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縣令大將軍(下) 第四章
作者︰胭脂蟲

不能坐。

不能坐。

再坐在那里,恐怕思念如潮,止不住做出何事來。

跌跌撞撞地出了客棧,迎面便撞上一個人,撞得身子一歪,竟就撲倒在地上。下了一夜的雨,到現在,仍是薄薄的細雨,地面路滑,略有些泥濘了。腿上的布料略有些被刮破,腿上一下子生疼生疼的。掙扎著爬起來,將袖子擋住了臉,對著被撞到的人道一聲對不起,急急離開。

人海茫茫。跌跌撞撞地走回去,不知有多少人與我擦肩而過,記不清。只記得右腿關節處生疼,撕心肺裂的痛,痛得兩眼都要睜不開了。

「公子,您沒事吧……」又一個人與我相撞,身體一個踉蹌,幾乎軟倒在地。我掙扎著扶住旁邊一株掉了葉的小樹,低著頭笑道,「沒事。」

話一出口,聲音中的哭腔讓自己都為之震驚了。

為什麼?

不是已經放下了嗎?

「公子……」被撞到的人似乎是擔心,撐著傘苞了幾步,我擺擺手,他停下了,我急急地進了一小巷,大道上人太多,此等狼狽樣,徒惹人注目。

狼狽地進了小巷,雙手扶在牆面上,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就這樣慢慢地順著牆壁慢慢地滑下來。

掩面,雨水從臉上流了下來,冰涼地,沿著人中流入口中。

不能說話,不能哭泣,一出聲,便怕這情感如洪泄,止不住,摧人腸。

墨樵……墨樵……

何時,我與你竟得生疏若此,連幾句話都說不了了……

何時,我與你情份竟只到如此地步,牽腸掛肚,卻怎地無歸路,只得生生放下……

山水長闊,知何處,人海茫茫,萬事空。到如今,只空余了我一人,在這無人路過之處,一個人飲淚傷懷。

昨日,想昨日情濃意濃,到今日,冷冷清清,無話可說,萬般無計,情放下,人空瘦。

似乎有什麼東西漸漸地從眼眶中流了出來。

熱得讓人恐慌。

腿像是麻木了一般,動了不能動,勉強地站起來。

「喲,這不是我們的李大人嘛,怎麼會到骯髒的小弄堂里來了!」一聲刻薄的男聲響起。

冤家路窄,這等尖刻的聲音,不是那昨日我打了他頭的安之悅安郡王,會是何人。

裝作沒听到那聲音,我勉勉強強地扶著牆站起來,腿在地上拖動了幾步,終究是支持不住,顛倒在泥水里,一時泥漿濺起,濺了一身。

「嘖嘖嘖,嘖嘖嘖。」安之悅的兩只鞋子映入眼簾,他撐著傘蹲來,勾著手挑起我的下顎來,「這等狼狽相,李大人,真是讓人心疼呢……」

我晃了晃頭,雙手抓起旁邊的不知什麼東西,努力地想站起來,逃離這等事非之地。

雨紛飛,冬日雨冷得人寒心,往事如潮,無計思量,涌上心頭。

京師事非之地,本就不該來。

到如今,想逃,卻逃得了何處?

三年前如此,如今亦是如此啊……

「老爺,您快逃吧!」父親死後,家里的下人也作鳥獸散,到如今,唯余兩個下人,如今都跪下了,「老爺!」

我眼里含了淚,望了望這兩個在家父死去之里便跟了我的僕人,走上去把收拾好的銀子一份一份地塞往他們手里,「是老爺不好,對不住你們,你們快走吧,再不走,恐怕連累了你們啊!」

「老爺!您也快走吧!」其中一個帶了人散了,另一個,便是跟著自己到現在的小埃。此刻只能慶幸,自己的母親沒有跟著進京來。

否則如此災禍,她老人家如何禁受得住!

「老爺!你快走吧!再不起,就來不及了!」小埃收拾了包袱,拉了我,一時拉不動,不免心里忿忿,「老爺,你還在想那個師傅!我不懂,他就有什麼好的,能讓你這麼痴心!如果不是因為他,老爺你今天早就是高官厚祿,老太爺的冤獄也早就得以平反了!」

炳,哈,哈,是啊,墨樵,你有什麼好,能讓我如此痴心?到頭來,仍是投了別人懷抱。

風呼呼地在耳邊吹過,逃得了何處?

何處可逃?

這天涯海角,何處不是他尉遲家的天下?

他要天得天,要命得命。

何況這天下里,還多了一個人,讓我牽了腸掛了肚,如何能逃得掉?

一步步地後退,每退一步,心便死一分。

到如今,我只能狂笑,我李斐何德何能,能讓這當今聖上來追殺我,不得不笑。

「墨樵,朕保得了你,保不了他!不殺他,朕無以向天下人交代!」

炳,哈,哈,我的嘴動了動,不想說一句話。眼前的男人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

「一切因我而起,與他無關!」墨樵凜眉,扶起我來。小埃早已與我逃散,不知在何處,如今,當真是只余我一人了。

墨樵,你懂嗎……

「朕知道,與你們無關,朕服,但朝中舊臣不服!墨樵,朕保下你,已經是最大極限了!他不死,朕無心交代!」

「哈,哈哈……」我狂笑,「一將功成萬骨枯,今日讓我李斐做了你鞏固皇位的墊腳石,哈,我不服!」

目光清冷。這一群人里面,除卻扶著我的墨樵之外,其余人,在我眼中,均是蠅營狗苟,碌碌無為之徒,空長了一張張凜然的面孔。

但是墨樵,為何你眼中如此的絕望如死灰?

「李斐,朕敬你,就當是你替墨樵死一回罷了!」男人如此道來,「你的家小我會安置好的。」

「哈哈哈,哈——」我笑,「亂臣賊子的家眷,何時有過好下場餅?皇上在這此地方施恩情,這時候就不怕對朝上舊臣無法交代?」

「你——」男人氣結,一把將劍擲給墨樵,「你自己解決他吧,他非死不可!」

我將臉轉向墨樵,他微笑,神情淒涼,我的心咯瞪一下。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我墨樵,生來便當是亂臣賊子,便當是受人踐踏……」

「樵——」男人一下子驚覺,沖過去想奪劍。

墨樵退了兩步,臉上淒然地笑了,「與他無關,皇上用不著保我!我一介小小男寵,惑主兩代,婬亂後宮,篡奪皇權,這樣的人,皇上保我有何用?為何偏偏留了我,殺了有用之臣呢?斐兒,只是遭此無妄之災罷了……」

「樵!」我驚叫。

男人一個箭步上來,「墨樵,你信他!我不信!若說他沒有篡國之心,我不信!他非死不可,但是你何苦呢!朕好不容易讓你月兌了禍,如今一切與你無關了!你為何一定要……」

墨樵笑容依舊。「我墨樵,自先帝逝後,恩仇皆消,早已是行尸走肉,為什麼你們都千方百計地留了我下來呢?明明,你看,明明這麼多的人,哪個不想要我死的?」

環顧著跟在皇上後面的一群人,一個個都凜了眉,似乎他當真是如此禍害一般。

「不!你不能死——」男人肝膽俱裂,叫聲淒厲。

身後一武將上前,「皇上,墨將軍惑亂朝綱,亂我武士品行,實在應該粉身碎骨,以死謝先帝!」

「你——」男人一下子抽出武將腰間劍,一劍便令他送了命,「難道朕想讓一個人活都沒有資格了嗎?」

「請皇上三思!」身後一群武將齊齊跪下。「此二人禍國殃民,臣等受先帝恩惠,為江山社稷著想,不得不除!」

「皇上,」墨樵輕輕地撫了我的頭,抬頭看男人,「你說說,我可有活下去的必要?」他輕輕一笑,剎那劍便往脖子上抹去。

男人目眥俱裂。

我心一下子碎裂成灰。

是什麼東西,如此美麗,如此鮮艷,濺了我一身?

是什麼東西,如此火熱,如此濃稠,流到我額頭?

腿上突然像被什麼東西劃過,一下子站不住,跪倒在地,我慢慢地低下頭,看著從自己的膝蓋處,那身衣料,何時劃破了兩道口子,同樣的,也有那種美麗鮮艷的液體一下子飛濺了出來。

「墨樵已自刎謝罪!至于李斐,朕念其文彩卓然,實乃不可多得的人才,暫斷其兩腿,貶至汾縣,三年不得進京!」

「皇上!」一老將上前,似有不服,「皇上仁慈,但李斐他——」

「難道現在連墨樵都死了!你們還不服嗎?!」男人淒然,抱起那一具銀白尸體,「你們是想要挾朕嗎?」

「臣等不敢!」

天,似乎一下子暗了下來了。

****

一扇小門吱吱叫著被人打開。「王爺,您怎麼還沒走啊?」一聲嬌嗔打斷我思緒,抬起頭來,細雨蒙蒙中,看到這小門旁倚了一個婦人,粉臉丹唇,拋了個媚眼到這邊來。

這等腌地方,只怪自己剛才慌不擇路,現在生生地在人面前受辱。

我拖了腳,手緊緊地摳住牆上突出的石塊站直了,安之悅一直在看著我,這時候竟吃吃地笑了,回過頭來嚷聲道,「月娘,來看看,這位就是三年前的新科狀元,天底下第一大痴情種啊!」

「喲,真的?王爺你又在開我玩笑!」那個婦人顯然是不信,手遮住嘴巴笑,「王爺,我這等小地方,也只有您會來。哪有什麼新科狀元會來啊!只怕是哪里來的騙子吧。」婦人閉了門。

「哈哈哈,哈哈哈。」安之悅哈哈大笑,轉過頭來,「李大人,感覺如何?」

腿近乎麻木,走不動。我干脆閉了眼,眼不見為淨。這等人物,只恨自己今日落到此種地步,被這種人欺凌。

「李大人怎麼不張開眼楮看看啊?」安之悅顯然是惱了,「你怎麼不張開眼楮看看!」他一下子發起狠來,抓住我的頭發,「你的新主兒呢?你的太子呢?啊?他在哪兒?怎麼不見他不救你啊!」

頭皮上傳來一陣陣痛意。我掙扎了一下,反倒再次跌倒在地。

「李斐,你不看看你自己,都像個什麼樣子!」安之悅蹲下來,一把抓起我的頭發,泥水從額頭上一下子流了下來,我緊緊閉了眼,但還是能感覺得到泥水流入眼中的澀澀的感覺,「好啊!不看我!你看不起我是不是?你看不起我安之悅是不是?!」他咬牙切齒,「你李斐算個什麼東西,不也就是個靠著男人生活的。不是陵王就是太子,你跟這些婊子有什麼區別!好啊!你以為你清高?你清高個屁!你比那些妓女都不如!」

我抬起頭來,張開眼,望了一下安之悅那張本該還算英俊現在卻因怒意而扭曲的臉,輕輕地哼了一聲,別過臉。

一種米養百種人。生出安之悅這種人,真是虧了。

但是生出我這種人呢?生出我這種人,碌碌無為,于國于家不利,于自己一人,如今又落到如此情境,又何償不虧?

又何償不虧呵……

安之悅紅了眼,「你這算是什麼意思?看不起我?不屑一顧?李斐,你實在欺人太甚!」

我張了眼,雨水打進眼里,生生的疼,「安郡王,我從頭到尾不發一言,何來看不起一說?倒是你,好端端地路不走,送上門來讓人不屑不顧,這不是自取其辱,又是什麼?」

說罷努力起身,卻忽地發現兩腿自膝處有血跡滲出,心下立時顫動了一下。

這……一時頭暈眼花,癱倒在地。

那廂安之悅在暴跳如雷,指著我罵個不停,「好啊!我自取其辱!我是自取其辱又怎地!我就是不甘心!明明我跟你同年!明明我跟你才華不相上下,憑什麼,憑什麼到現在,你落個清官的好名聲,我卻得落得個靠父親蔭蓽?我自問我這一生,做過何種錯事?!為什麼生生地攤上你一個李斐,這般的看不起我!這般的要在你面前受辱?!」

我兩眼發暈,看著兩腿自膝處血流不止,心里發了急,一下子撐了手在地上就爬。

只要爬出這條巷口,就是人流繁忙的大道,在那里,可以叫人拉了回客棧……

身體一下子被人踢倒。

安之悅顯然是沒有罵夠,我爬,他生生地把我拖回原地,指著我就罵,定要我听他的滿月復憤恨。可恨他一個郡王爺,竟生得如此狹隘心胸。

當下心頭一口怒氣上來,坐在地上揮拳就打。

就算是文人又如何,這種人,只得動拳。

不知道自己這一拳揮出去有多重,只覺一拳打出去,心里無比舒暢,但眼前卻更暈了暈,料定自己的身體是即將支持不住,索性罵了個過癮,「郡王爺,我李斐就是瞧不起你又如何?這普天之下,所有人我李斐都瞧得起,就偏偏你一個,在我眼中,連豬狗都不如!」

「你——」安之悅擦了擦嘴角的血,一下子眼里泛出血絲來,「好啊,李斐,是你先打我的——這下子你可是毆打朝廷官員大罪……」

「……,……」

還以為會有如何嚇人辦法,怎知憑此人想法,也只能想到這種倚靠朝廷的……

我兩眼一翻,昏倒給他看。

醒來的時候還在那里,只不過雨已經停了。慶幸沒看到安之悅身影,大概是看到我暈死了就走了罷。

我嘆了一聲,口中干苦得厲害,掙扎坐起,覺得略有些神清氣爽,怎知低頭看時,看到自己兩腿跪在血泊里,那血泊中又混了泥,顯得極是淒慘不堪,一時愣了愣。

嗚……

頭……好暈……

不要讓我死得那樣子惡心吧……

就這樣坐在地上,頭靠在牆上靠了一會兒,神智清明了一些,才嘆一口氣,撕下衣袍下擺,想包扎一下傷處。撕開一些布料才發現,兩腿甚是泥濘不堪,泥血混在一起,干脆放棄,干坐在那里。

仰天嘆一口氣,再低頭看看兩腿。這樣子下去,難道是要殘了?

望了望這條小巷,根本就是沒有幾房人家,想著那個安之悅居然找相好的都能找到這種地方,不由得咋舌。他這種人的生活,果然是我難以想象的。

「老爺……老爺……」

遠處有人喊話,不知何人,我努力叫出聲來就應,「老爺在這里!」

有人急急跑來,身形竟有些像小埃?

不會吧,這樣子也能讓我踫上!

剎時感激涕零,不由得感嘆︰天不亡我也!想我李斐平時待人以誠,從來沒有做過什麼偷雞模狗之事,能得此好報,實乃天意。

餅來一人,收了一把傘,從我身邊走過,似是看也沒有看到,「老爺?」

我淒慘地哼哼,不是小埃。

又再進來一人,「老爺呢?叫你找人,還沒找到?再找不到的話,少爺一發脾氣,你我都得完蛋!」

先前那一人嘰嘰咕咕,「大雨天的,讓我出來找一個瘋老頭子,誰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兩人啼啼咕咕地走過我身邊,我努力叫,「救命……」

衣衫從臉上擦過。腿上掉下兩枚銅錢。

呆愣。

冷風吹過。

呆呆地低下頭來,望著掉在自己腿上的兩枚銅錢。呆呆地注視了好長一會兒,注意到地上一只螞蟻爬過,這種小東西,都愣是精明得避開了水坑爬得飛快。

再抬起頭來,遠遠的傳來那兩個人的話,「現在的乞丐,都弄成這種模樣……」

「靠著人的厭惡賺錢,真是……」

「……,……」

好想再昏倒算了!老天爺,為何不讓我剛才直接昏倒死掉?

苦哈哈地笑兩聲,我僕倒在地,兩手撐起來就爬。短短十幾步路的小巷,爬起來卻是如此費勁,似乎永遠盡頭,不由得心里暗暗咒罵自己剛才沒事跑那麼遠干嘛。不知爬了多長時間,眼前突然出現兩只腳,然後,便是一把傘「啪啦——」一聲掉落在地的聲音。

我抬起頭來。

小埃眼眶里兩滴淚「嘀嗒——」一聲掉下來。瞬時淚如雨下。

「老爺……」他跪下來,抱著我痛哭。

我愣愣地被他抱住,一時心里不知何種感覺,居然想不出要說什麼。

直覺,要笑。于是笑著安慰他,「小埃……呵呵……小埃……」剛一開口,心頭突地酸了一下,淒楚似乎是一下子涌上心頭來,剎時哽了喉,紅了眼。

「老爺……老爺……」小埃的哭聲在耳邊,「吃午飯了老爺還沒回來,想著老爺會不會走丟了,沒想……沒想到……」

這孩子……

「呵呵……小埃……老爺沒事……你看老爺我不是好好的嗎……」我重重地咬了一下唇潤潤喉,勉強拉開笑臉,拍拍他的肩膀道,這才發現這三年來,小埃不知何時也已經長得有腰有膀了。一時竟有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感。

「老爺,你何苦!你何苦呢!」小埃抱著我痛哭,「老爺你知不知道,那年我尋上去,看到你那個樣子在泥里翻打滾爬,一身泥一身血的,我心里看了不知有多難受。好不容易熬到汾縣了,想著老爺您總算可以月兌離苦海了,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了,沒想到,沒想到啊,又生出了這種變節……」

我笑道,「沒事,沒事的。你家老爺我命長,不會有事情的。」話里這樣子說著,兩腿卻一軟,身體上不住地往下滑。

小埃連忙抓住我,背了我跌跌撞撞地就往路口走,到了路口看得他也是滿頭汗珠,我掙開了,手伸出來,指指路的旁邊。

那旁邊,一位綁了白頭巾的老農正是賣菜回來,車里空空的,我死死地睜開著眼,看小埃過去。老農過來瞅了瞅我,「死人我可不運的,半道上要是就這樣子死在我的車里的話,是會觸霉頭的。」

我綻開一抹笑容,以證明我沒死,用盡力氣說一聲,「謝謝了……」

「那這個錢……」

「給你錢,我給你銀子!」小埃急出了淚,死死地拉住他,「我這就給你銀子!」他模模口袋里,掏出一些碎銀子,拉車的人掂了掂,這才綻開笑臉,「好說,好說。」

顛顛簸簸地回到了住的客棧,小埃背著我進門,把個客棧的老板嚇了一大跳,就這樣子被小埃背著上樓,趴在他的肩頭,陣陣酸楚襲上心頭,不得不感嘆自己。

進了房後便昏昏沉沈,時醒時睡。待到再睜開眼的時候,望見有人在我腿上模來模去,我一下子警覺,想要坐起來。

「老爺,別緊張,只是大夫來了。」小埃道。

我嘆了一口氣,復又躺下,不知何時冷汗已是滿額。總是感覺到有點不對,再回過頭看時,這才發現太子就站在一旁,目露擔憂之色,似有什麼要說,卻緊緊地抿了唇。

「只是舊疾復發罷了。」老大夫道,站起來拉小埃過去,我听到那邊輕聲道,「此處尚未有大礙,只是下次如果再這樣……恐怕就要這樣子殘了……」

要殘,還得要這時?三年前斷兩足筋脈,一時間幾乎成廢人一個,如今,還不是如此活生生地,在人面前,笑了會哭,哭了會笑。

這一生如小丑般,自小便未得天之恩寵。

我笑一聲,「小埃,給大夫診金,按方子去抓藥。」

「老爺!」小埃叫道。

「讓我靜一靜。」我轉過身,面向著牆,眼里酸酸的,我重重地閉了一閉眼,咬了咬唇。

「李斐……」太子的聲音似是猶疑。

「客倌……」小二在門口躊躕了好長時間才進來,「老板要我問問你們,如果人要是活不長了,就快結帳……呃……這人死在店里面……」

太子听言一下子站了起來。轉過身,眼楮對上那個小二,眼里飛出小刀子,一刀一刀地刺死他。

「呃……」受不了這種目光,小二一步一步後退,「是老板要我問的!不關我的事……」

幾個侍衛站了起來,一個個向他圍去。

「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的——」小二道,「我這就走,這就走。」他兩手扶在後面的樓梯扶桿上,賠著笑,「這就走。」腳向後退出一步,樓梯上立時傳來「咕咚咕咚」的聲音。

「真是世態炎涼。」太子哼一聲。

我回過頭來,虛弱地笑笑,「只是擔心我的身體,過來問一聲,何必為難人家小孩子呢。」

「哼,小孩子。都跟我這般大小了,還算是小孩子。」太子從鼻孔里哼一聲,「想我十幾歲的時候,也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格斗打獵,哪樣不一一練過來……」說了幾句後,突地似乎又想起一些事來,嘆一聲,「只嘆我如此才華,卻連多說一句都——」話說到這里,突地停了停,轉頭看了看我。

我眯了眼,半醒半睡。

太子也就這樣子靜靜地站在那兒,好久,沒有離去的意思。

我耐不住,道,「太子殿下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有什麼事?」

「……」太子沉默了下,抬眼道,「父皇要殺你。」

我輕笑了下。

「我卻阻不住。下午陵王回宮,父皇大發雷霆……」

「不用欠疚。」我淡笑一聲,「京師本就不是我待的地方。太子殿下此時還想留我下來?」

「……」太子無語,半晌,才輕語,「是我的錯……」

「死不了,別擔心了。你父皇就是想殺我,也得費心費力想個罪名。到如今,我還有何新罪名可按?」我笑著轉過身去,「朝遷之事,也並非是由得他想殺便殺。」

眼一闔,便入了夢鄉。

如今好事,只得到夢中去尋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午夜,小埃柱著下巴在我床前一下一下地打嗑睡。我悄悄掀開被子看自己的兩腿,腿上被涂了厚厚一層草藥,包得像兩根大柱子。把臉輕輕地靠到上面,有一股草藥的味道隱隱透出來。我再嘆一口氣。

嘆氣聲似是驚動了小埃,他猛的一抬頭,「老爺,你怎麼可以這樣子坐起來!」

我笑笑,「坐起來不礙事的。」

「快躺下快躺下!」小埃道,急急推我躺下。

我笑道,「這下子你倒成了老媽子了,怎麼,把老爺我當什麼了!」

小埃臉一凜,「老爺!你都把自己弄成這種樣子的,還拿小的開玩笑!」話說著,突地眼眶里就撲簌簌地滾下兩串淚來。

嚇我……一大跳……

心驚肉跳。「怎麼了?」

人家小孩子干脆撲到我身上大哭起來,「老爺……老爺……」

我拍拍他,「都這麼大了,還這種樣子……」

「太子來過了……我都知道了……可是老爺您這個樣子,想逃也逃不了,我真怕老爺您會死……」說了一句,他又哽咽著去打自己嘴巴,「混!我怎麼可以這樣子亂說!」

我笑逐顏開,模模他的頭,「老爺我命大,死不了。」真是可愛的小孩子啊!「你看看想當年,老爺我不是比現在更慘嘛,都活到現在,還不是好好的?」

「可是老爺你現在……」小埃望著我的腿,哽咽著。

我瞅瞅兩腿,挑起眉,「現在怎麼了?你想說老爺我這兩條腿真難看?」

「……不敢。」

「可是真的很丑啊……」我皺了眉,左瞧瞧右瞅瞅,「像象腿……」

「……」

「小埃,你幫老爺把那些東西弄下來好不好?」我誘哄道。

「不!」

小孩子就是這麼不懂事!我氣極,憤怒地躺回去,頭重重地靠到枕頭上,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小埃,中午將軍如何?」

「回去了。」小埃愣了一下。

「費話,誰不知道他回去了。」我嘆口氣,「他怎麼回去的?」

「走著回去的啊?」小埃再愣,「老爺你糊涂了……」

「……」

火冒三丈。

「我是問應大將軍怎麼回去的!有沒有淋雨?!有沒有生氣!有沒有拿你給他送的傘!有沒有說什麼話!有沒有罵你!……」火大地問了一大堆,忽得心里覺疲倦至極,擺擺手,「罷罷罷,你不用回答也罷……」

小埃說得極為無辜,「老爺,應將軍就這樣子走,小的追上去,他理也不理小的。」

「呵呵呵,呵呵呵,」我突地笑了起來,「是啊,我錯了。如何可以叫你上去?哈,」喉嚨里嗆了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涌了上來,我咧開嘴,「哈,哈哈哈——」

一連串的笑聲如爆竹一般地震動了房間里的空氣。

望著小埃愣愣的樣子,我大笑不止。

笑,竟是如此之簡單。

「小埃,你不懂!我也沒有想到!我真是錯到底了!」我大笑著,「怎麼可以叫你上去!炳哈哈——」

李斐……你真是……蠢到家了……

有些事情,就這樣子唾手可得……

小埃愣愣地,待我笑完,收拾了衣物,服侍我睡好。

我緊緊地閉著眼,感覺到有兩只手在被子四角掖了掖,而後是輕輕的關門聲。閉了眼,聞著被子的氣息。

天可憐見!有些事情,老天爺給了我,如此的唾手可得……

如此的唾手可得……

我卻視如敝履……

怎麼可以叫小埃去!怎麼可以叫小埃上去……

應劭。

應該是我追上去的啊……

暖意上心頭,哽咽,淚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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