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邊也有陽光 第二章
作者︰水色

看著ICQ上突然變灰了的小豬頭像,溫陽半天回不過神來。他感覺邱楓是因為看到他身邊坐著一個女人而不自在,但他看見她和季宇嘻嘻哈哈拉手扶肩時,何嘗不覺胸口生生堵著,隨著他們的笑聲陣陣揪痛?

最無奈的是,如果他沒有習慣成自然地沿著她的住處繞一個圈子,只為看看她的住處是否已經亮起燈光,就不會換來如此椎心的畫面……既然大家都「成雙成對」,一氣之下,他也認了。

心底里的氣,卻不能維持過久。因為他知道邱楓從來不是個口不對心的人,所以每被她擊中要害,卻不能報復不能投訴。因為認識八年,她一直如此活著。

八年前,他在證券公司第一眼看見拓展部新進員工的她,兩眼立時閃閃發光。感覺被人注視,她側頭莫名其妙地睨了他一眼,繼續一邊走著一邊望著左邊窗外的臨街景色……

因為看中了,他開始絞盡腦汁,無所不用其極地接近她,等她終于肯和他閑聊幾句,便開始瘋狂邀約,加倍用心地效法萬年不變的追女方程式——冬天冷著身子等,秋天挽著外套等,夏天曬著烈陽等,春天撐著雨傘等,反正就是等等等。

後來等到了,他溫柔貼心地慣了她六年,卻因為她和他爺爺吵了幾句,搬離兩人建立的家園,同時也把掩藏良久的弊病揭露開來——她雖然表里如一,卻不會顧及他的感受,更不肯為他受半點的委屈,一直都是他獨自地、努力地維系這份愛情,她漫不經心地享受著,從來沒有付出過。

這個發現突然喚醒他的理智,心底雖然眷戀不舍,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哄回她。三個月前,他踫巧遇見自小認識的同鄉林曼紅,也就是今晚坐在他身旁的女子。

那天,他到元朗分公司開會,中午用餐時遇見林曼紅,她正把自家釀制的醬油交付到鄰近的商場,結賬後步入餐廳,想吃個午飯再離開。

曼紅是林家的養女。二十六七歲,身量苗條,性子羞澀怕事。溫陽和曼紅的二哥——林家老二是中學一年的同學,午餐時間,林家三兄妹便一塊兒坐在學校食堂吃飯。溫陽常常踫見他們。林二和林三總是一邊吃一邊把盒子里最好的肉塊夾到妹妹飯盒里。曼紅會甜笑著把肉撥到一邊去,等吃完飯,又把堆得小山般的肉搬回他們的飯盒。

不知是不是她這個舉止,年少時的溫陽對曼紅多了注意。兩人年齡相差不過幾年,曼紅升上中學後,時常能在學校踫見。

見多了會點頭打個招呼,或在上下課的路上閑聊幾句。中學畢業後溫陽到國外留學,畢業後回到香港市區工作,每月幾次返客家村探望父母。曼紅在本地讀書,畢業後留在自家醬油廠幫忙,這幾年兩人極少踫面了。

不過,溫陽在此地踫見林家人並不愕然,因為元朗不少中型超市都有向林家的醬油廠訂貨,卻有點奇怪她一個女孩家會親自送貨。便揚頭朝站在門口的她叫了一聲,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示意大家坐在一起吃飯。

曼紅望見他時微微愕然,隨即淡笑著走過來坐在另一邊。

兩人點的套餐很快來了。溫陽切割著牛扒,睨了一眼因勞動而小臉潮紅的曼紅,笑說︰「剛才步入餐廳時還以為自己眼花了,猶豫好一陣才敢叫出聲,原來真是你。」

「咱們大半年沒見面了,這總比認不出來要好些。」

「不關我的事吧,認識林五小姐的人都知道她是個沉靜溫順的深閨小姐,極少步出客家村。」

「不要影響我胃口好不好,我還想吃餐飽飯。」曼紅白他一眼,垂臉輕啜著羅宋湯,半晌,突然抬頭問他︰「我真有這麼悶氣嗎?」

「只算文靜,何來悶氣?」溫陽微笑,「對了,你媽平日當你心肝寶貝,居然舍得你親自上門送貨?」

他的話令曼紅听得入耳,神色緩和了許多,卻沒做聲。

「有心事?」溫陽叉了一塊牛扒送進嘴里。

曼紅不語,卻有點刻意似的埋下頭不停喝湯。

「一定是吧,所以搶著送貨,避開一些不想見又不得不見的人?」

她繼續沉默。

溫陽心中嘆氣,這女孩從小就是這悶葫蘆性子,逆來順受兼膽小怕事,幸好養父母著實疼愛她,家中也沒別個女兒和她爭寵去,否則定會吃虧。

當年兩人明是互生好感,最終無法成事,大抵是他那顆精算師頭腦暗地排斥和她這種女孩相處,寧可耗去八年時間追逐散漫得很有性格的邱楓。可見愛情之事,有時只憑感覺生存,沒有情理可言。

一旦想起邱楓,心中又覺郁結,溫陽抬頭望了曼紅一眼,「有事就說出來吧,總比悶在心里好。」

曼紅還是埋頭勺飯吃,嘴里的食物咀來嚼去,久久不曾咽下。溫陽覺得她噎得很辛苦,干脆不再看她低頭吃去。

棒了半天,他听得她像擠牙膏般擠出一句話來︰「爸媽要我去相親。」

「那就去相啊,你也老大不小了。」

「但我不想去。」

「那男人聲譽不好?」這倒是挺難勉強。

「不是……」

「貌丑?同性戀?一腳踏幾船?」

「都不是。」

「入得林伯母眼楮的應該是個不錯的男人。」

「……」

「放心好了,林家也算底子殷實,不會定立對你不利的選婿準則。」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這倒是。」溫陽睨她一眼,「早陣听人說林世伯學人家炒樓房虧了不少……不是真的吧?」

「是真的,沒多久爸媽就開始安排我相親,看了好幾個了……」

「都是有錢人?」

「嗯,但我全不喜歡。」

「這麼差勁?」

「年輕英俊的看不上我,爸媽又堅持人家要有事業基礎,所以一般都過四十了……」

她抬起憂愁的小臉,無奈地望著他,「咱倆從小一塊長大,你應該知我是死性子,寧可一輩子平平淡淡也不願嫁個連自己都看不順眼的男人。」

「明白。不過林家整家子都疼愛你,不如意的話可以明說吧。」

「我說不出口,就是因為他們越疼愛我我就越說不出口!」曼紅緩緩垂下眼簾,「我甚至不敢反對和駁斥,連生氣的神色也不敢表露……其實我不是不想結婚,只是不想別人安排連我自己也尚未清晰的未來,你懂這種心理嗎?溫陽你懂嗎?」

「當然。那你想怎麼做?」

「我不知道,我只想月兌離這種擺布,否則我不會快樂!」她突然抬起頭,瞪大眼楮望著他,「不如你幫我吧溫陽,只有你可以幫我。」

溫陽微微一愣,「怎麼幫?」

「我、我听得你和邱楓近日分開居住了……」曼紅未等溫陽回答,又怕他誤會似的立即解釋︰「是那天無意听得溫伯母和我媽閑聊時說的,我沒有特別打听過……」

溫陽搖頭,嘴角泛起一絲隱帶自嘲般的苦笑,「沒錯,我們是‘分居’了,甚至會一直如此分下去。」

曼紅眨了眨眼楮,「不能和解嗎?」

「不知道。」

「我也略有所聞。」她輕睨他一眼,小聲說,「當時還以為是朋友在說笑呢,畢竟你們一起這麼多年了。」

溫陽長嘆一聲,「那天爺爺催我們結婚生子,邱楓在桌子下向我搖手,被發現了,爺爺火大,跳起來指著她說枉為女人,如果不想結婚生仔就別礙著我……她一氣之下自己坐車回市區,我就被爺爺女乃女乃捉著罵了一整天,回去後才發現她把東西都搬回自己的住處……當她搬離我那里那晚,我失魂落魄通宵守在她住處樓下,第二天卻見得她臉色紅潤,神采飛揚步出家門……那種姿態比以前和我一起時更加神氣美麗……」

「如此說來,邱楓算是一個思想新潮,抱著什麼‘丁克’思想、獨身主義的另類人士。」

「大概吧,但我不是,這輩子就渴望家人平安健康,和相愛的人過些平淡溫馨的日子。但我真的很愛她,和她相處得越久就越感覺愜意舒然,似乎她在言行舉止總帶有一份奇異的吸引力,令我欲罷不能……」

「我也感覺她是個自得其樂的人,你們真不能挽回嗎?」

溫陽苦笑,「自‘分居’第二天看到她神采飛揚步出家門,我已傷心透頂……仿佛她離開我就得到新生一般,這種心情你不會懂,沒人能懂……」

曼紅咬住嘴唇,過了好一陣子,突然小聲說︰「既然如此,那你可不可以暫時……」

他看著曼紅,見她半垂眼簾,一張小臉微微漲紅,心中頓時了然,「你不會是想我幫你向林家人撒個小謊,說我們在交往,事實上又不是真正交往,只是權宜之計?」說了這麼久才入正題,算服了她了,要是邱楓那直率性子三句就一清二楚。怎麼又想起她了!溫陽輕甩了甩頭。

「就是這樣。」曼紅松了一口氣,「你放心,我不會因此而妨礙你一些什麼,因為我剛剛向倫敦大學遞交入讀申請書,如果被錄取的話,我會到國外讀書,順便探望我的親哥哥。對了,我的親哥哥通過孤兒院聯系上我了,可惜父母已經過世了。或許是因為如此,爸媽對我的婚姻更顯緊張,大概怕我跟著親哥哥跑到英國去,以後也不回來……」

「他們其實很珍惜你。」

曼紅點了點頭,「我知道,所以希望得到……得到你幫忙,你知我從小就是悶葫蘆一個,男孩子里只有你是能聊幾句了。」

「你的確這樣。對了,恭喜你找到親生哥哥。」溫陽淡笑,低頭繼續吃東西。

曼紅沒做聲,大概在等著他的回應。

溫陽吃幾口飯又喝幾口湯,完全沒意思接續剛才的話題。

曼紅一張小臉不禁浮起失望,囁嚅半晌才說︰「其實這也沒關系……真的沒關系的,我、我可以嘗試和那些人交往……或許真能處下來也說不定。」

「好吧。」溫陽推開面前的餐盤,拿過餐巾抹了抹嘴,

「你說什麼?」曼紅愕然地盯住他。

「咱們是從小認識的好朋友,你有難題我怎麼會不幫忙,何況我和邱楓這一段情前景也是……不太樂觀……不過,你要好好想想該如何和家人說去,畢竟這些事開頭容易,一旦成了爛攤子,可是挺煩人的。」

「放心放心。」曼紅雙眼一亮,「如無意外,我半年後會到外國讀兩年書,到時咱們的虛無關系就會不了了之,而且……而且……」

「怎麼樣?」

曼紅一張小臉微微紅了,「我一直和一個同校不同屆的學長聊天,大家感覺很投契……雖然還未見過面,但他在校時頗活躍,我對他是有印象的……可惜他這陣子轉職新公司忙不過來,一直拖著未見面……」

「想不到你居然會玩這種柏拉圖式網戀!」溫陽的臉容更寬松了,「那不錯啊,有空就快約個時間見面吧,只要你心有所屬,也能繼續學業,我幫幫忙又有什麼關系!」

曼紅一張小臉更亮了,「那太好了!幸好今天踫到你,不然我不知怎麼辦了!」

溫陽淡笑點頭,沒再說話。心底不是沒有想過曼紅口中的學長只是安慰性的鋪墊,畢竟要求一個並不愛自己的男人幫一個如此尷尬的忙有點怪異。但她臉上的彷徨輕易觸動了他心底久病不愈的情傷,同是天涯淪落人,惺惜之心油然而生,就應承了她。

現在,他的腦袋不斷閃現剛才邱楓呆了似的盯看過來的神色,不禁百般後悔。與此同時,心底也掠過一絲強烈的渴望——不知這麼刺激一下,向來遲鈍的她,會不會發覺自己原來很愛他?

秋日的陽光仍然耀眼,患了感冒的邱楓捂著鼻子從公車下來,快步朝路邊的遮陽棚里走去。

走了好一陣子,她站定身子左右望了望,才發覺這兒只是大來街,離大利街的診所還有幾十丈的路。她皺了皺眉頭,從袋子抽出一張紙巾擰了一把鼻涕,舉起手遮住額頭瞄著地面快步朝前走去。陽光燦爛,路面明晃晃的耀眼,頭暈更嚴重了。

心中嘆了一口氣,以前別說得重感冒,就算她走多了路腿腳疼,一個電話溫陽立即趕來,她只須坐在路邊的花基,就能等來白馬車夫,送至天涯海角也毫無怨言,若生個小病包是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女人其實如小孩一樣慣不得,尤其她這種自得其樂至近乎臉皮超厚的女人。

套一句季宇的話,她除了皮相見得人,實則和一根廢柴沒有分別。一輩子也不會思考一次諸如她究竟熱愛生命還是在浪費生命等等深刻性的話題。簡直是千萬蟻民中最劣蟻質的一只,為免造成社會消極影響,她如果不跳海自盡就只能苟且偷生。

以前的她若听得季宇這般說話,定是跳起來反駁,但現在,她真的懷疑自己是否差勁至如斯地步。否則,溫陽不會只和她道歉,卻不把她求回家里去。

從大利街頭走至街尾,邱楓還是找不到那間私家門診部,怪了,以前听溫陽說這兒有個老中醫是他什麼親戚,醫術非常了得,每回她感冒了,他總來這兒找他開中藥回去熬給她喝,一劑立馬見效,現下怎麼不見了?

她只是和溫陽分手,沒有和老中醫結仇吧,怎麼就平空消失了?莫不是所有倒霉事都一並來了?好,都來吧,誰怕誰?總不成現在就一盆洗腳水從天而降!

念頭剛出,耳際立時听得「啷當」一聲,邱楓嚇了一跳,舉頭四望,冷不防一股液體從天而降淋了她一頭一臉!邱楓尖叫之時,鼻間同時也鑽進一股香草茶的味道,心略定了定,隨即仰起脖子朝上面吼叫︰「樓上的干嗎亂潑亂倒,不見下面有人站著!」

「天啊,淋著人了。」一把小小的女聲從二樓陽台傳出。

「誰叫你推我啊,人家手上拿著杯子嘛!」一把男聲在嘀咕。

「快和人道歉啦。」

「哦……」

陽台同時伸出一男一女兩個腦袋,迅速賠起笑臉朝邱楓大聲道歉︰「小姐對不起,我們不是有心的。」

邱楓拉長著臉向上睨去,感覺那對男女的笑容還帶著稚氣,便揚手說︰「算了算了。只是茶水吧?」

「是啊是啊,他還未喝過的,連口水星兒都沒有。」

「但你潑得我頭發都濕了!以後小心些,這世道像我這麼好脾氣的人不多。」

「是、是!」

樓上傳來一陣說話聲,兩顆腦袋迅速縮了回去。

半晌,那女孩又伸出圓圓的臉,「小姐,我媽媽問你介不介意上來擦擦頭發?」

上去?免了,邱楓揚了揚手,「算啦,只是無心之失。」

「放心啦,這兒是正經人家。對了,看你面生,來找人哪?是不是找老中醫啊?」

「是啊是啊!」

女孩大笑,「快上來吧,老中醫就住在我們樓上!看你頭發都濕了,上來擦擦吹干再我帶你過去看病啦!到那邊看病要預約的喲,要是我帶過去就不同啦。」

邱楓「啊」了一聲,心想這老中醫也真是神秘的厲害人物,連看個感冒也得預約。抬眼觀察了一會,果然見得三樓陽台處掛著幾件白褂子。想想自己練過兩年跆拳道,沒有什麼好怕的,果真步入樓門直上二樓。站在B座門前,疑惑著朝與一般民家無異的水曲柳雕花大門「咯咯」敲了幾下。

門「吱呀」打開,一張圓圓的小臉從門里伸出,是個十來歲的女孩,「果真是你呢,剛才真不好意思啊。」

「沒事沒事。」

「快請進吧。」女孩笑著拉開大門把邱楓讓了進來,扭頭朝著左邊幽深的走廊大叫︰「媽,出來招呼客人。」然後對著邱楓露齒一笑,「我拿干淨毛巾去!」話畢飛快閃進旁邊的門里。

站在陽台邊的男孩高高瘦瘦,很朝氣的樣子。此刻卻有點不好意思,朝邱楓點點頭便不再說話,待女孩拿毛巾出來後便說要走了。女孩沖至門邊扯著他的衣袖,呢呢噥噥不知在吵什麼。

「呃,你們有事?那我先出去吧。」邱楓在玄關隨便擦了擦就放下毛巾站起身子。

「不行不行,我還得帶你去老中醫處啊!否則你沒預約他不給看的。」

幽暗的走廊處突然傳來一把悠如清泉般的聲線︰「你們出去玩吧,我一會帶這位小姐上去就成。對不起小姐,我在听電話呢,怠慢了。」

邱楓用力眨了眨眼楮,才看見幽暗的走廊盡頭處,一個長發的女人從門中伸出半邊身子朝她微笑。她連忙說︰「好的好的。」

「嘩,謝謝媽媽!我們出去逛街?!」女孩笑得眼楮都眯起來了,朝邱楓說︰「姐姐你先坐一會兒,我媽很快出來啦。」

門「砰」地掩上,同時把執鬧和喧嘩也關在外面。

房中的女人仍未出來,邱楓拿起毛巾慢慢朝大廳的沙發走去,同時四顧環境。

抬頭是波紋木理的天花板,是那種中間挖空了一大片,留下四邊高出一層,像極倒吊在半空的水池的款式。中懸的八瓣水晶燈淡黃而不邋遢,掛吊在下部的水晶球應該都采用天然水晶制作,在以前價格不菲,現在已經不時興,卻有一種懷舊的味道。

木地板款式老舊,卻非常干淨。廳左側間著一扇組合架子,擺著很多骨類的擺設——尖利突兀的牛角擺飾,鬼臉慈心的羅漢雕像,金燦燦的招財龍龜,三只腳的元寶蟾蜍和青銅質地雌雄麒麟等等。

這些都是傳說中能闢邪招福的吉祥動物,然而稜角分明又密密麻麻堆放在一起,加之光線幽暗,會有一種玄乎乎的氣氛,叫人心里毛毛的。

邱楓略一皺眉頭收回視線,舉步朝半舊的半圓形藍色沙發坐下。眼楮滑溜半晌,定在走廊頭左邊牆壁上的一幅中國畫。

畫邊四處亮著數盞橙色小燈,似是長明燈供奉一般。畫中畫著兩位美麗的仕女,其中蹺著美腿,挨坐在漆色酸枝睡椅上的是一位狀態嬌慵的女子。她穿著綠色的旗袍,涂著西洋的口紅,染著蔻丹的手,叼著銅質的水煙壺,狹長的丹鳳眼斜斜睨著旁邊一個身子微微前傾的侍女。後者右手輕揚著蘿紗小帕,似乎正在用心唱著主子最喜歡的小曲。

畫下是一張半舊的酸枝兩屜櫃子,上面放著一台精致的古董唱機,此刻悠然旋轉,播放著一首懷舊小曲。

今生的我,並不想與你擦身而過

不必感到疑惑

我並不是你

搖著葉船渡到彼岸的那一個

因為你是我惟一的賞者

我卻不是你惟一的舞客

上下配合的擺設,令邱楓猛地以為,輕淺如雲的音樂和著甜潤軟綿的女音,其實是畫中使女在悠悠低唱。

她的心驀然揪緊,耳畔似有一道高跟鞋「谷谷谷」地敲在半舊的木地板上,那聲音亦近亦遠,亦輕亦重,卻似敲在她心頭一般鮮明得厲害!

邱楓驚異,心中忖度自己向來自我,極少有被唬得心跳不止的,何以現在會這樣!

「谷——谷——谷——」耳邊再度響起那般聲音。邱楓連忙抬頭看向那副豎掛的中國畫上!她的確想幼稚地證實,究竟是不是那個輕吟低唱的女子從畫上走下來了!

「怠慢客人了!」清泉般甜潤的聲音再次自走廊處響起,迅速潛入她的听覺,高跟鞋走路的聲音配合著話語把距離漸漸拉近,勉強粉碎了她的恐懼。

一個約四十歲的美麗女人自走廊處前來。長得皮膚白皙,苗條清秀,眉眼間盡透聰慧。套一身寬大的灰白色休閑棉衫褲,行動間飄盈逸致,頗具超然韻味。

「你好。」邱楓站起身子。

「剛才在房內听電話,怠慢了——」梅瑰淡笑著輕步上前,一邊打量一邊遞手請她重新坐下,「很漂亮的女孩子,貴姓?想喝點什麼?」

「我姓邱名楓。呃,咖啡吧。」

女人眼神一閃,隨即微笑地說︰「我姓梅,單名一個瑰字。噢,我家里沒準備咖啡,不如試試我的迷迭香花茶好嗎,很天然的東西,是我自己培種的。」她的語氣輕柔似水,令人難以駁斥,也不待她點頭,便起身往大廳右側直入的小走廊優雅而去。

邱楓皺了皺眉頭——她最不喜喝滾燙燙的褐色茶水了,況且這屋子擺設古怪,這女人問了話卻不等人家點頭就自定義了去,真是莫名其妙。心里便想著要快點告辭,好讓她帶自己上樓看看溫陽經常光顧的老中醫去,屆時她一定說是他介紹來的,下次溫陽來看病時老中醫一定會提起她。

怎麼又想著要討好溫陽?!邱楓有點懊惱。故意一甩頭,硬是把他的影子擠出腦子,卻始終擠不完全。

斑跟鞋子的聲音再次由遠而近,有一種能夠從節奏中听得出來的優雅味道。

茶來了。

梅瑰把一只木質四方托盤放在小幾上,內中數件小小的紫砂茶具形同竹子筒,上面蝕刻著竹節骨眼和竹葉子。

暖壺、洗茶、烘茶、洗杯、沖水、搖壺、倒茶等等繁瑣步驟在氣定神閑的主人侍弄下一氣呵成。然後朝邱楓一遞手,輕聲說︰「茶可是好東西呢,請吧。」

「你真會享受生活。」邱楓看著茶水上方裊裊飄忽的香煙,笑笑說,「我從來只慣喝白開水,淡而無味地喝下去。」溫陽也是梅瑰這種人,單是想煮一杯咖啡喝,就能又磨又篩地弄上半個小時。

「閑著也是閑著,弄點精細的東西慰勞自己,就是人生一大樂事。」

「這倒是。」

「你平日有什麼消遣?」

「我喜歡各種未切割的寶石原石和仙人球,體積小小的,太大又不喜歡了。」

「不錯。」梅瑰淡笑點頭,「有喜好就有追求,有追求的人就是熱愛生活的人。」

邱楓呵呵一笑。心想這梅瑰雖然長得漂亮,卻不是思想活躍的人,不但家里裝修過時,連說話的口吻都長輩得很。

「不過,如果一個人重物多過重情,便是有問題了。」

「重物者必也有重情之處吧。」她隨意說,「不過我從來沒有仔細劃分。」

「邱小姐的確不像涼薄之人。」梅瑰嘴角含笑,「如果我沒有估錯,你今天來大利街不一定是為了看中醫,而是為了尋找一些失落的記憶對不對……比方說,你是因為思及某一個人或某一件事,借力遵循著他的足跡走他走過的路,對不對?」

邱楓愣瞪著她。

「別太過驚奇,我這人從小愛裝一副老人樣度人心緒兼多管閑事。我爸媽覺得我太惹人討厭了,早早把我送到外國讀心理學,後來成了一個心理醫生,我定不下性子,數年後轉職催眠師。」梅瑰湊前身子,優雅地重斟了一趟茶水,看著她說,「但我的八卦性格並無多大改變,比喻此刻,我就能感覺邱小姐你剛剛步入失戀階段。」

邱楓又被結實地嚇了一跳。

「別緊張。」梅瑰淡笑,「閑聊罷了。」

「你猜得沒錯啊,我們還未正式說分手他就交了個女朋友。」邱楓一抿嘴角,「說到底是他先飛我的。」

「原來如此。」梅瑰望著她,直望得邱楓滿身不自在才輕揚起嘴角說,「想不想听故事?」

「听故事?」

梅瑰淡淡一笑,「放心,很短的,不會礙你時間。」

「我洗耳恭听。」

「從前……有一個書生和未婚妻準備成親,婚期將近的時候,未婚妻突然改了主意要嫁給別人。書生非常痛苦,從此一病不起。就在生死彌留之際,一個雲游僧人破門而入,他倒了一碗清水叫書生往水中看去……書生看到荒山野嶺中,一名女子一絲不掛地倒在山溝里。一個獵戶路過,看一眼,搖搖頭走了。一個農夫路過,將衣服月兌下,給女尸蓋上,也走了。再有一個途經的小販,過去挖個坑,小心翼翼把尸體掩埋。僧人說,那女尸是他未婚妻的前世。你是第二個路過的人,曾給過她一件衣服。她今生和你相戀只為還你一個情。她最終要報答一生一世的,是最後那個把她掩埋的人,那人才是與她終老的丈夫。」

「故事完了。」梅瑰扭頭望著她,「覺得無聊還是悸動?」

邱楓听得如墜入雲中霧里,愣看著她不知要說些什麼。

「如果我沒看錯,你是那種習慣把復雜簡單化的人,認為結聚在三生石上守望來去的精魂不過是一個動听的傳說。所以從來不會費神想知道如果自己此刻立即死去,誰會為你流淚哀傷。」

「……」

「或許你還會討厭因愛情而來的扭絆,樂得一個人逍遙自在。」

「……」

「然而,你卻無法忍受出家為尼的清苦,也沒有立誓終身不嫁的堅定,你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終歸會對某一個男人怦然心動。那個拖拉著你的手走過風風雨雨,相濡以沫地共度余生的男人,必是前世掩埋過你的人……那個男人,或許就在你身邊。」

當梅瑰說出「那個男人就在你身邊」的話,邱楓驀覺身體溫度快速下降!背脊手心同時冒出絲絲冷汗!她覺得極度煩躁,甚至想跳起來質問梅瑰究竟在暗示些什麼?!心理醫生是這樣治人的嗎?!

「我早已說過我沒做心理醫生很久了。」梅瑰輕易看穿了她的心思,捧起香茶用兩手握著,慢慢把腰身向沙發挨去,「我只是向一個臉上隱有迷惘的女人陳述一個故事。你可以左耳入右耳出,反正你的將來和我沒有任何關系,或許再說得直白一些,對每一個人都沒有關系,包括你前男友。」

邱楓顫聲低叫︰「那、那你為什麼又要說?!」

「我只是不想你被人飛了還不明不白,更希望你明白他曾經一番苦心。」梅瑰微嘆一口氣,「邱楓啊邱楓,你除了有一副好皮相之外,還有什麼優點?你不思進取懶散淡泊,甚至從來無愧別人為你的付出。雖然前生有人掩埋過你,今生父母對你疼愛有加,但幸福並非必然,你如此無愧無心,是不是應該要為身邊的人內疚一下?畢竟你不同孫猴子從石頭爆出來的對不對?」

她瞪大眼楮,「你怎麼會知道我和他的事?!」

「因為我早就認識溫陽,知道他有個沒心沒肺的女友,名字叫邱楓。」梅瑰睨她一眼,「所以你不能嫁作溫家婦絕對有原因,拿你連樓上那老中醫是誰也不知道這事就一清二楚了。」

「他是誰?」

「溫陽的伯父,而我是他表姐。」

邱楓呆若木雞,愣坐著半天說不出話來。胸口處卻開始淺淺地痛了起來,先是緩緩揪扯著,漸漸漫延成一股濃重得近乎尖銳的疼痛。與溫陽相戀六年,她究竟擔當什麼樣的角色?

熱淚悄然滑下,她沒有抬手去抹。

梅瑰也沒有說話。

輕淺的啜茶聲縈回在空間,仿佛在催促邱楓再詢問梅瑰一些什麼,為自己問她好,為溫陽問也好。

她望著梅瑰輕聲問︰「要怎麼才知道誰是前生埋過我的男人?」與此同時,心中豁然明白,其實她很愛溫陽,並甘心做著無數庸俗的,為了男人能鼓起蠻勁決意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女人。只是這意識緩慢而來,慢得很叫人可恨罷了。

「我不知道。」梅瑰淡淡說。

「我是否已經錯過了他?」

「別把自己的問題推給別人。」

「但我總要知道的是不是?不然我听了故事,又永遠捉模不著頭腦,那有什麼用處?」

「那本來就只是個故事,就因為你患個小靶冒也肯到大利街尋訪溫陽足跡,貞貞那一杯茶水更把你召喚了上來,如果你沒報上姓名,我還懶得說。」梅瑰微微一笑,「其實溫陽心中,你永遠有一個特殊的位置,他一直渴望你抽出一份心意,思索或者探究他究竟是前生為你駐足,為你掩上衣服還是掩埋你的男人……」

「如果是後者呢?」她急問。

「你們就不會分手了。」梅瑰閑閑啜了一口茶。

「那麼,他就是替我披蓋上衣服的男人了?」

「不一定,如果是,他就不會在分手以後仍然關心你是否健康快樂。」分明看到她眼中的失落,梅瑰不禁好笑,這妞兒太遲鈍了,合該要狠狠教訓一頓。

邱楓張了張嘴巴,卻說不出話來。自她搬出溫家公寓後便沒再踏過進去,但溫陽仍然十分留意自己。每在公司走廊迎頭踫面,他的視線總是凝定在她臉上,直至她拐過彎,走回自己辦公室,仍感覺他立在原地張望過來……

上個月她患了重感冒,因為臨近二十天長假期,不想額外請假,便頂著蒼白如死魚般的臉色回公司上班,卻發現無論早晨中午,都有一杯滾燙香濃的姜茶擺在辦公室桌面上,一直擺放了六天。

「在想什麼呢?茶涼了就不好喝了。」

梅瑰在叫她。她「啊」了一聲,用雙手捧起茶杯默然啜著,似乎不這樣就不夠氣力支撐起杯子的重量。

「你認為做人不須為別人的感覺負責,這點我喜歡,並稱之為灑月兌。」梅瑰頓了一頓,突然莫名其妙低叫一聲,「啊,我早前冰鎮了一些糖金桔呢,要不要吃?」

未待她說話,梅瑰便站起身子朝廚房走去,半晌,果然捧來了一小碟黃澄澄的金桔子。

「來,試試看,我親手弄的哦。」

「謝謝。」邱楓用牙簽挑起一個,輕輕放進嘴里。

還未嚼動之時,又听得她說︰「他怎麼為你是他的事,而你怎麼待他也是你的事對不對?那則佛教故事無非只是說明一個道理,凡事有因有果,溫陽愛你,而你也沒有移情別戀,為什麼兩人還會分手?你想不想探求原因呢?如果想,就自己好好思考發掘,如果不想,現下分手可分得太對了是不是?」

她垂著臉沒說話。喉間的桔子味道甜中帶澀,隱有一股薄荷的清涼。先是在咽部縈回,然後朝她心窩滑去,似要喚醒麻木良久的神經,穿透軟薄不堪的心門……然後,一幕幕曾經的寵溺在腦海掠過,把內中的淡漠和散漫緩緩地逐一擊碎!

眼眶再度酸熱刺痛,她坐不住了,恍惚著站起身子朝梅瑰告別。

梅瑰也不強留,一臉微笑地站起來為她開門。

走出梅家門口幾步,她回頭看了梅瑰一眼。後者倚門而立,眼中一抹笑意,如清風拂過的水痕,淺淡存留,仿佛只為要嘲笑她的遲鈍,同情溫陽一片的痴心。

邱楓轉身離去。

她緩緩而行,從二樓走到樓下,從樓下走出大利街,眼淚不知從何時開始,伴隨著拖沓的步伐滑了下來。

深信緣分的人常常說,一億人當中才會有一個她愛的或者愛她的人,更有浪漫得讓任何清醒之眾都不忍駁斥的人說,兩個男女相遇再相愛,是上一世三千次的回眸換來的。

三千次?脖子都酸了吧?尤其以她這麼懶惰的人,踫著個肯為自己回頭三百次,或者三十次外加一件衣服的男人就懶得再等下去了,所以當年的她選擇了在身邊冒頭最多的溫陽。

曾記得他問過她,為什麼你總是那麼散漫?對人也是,對物也是,卻對石頭和仙人球情有獨鐘。它們在你心中究竟代表著什麼?真的比人還重要嗎?

她聳肩說,我要它們的時候掏點錢就能擁有,不要時,放在牆角邊十年八載它也不會因此而生氣,更不會因為喜歡而生出諸多累贅,單這一點,就比人類高貴得多。

溫陽愣瞪著她說不出話來,自此,他沒有再問過同樣的話。

于是,她揣著一顆懶怠的心,依舊散漫無憂地活著,終日閑蕩來去在一座車水馬龍的城市里,做著毫不羞愧地自我感覺良好的人。直至父母逐漸老去,直至她不得不長大。然後,被一直以為很寵愛自己的男人甩了。

默然走至公車站。一台滿載乘客的巴士從面前走過,是她要乘坐的車號。沒有人下車,她也沒有機會坐上車。

微嘆一聲,輕挨著身邊的巴士路線圖站著,視線略過彌敦道兩旁各式各樣的招牌,然後停在對面橫街口一間名叫「食出真美味」的臘味店,久久不遠移開。

去年,兩人剛剛開始同居,溫陽是個傳統型男人,假日喜歡收拾屋子擦門拖地,然後扯起她手拖著手去菜市場選晚餐材料回家煮。那天是冬月大寒,溫陽一大早爬起來搖醒她,說今天要按鄉下俗例晚餐煮臘肉糯米飯吃。

這款食物要加很多很多的配料,香蔥,蝦仁,臘肉粒,雞肉粒,松子仁,還有油炸過的花生米。然後再煮一大鍋糯米飯,把煮熟的配料倒進去,拿來兩支干淨的竹棒攪拌均勻,用手捏成一只只雞蛋般放在盤子上送上餐桌,也有嫌太麻煩就用小碗裝著,再熬一鍋能消食的芫荽肉片湯就著吃,這才叫捧得上桌面的大寒應節食物。然後一伙人圍著捧住香噴噴的糯米飯「呼呼」吹著吃,「噓噓」吸著湯談天說地,過一個又熱鬧又滿足的大寒節令。

于是溫陽說好他當主廚她當副手,兩人手挽著手興沖沖跑到樓下買材料去,及至走到外面,溫陽一模口袋,才記起剛才聊得太興奮忘記帶錢包,邱楓更是怕手冷沒擰手袋。兩人站在路邊翻衣揭袋左掏右挖了半天才湊了一點小錢,數了一下,只有七十多元!

他們隨即爆笑!說就要試試用這點小錢煮一窩香噴噴的糯米飯!兩人用力互點一下頭,開始由菜市場頭磨嘴皮至市場尾,果然挽回一大堆配料。

兩人擰著滿手的膠袋興沖沖拖拉著手回家煮飯去,快到家去了,溫陽才猛然記得忘了買臘肉!這可是最重要的配料,絕不能省了去,可口袋只剩下十元了,怎麼辦呢?

她眨著眼楮說讓我出動美人計啦,把臘肉小子電個三魂不見了七魄,一定能用十元錢買回二十元的東西!然後拉起用極度懷疑的眼神睨著自己的溫陽,飛似的朝對面橫街口那間臘味店沖去。

賣弄了N個電眼,幾乎磨爛了半張嘴皮,邱楓終于令那個賣臘肉的小子切多了一點兒給她。兩人迅速逃離現場,然後站在街角「哈哈」大笑……直笑得她「哎喲喲」地偎在他身上直不起腰,才互摟著歪歪斜斜走回家去……

六年了,他們一直用這種方式相處,她傻,他陪她傻;她笑,他陪她笑。

她過分的時候他會把她拉回原位。他沉悶的時候她輕易令他松馳下來。

退後兩步,呆呆坐在路邊商場的櫥窗邊沿上,車子在眼前飛馳,一輛又一輛。眼中流出淚水,景物漸漸變得迷糊,臉頰很癢。很想知道他前世究竟有沒有掩埋過自己,很想。

如果有,她會哭,會妒忌那個女人;如果沒有,她想揪溫陽出狠狠罵一頓,揍一場。

腦海突然想起一首歌的名字——《誰的眼淚在飛》,歌詞大意指流星的眼淚是傷心的,恆星的眼淚是快樂的。如果選擇了流星的眼淚,從此會有一顆不快樂的心,再無法知曉恆星眼淚的快樂味道……

突然覺得孤獨很可怕,她從未如此地害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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