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言在先 第八章
作者︰華甄

當關老板訂的方角櫃終于順利完成時,葉舒遠已在作坊待了整整二十天。

現在,事情總算是順利結束,他也可以松口氣了。

夜里,他與芒子坐在作坊後院的竹棚下乘涼,芒子突然問他。「大少爺,你回來都二十天了,現在北方的貨已交付,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大少夫人呢?」

由于葉舒遠待人一向客氣又疏離,言談端視對象而言,如果對方是工匠,他只談活計;是讀書人,他只論詩文;是官場大人,則多以聖賢夫子的名言警語相對;就算對家人,他也三句話為多,半句話不嫌少,從不深談。因此他雖在江南有點名聲,卻沒朋友,也無敵人。大家都當他是孤傲之人,就算對他的私事再好奇,也沒人打听,一是知道他不會吐露半個字,二是擔心惹惱了他,從此與葉府斷了交情。

也只有芒子這個照顧他多年的書僮,敢過問他的私事。

葉舒遠听他一問,並未回答,但心里卻著實一驚︰二十天了嗎?

掐指一算,可不是嗎?從京城回來已經整整二十天,就算那日因為羅鍋的事,他被爹忽然喚回家去在宗祠與她見過面,可到今天又有十多天沒見她了。

「我真把她扔給那群道貌岸然的人這麼久了嗎?」他仰頭望著竹棚外的天空,深邃的夜空中有幾顆星星在閃爍。

見他凝望著夜空發呆,芒子感嘆道︰「羅鍋真是好福氣,能遇到大少夫人這樣的好心人。看看他現在,逢人就說是菩薩救了他,活得可精神啦,不光又回去當鋪干他的老本行,還想娶親了呢。」這些事他當然知道,街坊鄰居都在議論,而且,最近他還見過羅鍋。穿了一身綢衫的他,如今笑口常開,看起來健康又快樂。

因為提到了那個幸運的男人,又搞定了北方客人的生意,他不禁強烈地思念起破自己冷落多日的妻子,對自己的行為也有所反省。

那天,一听說她是去照顧羅鍋,他便又妒又氣,因此連她的身體好不好,夜里睡得如何都沒有問候一聲。現在想想,自己當時的表現真像一個自私的傻瓜。

這麼多天,她沒有再出什麼事吧?

就在他憂心乍起時,芒子又笑著說︰「大少爺還是回去看看吧,听說大少夫人也忙著呢,不光救羅鍋,還教府里的馬夫養馬,幫茶山的女人討銀兩,前幾天還莫名其妙地被鎖進了地窖里大半天,若不是她的丫鬟找卿夫人……」

「地窖?」葉舒遠在听他說妻子的種種「偉業」時,眉頭早已擰成了麻花狀,此刻一听到這個令他終生難忘的地方,立刻渾身緊繃。「西院地窖?」

「沒錯,就是你以前被關的那個地窖。」芒子點頭。「你還記得那里?」

當然,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可怕的經歷,他著急地問道︰「她怎麼會被鎖進去的?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大少爺,你可真小看我芒子了。」芒子撇嘴道︰「憑我自小在府里長大,要打听點事還難嗎?不過那門怎麼鎖上的,倒是沒問出來,大家都猜想也許是鎖門的人不知道大少夫人在里面,幸好秋兒機靈,找到卿夫人,才開門救了大少夫人。」

「不知道她在里面?」他暗自冷笑,想起那天宗祠里娘親的囂張氣勢,他絕對不相信那是真正的原因,但他也不會去質問,因為那樣根本沒用。

忽然,他坐不住了,心被愧疚感壓著,感到沉甸甸的。二十天了,他為什麼沒有想到她是第一次離開父母,到一個陌生的家中生活,而那個家中幾乎沒有一個人歡迎她的到來,就連他——將她帶進這個家的他,竟也將她遺忘在腦後?

獨自住在「鳳翥苑」內,她會寂寞嗎?會害怕嗎?還有,從回到葉府後,自己一直在作坊忙,沒有回去陪她,她能理解嗎?想著這些,他的心越來越不安,仿佛感覺到她蜷縮在他懷里時的顫抖,听到她對他說「抱著我……我害怕……」。

他倏地站起來,轉身往外走去。

「大少爺?」芒子喊他,見他頭也不回地離去時輕聲笑了。雖然這時才想起該回去保護他的小新娘似乎太晚了點,但總算能彌補一些對她的忽略。

多少年來,他一直希望大少爺能忘記青荷,忘記過去的不快,展開新生活,現在,希望美麗活潑的大少夫人,能融解大少爺心底的冰雪,讓他的生活變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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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進「鳳翥苑」的剎那間,葉舒遠十分震驚,恍惚間以為自己走錯了門。

月光下,他眼前出現了一座熟悉又陌生的、花木扶疏、充滿生氣的庭院。

餅去,由于疏于照顧,這里雜草叢生、灌木相間,猶如荒蕪的廢墟一般。可現在,整個庭院煥然一新,房舍前,寬敞的草坪平展整潔,草地上星星點點開著一些花朵,環繞房舍的樹木,花枝也修剪得層次分明。

歆怡,一定是她改變了這里的一切!

他急切地踏入門內,驚訝自己竟如此渴望听見她銀鈴似的笑聲,看到她朝陽般的笑臉。此時此刻,他似乎忘記了她每每惹他生氣的言語,整個心里只有她生氣勃勃的笑容和慧黠靈動的美目。

可是,推門入內,屋子里靜悄悄的,連燈都沒有點。

他不安地往里走,黑暗中有人驚呼道︰「誰?」

「是我。」听出是秋兒的聲音,他連忙回答。

「額駙?!」火光一閃,燈亮了。

秋兒看到他,高興地說︰「真是額駙回來了?這二十天來格格好擔心啊。」

「她呢?睡了嗎?」

「格格她……」秋兒的語氣變得低沉,葉舒遠只是急著要進去。

「你歇著,我自己進去。」他沒注意到秋兒欲言又止的神情,匆匆往里走去。

秋兒看著他的背影,低聲說︰「主子,希望這次你錯了。」

當葉舒遠來到臥室時,出乎意料地發現室內亮著一盞燈。那不是為他留的,因為她絕對不知道自己會回來,也許,是為消除黑暗造成的孤獨和恐懼才點的。

甭獨?恐懼?看到床上的身影,他感到內疚和心痛。

我真不該,竟然讓她獨自面對寂寞和孤獨這麼久!他靠在門邊,閉上眼楮咒罵著自己,等情緒稍微平穩後,才緩緩張開眼楮,走過去在床沿坐下。

她在他的床上熟睡著,柔軟閃亮的長發披散在他的枕頭上,臉側向內,對他的到來一無所知。因為天氣熱,她只穿了件單衣,身上蓋的薄絲被拉到胸前,露出小半截雪膚粉頸,引人遐思。看著她,那天在船上與她相擁親吻的美好感覺,頓時如閃電般擊中他的心房,他的身體戰栗,呼吸粗重。心「撲通」亂跳著,從來沒有人能讓他如此失控過。

躺上床,他像當初在船上幫她克服暈船時那樣擁住她,而即便在熟睡中,她也極其自然地順著他的力量轉過身,偎進他的懷里。

可就在她轉過臉來時,葉舒遠听到一聲碎心的抽泣,不由驚訝地用手托起她的臉,在燈光下查看她的眼楮。當看到她面頰上潮濕的淚痕和緊閉的眼睫毛上殘留的淚珠時,他的心仿佛被自責的利劍剌穿。

「歆怡!」他輕聲呼喚她,用嘴吻去她眼楮上的淚滴。

她輕輕抽噎了一下,柳葉眉下的一雙美目緩緩張開,疲倦又慵懶地微眯著眼看著他,一時沒能確定他是誰。

「歆怡,是我。睜開眼楮,讓我好好看看你……」

她的眼楮隨著他的呼喚和親吻越張越大,並逐漸恢復清明。當她認出他是誰的最初那瞬間,她的眼里綻放出絢爛的光彩,可是瞬間就消失了,仿佛他是惡鬼似地猛然從他懷里掙月兌出來。

「你……你為什麼回來?你不是不要我嗎?你回來干嘛?」她抓著身上的被子往後退,驚恐的眼神讓葉舒遠大惑不解。

「歆怡,你在生我的氣嗎?」見她這樣,葉舒遠十分難過,坐起身真誠地道歉和保證。「你有權生我的氣,是我錯了,我不該為了家里的事業忽略了你。我回來了,我不會再離開你了,你為何要怕我呢?」

「不,我……我不怕你,也不生氣,只要你離開,我們還是可以假裝是夫妻,等我求我阿瑪說服皇上準我回家……現在,你走……」

說到這,她雙手抱著被子搗著臉,堵住洶涌而來的淚水和號啕哭聲。

對她突如其來的絕情之舉和傷心眼淚,葉舒遠以為是自己這段時間的表現傷透了她的心,趕緊表白道︰「我們是夫妻,是皇上和王爺親手將你交給我的,我不會再離開你。前些天是我錯了,我會改正。」

「不要再騙我!」歆怡的眼淚難以克制的流下,傷心地說。「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從不知道女人的眼淚也有殺人的力量,看著她淚流滿面,葉舒遠的心正被攪碎。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願娶我、不想要我……一回來就逃到外面,我知道……」她帶著濃濃的鼻音流著淚說︰「因為我不是……青荷!」

葉舒遠的臉頓失血色,寒聲問︰「是誰告訴你青荷的事?」

他的神情更加刺傷了歆怡的心,她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挪了位,她想吐!

「是你的言行告訴我的!」她跳下床,只穿著單薄的衣衫就跑了出去。

葉舒遠緊追其後,但被護主心切的秋兒攔住。

「額駙,求你不要去,讓康嬤嬤去,格格這幾日受的罪夠大了。」

「罪?她受了什麼罪?」葉舒遠急問。

秋兒流淚道︰「格格生來高貴,從不與人結仇,可這里人人恨她,想害她……格格醒著得防活人,睡著得斗死人,這罪還不大嗎?」

她的話讓葉舒遠雙目滾燙,他喃喃地說︰「錯了,你們都錯了!」

推開丫鬟,他快步追去,他得找歆怡,把一切都告訴她。青荷確實是最初導致他將她撇下的一個原因,但那僅僅是頭三天,三天後他就明白青荷已成為他生命中一段遙遠的回憶,現在主宰他情感的人是歆怡,只有歆怡能讓他產生各種激情和沖動,讓他失去一貫的穩重,變得喜怒形于色,而這是連青荷也做不到的。

可是傷心欲絕的歆怡不願再相信他的話,她把自己反鎖在廂房里,任誰喊都不開門,急得康嬤嬤直把葉舒遠往苑外推。

「額駙先離開,格格心性倔強,這樣傷心生氣,早晚會出事,容老奴好好勸勸她,額駙若對格格真心實意,格格遲早會明白的。」

葉舒遠只好無奈地離開,但他絕不甘心讓歆怡就這樣誤解他。他發誓要將胡亂說話的那個人找出來嚴辦,因為從歆怡的反應看來,他肯定絕對有人在搬弄是非。

而身為大少爺,他若真心想查什麼也並不難。

次日下午,歆怡被傳去宗祠。當看到所有女眷和葉老爺都已等在那里時,她十分驚訝,以為自己又惹了麻煩,不料竟听見葉老爺宣布把在南院孀居多年的寡婦青梅帶來,以家法重杖二十,理由是不守婦言,「翻舌惹是非,謊言置疑情」。

看到驚恐不已的青梅被綁在長板凳上時,她驀然明白,這個「不守婦言」的罪名與自己有關,于是當即跪地,向葉老爺求情。

「爹,求您饒了青梅吧。若您執意懲罰她,那就連我一起懲罰吧。」

「你有何錯,為何自求責罰?」葉老爺不解地問。

「因為這事是因我而起。如果我不到園里散步就不會遇到青梅,她就不會告訴我那些事;而如果我不把事情說出來,今天也不會有這事,所以我也有錯。」

被她這麼一攪,葉老爺惱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雖有過失,但並非源頭,尚不足罰,但青梅錯在不赦,你不要再阻撓。」

見公公如此,歆怡急切地說︰「素聞爹以禮治家,公正嚴明,可是青梅之錯,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此責罰她有失公平。」

「照你這麼說,青梅害你夫妻不和倒還有隱情?」葉老爺問。

敔怡點頭。「沒錯,有隱情。」

「何不照實說來,讓我听听那是什麼隱情?」

「為免家丑外揚,請爹屏退其它人,容兒媳將事情原委道出,您定能明斷。」

「這里沒外人,何來家丑外揚?」葉夫人不願離開。

歆怡不說話,只是看著葉老爺。葉老爺深思地看了看已被綁在板凳上、準備挨板子的次兒媳婦,再看看跪地求情的長媳,終于對葉夫人等揮手道︰「出去。」

見老爺居然遷就她,葉夫人忿忿不平地往外走,心里對歆怡又添了一筆仇恨。

在得知因為青梅的關系,葉舒遠與歆怡夫妻失和時,她非常高興。她不喜歡看到葉舒遠志得意滿,多年來,孤立他、讓他在葉府失去地位、失去所有人的信任是她最大的心願。可是,自十年前葉老爺辭官歸鄉後,她在葉府的大權就被剝奪了,而從那時起,葉舒遠的地位也逐漸恢復,這讓她非常不痛快。

如今,青梅幫她在葉舒遠得意的後背猛擊一掌,她感到出了口氣,沒想到那個總是一身白衣,不苟言笑的小毖婦還有這點勇氣,可惜宏業那寶貝死得早,否則,有這女人幫襯著跟葉舒遠斗,她的兒子絕對不會輸得像宏達夫妻倆這樣慘。

「好了,只有我們三人了,現在可以說了吧?」祠堂內,葉老爺問歆怡,並未讓她起身,以此表示對她干預家政的薄懲。

歆怡點頭,雖然青梅多次刻薄地對待她,用羞辱人的語言打擊她,可想到那結實的板子將打在她細女敕的皮肉上,她還是沒法對此無動于衷。

「爹一定知道青荷與舒遠曾是青梅竹馬?」她開門見山地問。

葉老爺點頭。「沒錯,我與青荷爹是同科進士,又是近鄰,因此他倆還在娘肚子里時,就指月復為婚了。」

歆怡繼續道︰「青荷是青梅的姊姊,兩人相差三歲。青荷生病死後,她的爹娘想維持與葉府的婚事,讓青梅代姊出嫁,可是舒遠心里只有姊姊,沒有妹妹,婚事難成。一年後,青荷的爹也患了病,去世前向爹提起,有意把青梅許配給葉府二少爺宏業,爹同意了,並為讓病者安心,兩家很快辦了婚事。但青梅的爹最終還是沒熬過來,等她爹下葬後,她在外為官的兄長將她娘接去同住,青梅一心一意留在葉府。但誰想得到,才三個月,葉宏業就在行船中溺水而亡,青梅成了寡婦。」

「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實,算何隱情?」葉老爺不解地問。

「隱情就在這兒……」她看了眼青梅。「青梅出嫁前心里有人……」

葉老爺臉色驟變,瞪著青梅。「誰?可有不貞?」

「沒……沒有!」青梅的臉色比她身上的衣服還白。

歆怡補充道︰「爹別急,那時青梅喜歡她的表兄,但未道破。」

葉老爺松了口氣,對青梅說︰「你是大家閨秀,我相信你爹娘教導有方,不會容你辱沒家門。」又對歆怡說︰「這隱情似乎還沒完,繼續。」

「是還沒完。」歆怡點頭。「雖然嫁入葉府,但青梅恨葉舒遠。」

老爺感到奇怪地問青梅。「若青荷不死,舒遠就是你的姊夫,你為何恨他?」

青梅咬牙,終于忍不住趴在凳上痛哭失聲。「我恨他,他看不起我,他毀了我的人生,如果不是他,我姊姊不會早死,我不會進葉府;如果去杭州送貨的是他,不是宏業,我也不會成為寡婦!他們死了,可他中進士、娶格格,風光得意……」

葉老爺見她如此,不由得想起辭世的好友,忍不住有點感傷。「你沒有道理恨舒遠,青荷病死是天意,宏業失足落水身亡是意外。他不願娶你,只因心中只有青荷,難容其它女人,並非看不起你,你怎可把一切都歸咎于他呢?」

說完,葉老爺叫人進來為二少夫人松綁。

見青梅的危難解了,歆怡悄然退下。

他不願娶你,只因心中只有青荷,難容其它女人……

葉老爺的這句話說的是事實,卻像扎在她心板上的毒針,毒噬著她的心髒、她的靈魂和她的。

她面如死灰,腳步漂浮地走出宗祠,看到葉夫人惡毒的笑容時努力挺起了腰。

「你沒事吧?」卿姨娘一句關切的問話讓她差點流淚。

「沒事……」她寒冷似地哆嗦著,走過甬道,秋兒和康嬤嬤趕緊扶住她。

躲開眾人的目光後,她終于讓眼淚狂泄而出,將內心的痛苦發泄出來。

康嬤嬤心痛地摟著她,像她小時候受到委屈哭泣時那樣哄道︰「格格,我的格格,天上沒有吹不散的雲,地上沒有邁不過的坎。額駙是人就有心,咱不哭,再冷的心,咱也給他捂熱了;葉夫人是狼就狠,咱熬著,躲開她。架上碗兒輪流轉,媳婦自有成婆時,等她倒霉那會兒,咱踢她去!」

她的話讓趴在樹上哭泣的秋兒破涕為笑,她擦擦眼淚蹲在主子面前。「格格,康嬤嬤說得沒錯,你別再哭了,這幾天,你可是哭得都不像你了。」

「是……我也覺得不像自己了,我恨自己……哪兒來的這麼多淚?」歆怡從康嬤嬤懷里抬起頭來抽噎著說,眼淚仍不斷流著,但心里似乎明亮了些。

康嬤嬤理理她的頭發,一雙世故的眼楮精明地看著她紅腫的雙眼,嘆息道︰「格格沒變,還是奴婢侍候的小榜格,只是如今小榜格長大了,知情識愛了,所以煩惱多了,淚也多了,氣多了,快樂也多了……」

「傻嬤嬤,我都快愁死了,哪來的快樂?」歆怡打斷她。

「奴婢可不唬人,格格等著瞧,等額駙的心被梧熱時,格格的快樂就多了。」

這話讓歆怡再次黯然失色。捂熱?她能捂熱那顆屬于別人的心嗎?

傍晚,康嬤嬤和秋兒在院角的井邊洗衣,歆怡坐在屋檐下,手里拿著一個繡花繃子專心地繡著,現在,只有做這樣的細活兒,才能讓她的腦子保持安寧。

「額駙回來了?」

當腳步聲伴隨著秋兒的問話從甬道那頭傳來時,歆怡吃驚地抬起頭,果真看到葉舒遠正儀態從容地走進來。

他怎麼來了?歆怡皺眉想,難道是來解釋的?她以為昨夜她已把話都跟他說清了,她不會再奢望他的關愛,也不願意跟一個死人爭風吃醋,所以,他沒有必要再解釋。

可是他的表情好怪,有點緊張,有點膽怯,還有點開心。

開心?她的心一沉,寧願他臉上沒有那抹笑容。

「怎麼了?你見到我不高興嗎?」他走上台階,在她對面的凳子上坐下。

「你來干什麼?」她問。

「這是我的家,回家還要理由嗎?」

歆怡一窒,悶悶地說︰「那麼說,是我不該在這里。」

「你是我的妻子,當然該在這里。」

他公然的謊言刺傷了她的自尊,她冷冷地說︰「你我都知道那不過是為了保你一命的臨時之策,皇上不在這兒,何必自欺欺人?」

她的言詞讓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他雙肘撐在膝蓋上,俯身靠近她,注視著她的眼楮說︰「我不自欺,也不欺人。歆怡,我要你像在船上時那樣信任我,每天晚上都躺在我懷里……」

那些甜蜜的回憶像利劍,又像對她的譏諷,眼淚忽然溢滿歆怡的眼眶,她低下頭顫聲道︰「是你破壞了那一切,別想指責我!」

「我不會指責你,因為你說得對,都是我的錯。我們回來那天爹要我去處理家具作坊的大麻煩,我不得不去,但我應該先告訴你一聲,不該扔下你不管。」他真心地認錯。「我不知道我那時著了什麼魔,竟讓你獨自住在這里。」

因為我不是青荷,如果是她,你會這樣嗎?眼淚沉重墜落,砸在她手中的繡花繃子上,立刻將繡到一半的牡丹花浸染得更艷麗。

她用力閉眼,忍住涌出的淚水,低聲問︰「你就是要跟我說這個嗎?」

「還有青荷的事。」

「我不想听,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她起身往西廂房跑去。

葉舒遠撿起落在地上的繡花繃子,撫模著上面的斑斑淚痕,酸楚地想︰難道我真的把一切都毀了?

他放下繡花繃子,走到西廂房門口,想推開門,門卻從里面鎖住了。

「歆怡,開門,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他不停地敲著門,一再地喊,可是歆怡不理睬他,他貼近門扉,听到里面壓抑的哭泣聲。

「歆怡,你不要這樣折磨自己,好不好?」那痛苦的哭聲讓他難再保持冷靜,他尊嚴盡失地滑坐在門檻上,頭抵著門板說︰「好吧,你不開門,我就在這里說,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他對著緊閉的房門打開了自己緊閉多年的心扉。「葉家富可敵國,我是葉家長子,卻是個靠別人施舍長大的孩子,在我十八歲以前,爹在外做官,每年冬至回來一趟。爹不在家時,我就住堡匠屋或僕人房,爹若回來,我就得住宏業那院落。青荷與我同歲,她對我好,可她家守本分,不許她私下與我見面,她就偷偷照顧我,把她念的書和好東西托人送給我……她要我用功念書,將來考取寶名做大官。」

沉痛的回憶讓他陷入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至于沒注意到房門內的哭聲已經漸漸平息,康嬤嬤和秋兒也停住了各自手里的活。

「青荷聰明漂亮,熱讀詩書、通曉禮儀。」他吸口氣後繼續回憶。「因為爹每次回家都要查問我們的學業,所以我得以跟弟弟們同進私塾。為了配得上青荷,我用功讀書學畫,十二歲那年,我還學會木匠活,親手做了個梳妝盒送給她,可她當場把盒子摔在地上,踩得稀巴爛,罵我不求上進、沒出息。我從此不再做木匠活,只專心念書,一心一意想考取寶名後娶她。可是,十五歲那年,她卻生病死了。」

寂靜,他仿佛承受不了無形的重壓似地靠在門框上,過了一會才又說︰「青荷死了,讀書考功名還有什麼意義?我燒掉了她送給我的全部東西,包括書。若非三年後,爹從京城辭官回鄉,改變了我的生活,我現在一定是個不錯的工匠。」他自嘲,語氣中充滿了苦澀。

薄薄的門板上傳來一聲微弱的啜泣,他抬起頭注視著依然緊閉的房門,動情地說︰「歆怡,我告訴你這些,不是要你的同情。需要同情的葉舒遠已經隨著青荷的死消失了。我只想讓你知道,青荷是我的過去,你卻是我的未來。過去已經結束,未來才剛開始,我很抱歉這麼晚才想明白這個道理,讓你受了不少罪。只要你給我機會,我會證明給你看,我們的未來會有多美好。歆怡,你听見了嗎?」

門板的另一邊,歆怡正伏在門上流淚。她被他不堪的往事嚇呆了,忘了自己的悲傷,同情著、感嘆著他曲折的命運。

當他殷切地呼喚著她,傾訴著心里的情感時,她再難保持沉默。

「你娘……是葉夫人?」她吸吸鼻子,小心地問。

「她不是我親娘,我親娘在我不足月時過世了。」他頓了頓,又道︰「她撫養我,但在我三歲時,她的親生兒子出世,她便開始冷落我、折磨我。」

猶如在黑暗中撥亮了一盞燈,歆怡一下子明白了,葉舒遠是葉府的大少爺,但不是葉夫人所生,他的親娘在他出世後不久就去世了,是葉夫人照顧著他。而這,就是他稱呼葉夫人為「娘」,但那個「娘」並不親近他、甚至憎恨他的原因。

由此,她對葉舒遠長期遭受虐待和冷遇、處于後娘婬威之下的過去報以了深深的同情,也對他為人冷漠疏離、刻板守禮的個性有了更深的理解。

她站起來,將門打開,可是門外只有康嬤嬤相秋兒垂淚站在那兒。

以為他失望離開了,她癱靠在門框上問︰「他呢?」

「格格別急,額駙在屋里。」

歆怡立刻往大屋跑去。一進門,看到他垂首坐在窗前的長凳上,她松了口氣。

听到關門聲,他抬起頭來,像個負傷後長途跋涉的旅者,用疲憊、困頓、迷惘的目光看著她。

「我回來了。」他不太肯定地說,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像上次那樣被她趕出去。

「我……知道。」她哽咽地回答,因他眼里的脆弱而心痛。

「你要我留下嗎?」

她點頭,淚水灑落。「要……」

他的眼楮一亮。「這麼說,你原諒我了?」

「我不想原諒你,因為你讓我傷心欲絕。」

他的眼神轉黯,而她奔向他,將他的頭抱在懷里,讓他的耳朵貼著她的心窩傾听她的心聲。「可是,我的心早就原諒了你,你听見了嗎?」

他的臉枕在她柔軟的胸前,他的耳朵听著她胸中有力的跳動,那每一次跳動仿佛都在告訴他︰她原諒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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