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县令大将军(下) 第四章
作者:胭脂虫

不能坐。

不能坐。

再坐在那里,恐怕思念如潮,止不住做出何事来。

跌跌撞撞地出了客栈,迎面便撞上一个人,撞得身子一歪,竟就扑倒在地上。下了一夜的雨,到现在,仍是薄薄的细雨,地面路滑,略有些泥泞了。腿上的布料略有些被刮破,腿上一下子生疼生疼的。挣扎著爬起来,将袖子挡住了脸,对著被撞到的人道一声对不起,急急离开。

人海茫茫。跌跌撞撞地走回去,不知有多少人与我擦肩而过,记不清。只记得右腿关节处生疼,撕心肺裂的痛,痛得两眼都要睁不开了。

“公子,您没事吧……”又一个人与我相撞,身体一个踉跄,几乎软倒在地。我挣扎著扶住旁边一株掉了叶的小树,低著头笑道,“没事。”

话一出口,声音中的哭腔让自己都为之震惊了。

为什么?

不是已经放下了吗?

“公子……”被撞到的人似乎是担心,撑著伞苞了几步,我摆摆手,他停下了,我急急地进了一小巷,大道上人太多,此等狼狈样,徒惹人注目。

狼狈地进了小巷,双手扶在墙面上,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就这样慢慢地顺著墙壁慢慢地滑下来。

掩面,雨水从脸上流了下来,冰凉地,沿著人中流入口中。

不能说话,不能哭泣,一出声,便怕这情感如洪泄,止不住,摧人肠。

墨樵……墨樵……

何时,我与你竟得生疏若此,连几句话都说不了了……

何时,我与你情份竟只到如此地步,牵肠挂肚,却怎地无归路,只得生生放下……

山水长阔,知何处,人海茫茫,万事空。到如今,只空余了我一人,在这无人路过之处,一个人饮泪伤怀。

昨日,想昨日情浓意浓,到今日,冷冷清清,无话可说,万般无计,情放下,人空瘦。

似乎有什么东西渐渐地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热得让人恐慌。

腿像是麻木了一般,动了不能动,勉强地站起来。

“哟,这不是我们的李大人嘛,怎么会到肮脏的小弄堂里来了!”一声刻薄的男声响起。

冤家路窄,这等尖刻的声音,不是那昨日我打了他头的安之悦安郡王,会是何人。

装作没听到那声音,我勉勉强强地扶著墙站起来,腿在地上拖动了几步,终究是支持不住,颠倒在泥水里,一时泥浆溅起,溅了一身。

“啧啧啧,啧啧啧。”安之悦的两只鞋子映入眼帘,他撑著伞蹲来,勾著手挑起我的下颚来,“这等狼狈相,李大人,真是让人心疼呢……”

我晃了晃头,双手抓起旁边的不知什么东西,努力地想站起来,逃离这等事非之地。

雨纷飞,冬日雨冷得人寒心,往事如潮,无计思量,涌上心头。

京师事非之地,本就不该来。

到如今,想逃,却逃得了何处?

三年前如此,如今亦是如此啊……

“老爷,您快逃吧!”父亲死后,家里的下人也作鸟兽散,到如今,唯余两个下人,如今都跪下了,“老爷!”

我眼里含了泪,望了望这两个在家父死去之里便跟了我的仆人,走上去把收拾好的银子一份一份地塞往他们手里,“是老爷不好,对不住你们,你们快走吧,再不走,恐怕连累了你们啊!”

“老爷!您也快走吧!”其中一个带了人散了,另一个,便是跟著自己到现在的小埃。此刻只能庆幸,自己的母亲没有跟著进京来。

否则如此灾祸,她老人家如何禁受得住!

“老爷!你快走吧!再不起,就来不及了!”小埃收拾了包袱,拉了我,一时拉不动,不免心里忿忿,“老爷,你还在想那个师傅!我不懂,他就有什么好的,能让你这么痴心!如果不是因为他,老爷你今天早就是高官厚禄,老太爷的冤狱也早就得以平反了!”

炳,哈,哈,是啊,墨樵,你有什么好,能让我如此痴心?到头来,仍是投了别人怀抱。

风呼呼地在耳边吹过,逃得了何处?

何处可逃?

这天涯海角,何处不是他尉迟家的天下?

他要天得天,要命得命。

何况这天下里,还多了一个人,让我牵了肠挂了肚,如何能逃得掉?

一步步地后退,每退一步,心便死一分。

到如今,我只能狂笑,我李斐何德何能,能让这当今圣上来追杀我,不得不笑。

“墨樵,朕保得了你,保不了他!不杀他,朕无以向天下人交代!”

炳,哈,哈,我的嘴动了动,不想说一句话。眼前的男人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

“一切因我而起,与他无关!”墨樵凛眉,扶起我来。小埃早已与我逃散,不知在何处,如今,当真是只余我一人了。

墨樵,你懂吗……

“朕知道,与你们无关,朕服,但朝中旧臣不服!墨樵,朕保下你,已经是最大极限了!他不死,朕无心交代!”

“哈,哈哈……”我狂笑,“一将功成万骨枯,今日让我李斐做了你巩固皇位的垫脚石,哈,我不服!”

目光清冷。这一群人里面,除却扶著我的墨樵之外,其余人,在我眼中,均是蝇营狗苟,碌碌无为之徒,空长了一张张凛然的面孔。

但是墨樵,为何你眼中如此的绝望如死灰?

“李斐,朕敬你,就当是你替墨樵死一回罢了!”男人如此道来,“你的家小我会安置好的。”

“哈哈哈,哈——”我笑,“乱臣贼子的家眷,何时有过好下场饼?皇上在这此地方施恩情,这时候就不怕对朝上旧臣无法交代?”

“你——”男人气结,一把将剑掷给墨樵,“你自己解决他吧,他非死不可!”

我将脸转向墨樵,他微笑,神情凄凉,我的心咯瞪一下。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我墨樵,生来便当是乱臣贼子,便当是受人践踏……”

“樵——”男人一下子惊觉,冲过去想夺剑。

墨樵退了两步,脸上凄然地笑了,“与他无关,皇上用不著保我!我一介小小男宠,惑主两代,婬乱后宫,篡夺皇权,这样的人,皇上保我有何用?为何偏偏留了我,杀了有用之臣呢?斐儿,只是遭此无妄之灾罢了……”

“樵!”我惊叫。

男人一个箭步上来,“墨樵,你信他!我不信!若说他没有篡国之心,我不信!他非死不可,但是你何苦呢!朕好不容易让你月兑了祸,如今一切与你无关了!你为何一定要……”

墨樵笑容依旧。“我墨樵,自先帝逝后,恩仇皆消,早已是行尸走肉,为什么你们都千方百计地留了我下来呢?明明,你看,明明这么多的人,哪个不想要我死的?”

环顾著跟在皇上后面的一群人,一个个都凛了眉,似乎他当真是如此祸害一般。

“不!你不能死——”男人肝胆俱裂,叫声凄厉。

身后一武将上前,“皇上,墨将军惑乱朝纲,乱我武士品行,实在应该粉身碎骨,以死谢先帝!”

“你——”男人一下子抽出武将腰间剑,一剑便令他送了命,“难道朕想让一个人活都没有资格了吗?”

“请皇上三思!”身后一群武将齐齐跪下。“此二人祸国殃民,臣等受先帝恩惠,为江山社稷著想,不得不除!”

“皇上,”墨樵轻轻地抚了我的头,抬头看男人,“你说说,我可有活下去的必要?”他轻轻一笑,刹那剑便往脖子上抹去。

男人目眦俱裂。

我心一下子碎裂成灰。

是什么东西,如此美丽,如此鲜艳,溅了我一身?

是什么东西,如此火热,如此浓稠,流到我额头?

腿上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划过,一下子站不住,跪倒在地,我慢慢地低下头,看著从自己的膝盖处,那身衣料,何时划破了两道口子,同样的,也有那种美丽鲜艳的液体一下子飞溅了出来。

“墨樵已自刎谢罪!至于李斐,朕念其文彩卓然,实乃不可多得的人才,暂断其两腿,贬至汾县,三年不得进京!”

“皇上!”一老将上前,似有不服,“皇上仁慈,但李斐他——”

“难道现在连墨樵都死了!你们还不服吗?!”男人凄然,抱起那一具银白尸体,“你们是想要挟朕吗?”

“臣等不敢!”

天,似乎一下子暗了下来了。

****

一扇小门吱吱叫著被人打开。“王爷,您怎么还没走啊?”一声娇嗔打断我思绪,抬起头来,细雨蒙蒙中,看到这小门旁倚了一个妇人,粉脸丹唇,抛了个媚眼到这边来。

这等腌地方,只怪自己刚才慌不择路,现在生生地在人面前受辱。

我拖了脚,手紧紧地抠住墙上突出的石块站直了,安之悦一直在看著我,这时候竟吃吃地笑了,回过头来嚷声道,“月娘,来看看,这位就是三年前的新科状元,天底下第一大痴情种啊!”

“哟,真的?王爷你又在开我玩笑!”那个妇人显然是不信,手遮住嘴巴笑,“王爷,我这等小地方,也只有您会来。哪有什么新科状元会来啊!只怕是哪里来的骗子吧。”妇人闭了门。

“哈哈哈,哈哈哈。”安之悦哈哈大笑,转过头来,“李大人,感觉如何?”

腿近乎麻木,走不动。我干脆闭了眼,眼不见为净。这等人物,只恨自己今日落到此种地步,被这种人欺凌。

“李大人怎么不张开眼睛看看啊?”安之悦显然是恼了,“你怎么不张开眼睛看看!”他一下子发起狠来,抓住我的头发,“你的新主儿呢?你的太子呢?啊?他在哪儿?怎么不见他不救你啊!”

头皮上传来一阵阵痛意。我挣扎了一下,反倒再次跌倒在地。

“李斐,你不看看你自己,都像个什么样子!”安之悦蹲下来,一把抓起我的头发,泥水从额头上一下子流了下来,我紧紧闭了眼,但还是能感觉得到泥水流入眼中的涩涩的感觉,“好啊!不看我!你看不起我是不是?你看不起我安之悦是不是?!”他咬牙切齿,“你李斐算个什么东西,不也就是个靠著男人生活的。不是陵王就是太子,你跟这些婊子有什么区别!好啊!你以为你清高?你清高个屁!你比那些妓女都不如!”

我抬起头来,张开眼,望了一下安之悦那张本该还算英俊现在却因怒意而扭曲的脸,轻轻地哼了一声,别过脸。

一种米养百种人。生出安之悦这种人,真是亏了。

但是生出我这种人呢?生出我这种人,碌碌无为,于国于家不利,于自己一人,如今又落到如此情境,又何偿不亏?

又何偿不亏呵……

安之悦红了眼,“你这算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不屑一顾?李斐,你实在欺人太甚!”

我张了眼,雨水打进眼里,生生的疼,“安郡王,我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何来看不起一说?倒是你,好端端地路不走,送上门来让人不屑不顾,这不是自取其辱,又是什么?”

说罢努力起身,却忽地发现两腿自膝处有血迹渗出,心下立时颤动了一下。

这……一时头晕眼花,瘫倒在地。

那厢安之悦在暴跳如雷,指著我骂个不停,“好啊!我自取其辱!我是自取其辱又怎地!我就是不甘心!明明我跟你同年!明明我跟你才华不相上下,凭什么,凭什么到现在,你落个清官的好名声,我却得落得个靠父亲荫荜?我自问我这一生,做过何种错事?!为什么生生地摊上你一个李斐,这般的看不起我!这般的要在你面前受辱?!”

我两眼发晕,看著两腿自膝处血流不止,心里发了急,一下子撑了手在地上就爬。

只要爬出这条巷口,就是人流繁忙的大道,在那里,可以叫人拉了回客栈……

身体一下子被人踢倒。

安之悦显然是没有骂够,我爬,他生生地把我拖回原地,指著我就骂,定要我听他的满月复愤恨。可恨他一个郡王爷,竟生得如此狭隘心胸。

当下心头一口怒气上来,坐在地上挥拳就打。

就算是文人又如何,这种人,只得动拳。

不知道自己这一拳挥出去有多重,只觉一拳打出去,心里无比舒畅,但眼前却更晕了晕,料定自己的身体是即将支持不住,索性骂了个过瘾,“郡王爷,我李斐就是瞧不起你又如何?这普天之下,所有人我李斐都瞧得起,就偏偏你一个,在我眼中,连猪狗都不如!”

“你——”安之悦擦了擦嘴角的血,一下子眼里泛出血丝来,“好啊,李斐,是你先打我的——这下子你可是殴打朝廷官员大罪……”

“……,……”

还以为会有如何吓人办法,怎知凭此人想法,也只能想到这种倚靠朝廷的……

我两眼一翻,昏倒给他看。

醒来的时候还在那里,只不过雨已经停了。庆幸没看到安之悦身影,大概是看到我晕死了就走了罢。

我叹了一声,口中干苦得厉害,挣扎坐起,觉得略有些神清气爽,怎知低头看时,看到自己两腿跪在血泊里,那血泊中又混了泥,显得极是凄惨不堪,一时愣了愣。

呜……

头……好晕……

不要让我死得那样子恶心吧……

就这样坐在地上,头靠在墙上靠了一会儿,神智清明了一些,才叹一口气,撕下衣袍下摆,想包扎一下伤处。撕开一些布料才发现,两腿甚是泥泞不堪,泥血混在一起,干脆放弃,干坐在那里。

仰天叹一口气,再低头看看两腿。这样子下去,难道是要残了?

望了望这条小巷,根本就是没有几房人家,想著那个安之悦居然找相好的都能找到这种地方,不由得咋舌。他这种人的生活,果然是我难以想象的。

“老爷……老爷……”

远处有人喊话,不知何人,我努力叫出声来就应,“老爷在这里!”

有人急急跑来,身形竟有些像小埃?

不会吧,这样子也能让我碰上!

刹时感激涕零,不由得感叹:天不亡我也!想我李斐平时待人以诚,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偷鸡模狗之事,能得此好报,实乃天意。

饼来一人,收了一把伞,从我身边走过,似是看也没有看到,“老爷?”

我凄惨地哼哼,不是小埃。

又再进来一人,“老爷呢?叫你找人,还没找到?再找不到的话,少爷一发脾气,你我都得完蛋!”

先前那一人叽叽咕咕,“大雨天的,让我出来找一个疯老头子,谁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两人啼啼咕咕地走过我身边,我努力叫,“救命……”

衣衫从脸上擦过。腿上掉下两枚铜钱。

呆愣。

冷风吹过。

呆呆地低下头来,望著掉在自己腿上的两枚铜钱。呆呆地注视了好长一会儿,注意到地上一只蚂蚁爬过,这种小东西,都愣是精明得避开了水坑爬得飞快。

再抬起头来,远远的传来那两个人的话,“现在的乞丐,都弄成这种模样……”

“靠著人的厌恶赚钱,真是……”

“……,……”

好想再昏倒算了!老天爷,为何不让我刚才直接昏倒死掉?

苦哈哈地笑两声,我仆倒在地,两手撑起来就爬。短短十几步路的小巷,爬起来却是如此费劲,似乎永远尽头,不由得心里暗暗咒骂自己刚才没事跑那么远干嘛。不知爬了多长时间,眼前突然出现两只脚,然后,便是一把伞“啪啦——”一声掉落在地的声音。

我抬起头来。

小埃眼眶里两滴泪“嘀嗒——”一声掉下来。瞬时泪如雨下。

“老爷……”他跪下来,抱著我痛哭。

我愣愣地被他抱住,一时心里不知何种感觉,居然想不出要说什么。

直觉,要笑。于是笑著安慰他,“小埃……呵呵……小埃……”刚一开口,心头突地酸了一下,凄楚似乎是一下子涌上心头来,刹时哽了喉,红了眼。

“老爷……老爷……”小埃的哭声在耳边,“吃午饭了老爷还没回来,想著老爷会不会走丢了,没想……没想到……”

这孩子……

“呵呵……小埃……老爷没事……你看老爷我不是好好的吗……”我重重地咬了一下唇润润喉,勉强拉开笑脸,拍拍他的肩膀道,这才发现这三年来,小埃不知何时也已经长得有腰有膀了。一时竟有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之感。

“老爷,你何苦!你何苦呢!”小埃抱著我痛哭,“老爷你知不知道,那年我寻上去,看到你那个样子在泥里翻打滚爬,一身泥一身血的,我心里看了不知有多难受。好不容易熬到汾县了,想著老爷您总算可以月兑离苦海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没想到,没想到啊,又生出了这种变节……”

我笑道,“没事,没事的。你家老爷我命长,不会有事情的。”话里这样子说著,两腿却一软,身体上不住地往下滑。

小埃连忙抓住我,背了我跌跌撞撞地就往路口走,到了路口看得他也是满头汗珠,我挣开了,手伸出来,指指路的旁边。

那旁边,一位绑了白头巾的老农正是卖菜回来,车里空空的,我死死地睁开著眼,看小埃过去。老农过来瞅了瞅我,“死人我可不运的,半道上要是就这样子死在我的车里的话,是会触霉头的。”

我绽开一抹笑容,以证明我没死,用尽力气说一声,“谢谢了……”

“那这个钱……”

“给你钱,我给你银子!”小埃急出了泪,死死地拉住他,“我这就给你银子!”他模模口袋里,掏出一些碎银子,拉车的人掂了掂,这才绽开笑脸,“好说,好说。”

颠颠簸簸地回到了住的客栈,小埃背著我进门,把个客栈的老板吓了一大跳,就这样子被小埃背著上楼,趴在他的肩头,阵阵酸楚袭上心头,不得不感叹自己。

进了房后便昏昏沉沈,时醒时睡。待到再睁开眼的时候,望见有人在我腿上模来模去,我一下子警觉,想要坐起来。

“老爷,别紧张,只是大夫来了。”小埃道。

我叹了一口气,复又躺下,不知何时冷汗已是满额。总是感觉到有点不对,再回过头看时,这才发现太子就站在一旁,目露担忧之色,似有什么要说,却紧紧地抿了唇。

“只是旧疾复发罢了。”老大夫道,站起来拉小埃过去,我听到那边轻声道,“此处尚未有大碍,只是下次如果再这样……恐怕就要这样子残了……”

要残,还得要这时?三年前断两足筋脉,一时间几乎成废人一个,如今,还不是如此活生生地,在人面前,笑了会哭,哭了会笑。

这一生如小丑般,自小便未得天之恩宠。

我笑一声,“小埃,给大夫诊金,按方子去抓药。”

“老爷!”小埃叫道。

“让我静一静。”我转过身,面向著墙,眼里酸酸的,我重重地闭了一闭眼,咬了咬唇。

“李斐……”太子的声音似是犹疑。

“客倌……”小二在门口踌蹰了好长时间才进来,“老板要我问问你们,如果人要是活不长了,就快结帐……呃……这人死在店里面……”

太子听言一下子站了起来。转过身,眼睛对上那个小二,眼里飞出小刀子,一刀一刀地刺死他。

“呃……”受不了这种目光,小二一步一步后退,“是老板要我问的!不关我的事……”

几个侍卫站了起来,一个个向他围去。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的——”小二道,“我这就走,这就走。”他两手扶在后面的楼梯扶杆上,赔著笑,“这就走。”脚向后退出一步,楼梯上立时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

“真是世态炎凉。”太子哼一声。

我回过头来,虚弱地笑笑,“只是担心我的身体,过来问一声,何必为难人家小孩子呢。”

“哼,小孩子。都跟我这般大小了,还算是小孩子。”太子从鼻孔里哼一声,“想我十几岁的时候,也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格斗打猎,哪样不一一练过来……”说了几句后,突地似乎又想起一些事来,叹一声,“只叹我如此才华,却连多说一句都——”话说到这里,突地停了停,转头看了看我。

我眯了眼,半醒半睡。

太子也就这样子静静地站在那儿,好久,没有离去的意思。

我耐不住,道,“太子殿下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有什么事?”

“……”太子沉默了下,抬眼道,“父皇要杀你。”

我轻笑了下。

“我却阻不住。下午陵王回宫,父皇大发雷霆……”

“不用欠疚。”我淡笑一声,“京师本就不是我待的地方。太子殿下此时还想留我下来?”

“……”太子无语,半晌,才轻语,“是我的错……”

“死不了,别担心了。你父皇就是想杀我,也得费心费力想个罪名。到如今,我还有何新罪名可按?”我笑著转过身去,“朝迁之事,也并非是由得他想杀便杀。”

眼一阖,便入了梦乡。

如今好事,只得到梦中去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小埃柱著下巴在我床前一下一下地打嗑睡。我悄悄掀开被子看自己的两腿,腿上被涂了厚厚一层草药,包得像两根大柱子。把脸轻轻地靠到上面,有一股草药的味道隐隐透出来。我再叹一口气。

叹气声似是惊动了小埃,他猛的一抬头,“老爷,你怎么可以这样子坐起来!”

我笑笑,“坐起来不碍事的。”

“快躺下快躺下!”小埃道,急急推我躺下。

我笑道,“这下子你倒成了老妈子了,怎么,把老爷我当什么了!”

小埃脸一凛,“老爷!你都把自己弄成这种样子的,还拿小的开玩笑!”话说著,突地眼眶里就扑簌簌地滚下两串泪来。

吓我……一大跳……

心惊肉跳。“怎么了?”

人家小孩子干脆扑到我身上大哭起来,“老爷……老爷……”

我拍拍他,“都这么大了,还这种样子……”

“太子来过了……我都知道了……可是老爷您这个样子,想逃也逃不了,我真怕老爷您会死……”说了一句,他又哽咽著去打自己嘴巴,“混!我怎么可以这样子乱说!”

我笑逐颜开,模模他的头,“老爷我命大,死不了。”真是可爱的小孩子啊!“你看看想当年,老爷我不是比现在更惨嘛,都活到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可是老爷你现在……”小埃望著我的腿,哽咽著。

我瞅瞅两腿,挑起眉,“现在怎么了?你想说老爷我这两条腿真难看?”

“……不敢。”

“可是真的很丑啊……”我皱了眉,左瞧瞧右瞅瞅,“像象腿……”

“……”

“小埃,你帮老爷把那些东西弄下来好不好?”我诱哄道。

“不!”

小孩子就是这么不懂事!我气极,愤怒地躺回去,头重重地靠到枕头上,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小埃,中午将军如何?”

“回去了。”小埃愣了一下。

“费话,谁不知道他回去了。”我叹口气,“他怎么回去的?”

“走著回去的啊?”小埃再愣,“老爷你糊涂了……”

“……”

火冒三丈。

“我是问应大将军怎么回去的!有没有淋雨?!有没有生气!有没有拿你给他送的伞!有没有说什么话!有没有骂你!……”火大地问了一大堆,忽得心里觉疲倦至极,摆摆手,“罢罢罢,你不用回答也罢……”

小埃说得极为无辜,“老爷,应将军就这样子走,小的追上去,他理也不理小的。”

“呵呵呵,呵呵呵,”我突地笑了起来,“是啊,我错了。如何可以叫你上去?哈,”喉咙里呛了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我咧开嘴,“哈,哈哈哈——”

一连串的笑声如爆竹一般地震动了房间里的空气。

望著小埃愣愣的样子,我大笑不止。

笑,竟是如此之简单。

“小埃,你不懂!我也没有想到!我真是错到底了!”我大笑著,“怎么可以叫你上去!炳哈哈——”

李斐……你真是……蠢到家了……

有些事情,就这样子唾手可得……

小埃愣愣地,待我笑完,收拾了衣物,服侍我睡好。

我紧紧地闭著眼,感觉到有两只手在被子四角掖了掖,而后是轻轻的关门声。闭了眼,闻著被子的气息。

天可怜见!有些事情,老天爷给了我,如此的唾手可得……

如此的唾手可得……

我却视如敝履……

怎么可以叫小埃去!怎么可以叫小埃上去……

应劭。

应该是我追上去的啊……

暖意上心头,哽咽,泪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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