著手袋,穿著羊毛背心在滿鋪橙色的路邊大步行走。身後的溫陽以兩丈距離跟著,視線緊緊攫住被溫暖的橙色包圍的曼妙女子。

當看到她把挽在手臂的外衣一下掠起,輕輕搭在肩頭之時,那動作也不再像往常般灑月兌輕閑,自如舒散,甚至帶著濃重的沮喪和彷徨——

胸口像被什麼堵塞了,他知道那是他影響了她,是因為他的跟隨而令她越覺疼痛!

一股奇特的感動在萌生,牽扯上今天晚上的悸動在胸膛來回竄動,越益膨脹,直至灌滿整個軀殼,平復受傷的心靈,才再次驚覺自己真的很愛很愛她,她必定也很愛很愛自己,這種發現令他感覺非常幸福。

半晌,前面的邱楓大抵氣消了,腳步漸漸慢了。她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

溫陽頓住腳步。

兩人遙遙對望,半晌,邱楓一咬嘴唇,轉身繼續大步向前走去。

「站住。」他叫。

她裝作听不見,突然加大的腳步顯示她其實是听得見的,卻故意裝作听不見。

「你總是習慣忽略,即使明知我的存在。」

「的確如此。」她頓足,慢慢扭頭硬著聲音說,「我不但不會感恩圖報,還和你對打對罵,如此缺心少肺,你棄舊貪新太對了!」話罷,她立即回頭,大步而去。

「既然你對我的理解程度沒有超出我的預計,那麼應該知道我從不曾忘記關心你,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不會例外,我絕對不會在深夜時分把你扔在街頭。」溫陽叫。

邱楓再次頓住腳步,也不說話。

溫陽微嘆一口氣,上前執起她那只直直垂在身側的手,經由側邊的巷子繞向停車場。

大抵是一整天在外游蕩,身旁的人也太過熟悉,上車沒多久邱楓便靠著椅背睡著了。

溫陽關了車廂燈,把車停在路邊,月兌下西裝輕輕披在她身上。窗外灑進橙色的燈光,兩襲煙霞般的淡影輕抹在她眼下,小小的鼻子精致而完美,再往下看去,就是那一張美得曾令他怦然心動的櫻唇——

這種嘴型在古代稱為朱砂唇。因為唇色天然紅澤,無論是妝前妝後,永遠擁有一張嫵媚如桃瓣的嘴唇。僅僅一眼,就一眼,已令他無法忘懷。

所以,當20歲的她與一大群應聘者在公司走廊走過之時,率先吸引了他的注意,令他在工作時間走到人事部,在笑臉中以上級身份,暗示人事部主管招聘了她。

事後,他常常為這次的舉動感覺奇怪——自詡是個正直的人,從小至大就干過這麼一件暗渡陳倉的糗事。原因只為他對邱楓一見鐘情,不惜千年道行一朝喪。

成為同事後,溫陽發覺她散漫輕閑,會反常地把普通人都看作重要的人和事忽略了去,並且從來不懂,不,是不屑去掩飾自己的缺點。所以他很早就知道,俘虜邱楓的心將是一項終身事業。也因為這樣,他始終感覺她有一份強大的吸引力,讓他一頭撲了進去,眨眼過了八年。

完美主義者可以在剎那間確定自己愛上一個女人,哪怕她是高貴的小姐,抑或每天在公車、地鐵、學校、圖書室見面卻未曾聊過一句的女孩子……他愛著自己的所愛,雖然同時也在奇怪著自己的所愛,明知不可為,仍然不到黃河誓不罷休。

但終歸是要醒來的。有些人醒悟得快,有些醒悟得慢,結局,無一例外是匆匆娶妻。這道理他懂,卻不甘心。一旦發現曙光,再次義無返顧地陷了進去!甚至忘記自己已經和一個女人口頭訂下婚約,雖然他不愛那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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