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空曲 第一章
作者:言妍

离人泪

垂下廉栊,

荒烟含翠,

年华不识花自飞,

纵使天涯无情碧,

几番望断离人泪。

嘉靖三十七年,岁次戊午。(西元一五五八年)秋,山东汶城河畔,雁见南飞!蓝天薄薄丝云。

丛山绿转黄中,风拂过阵阵萧索,这在上游处,乱石湍急,有块大木板横冲直撞而下,不像木舟,也不似竹筏,斜斜歪歪地顺著水流向前,遇到静潭或许打个转,但方向仍然不变。

同时,有两只鹰嚣叫著盘旋,由远山到林稍,圈愈转愈小,昭示的是它们一贯的死亡之舞。

仔细聆听,还有一些隐约的喧噪,但被哗哗水声盖住。

汶河绵长,可入黄河,再出大海,大木板可是此去茫茫,汶城是它人平地后的第一站。

平地上有市集庙会,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码头前泊著摇摆的小舟,但今日很特别地有一艘三帆的官船停靠,表示有自京城来的官员路经此处。

船上的舱室以实心木头建造得有模有样,窄窄的桅板间还围著雕栏,所有的窗口都以竹帘布幔严严地遮住,大家便由此推断,那主人不但是大官,还带著女眷同行。

静静的午后,拥挤的人潮减少了一大半,赶牛赶猪的都离去了,只留一些杂货、采菇和卖糕的小贩还闲闲地来往著。

辟船靠河的一面,竹帘突然卷起小小的一角,有个娇柔清脆的声音传出,语调抑扬顿挫地念著一首桂花词,“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留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她才背完上半阙,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立刻阻止她说:“别再读这些风花雪月的诗词了,当心你爹听到,又叫你去默『女论语』或抄什么『纪泰山铭』了!”

小泵娘淘气的伸伸舌头,一双清灵的眸子由窗缝往外看,除浩瀚的江面和野草、凸山外,没半点赏心悦目之景。

唉!和爹旅行就是如此,只会朝观泰山,到孔子和孟子的家,或看一堆祠、记一堆碑,每天就是祈求“无疆福寿,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之类的官样话。

倘若是她,人访山东,第一个便到青州。那是李清照的故居,她可以遥想那才华横溢的女词人是如何在青州度过那段最美的青春岁月。

秋天咏桂花,多适情适景呀,她想得入神,睫毛闪了闪,听到她唯一的弟弟兆纲走过来说:“三姊,你再告诉我峰山的传说,好不好?”

她转过身,望著这小她五岁,今年才过十的幼弟说:“你怎么老是忘记呢?在很久很以前,女娲氏补天时!剩下一堆五彩斑斓的石头,在驾著云越过泰山时被绊了一跤,五彩石掉落,於是就成为峰山了。”

峰山是孟子故乡的名山,他们前两日才经过,对那大大小小又形状各异的石头印象深刻。

“哈!好有趣的故事,女娲娘娘被泰山爷爷绊了一跤!多好玩呀!”兆纲每听一遍,就大笑一次。

“采眉,少对你弟弟讲这些荒诞不经的故事。”孟夫人吕氏半斜在卧榻上,轻摇著扇子道:“他的四书五经都背不好,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

兆纲一听,立刻将笑脸收敛起来,赶忙回到小桌子上继续练他的楷书,数数还短好几行哩,吕氏自嫁到孟家后,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在无后为大的压力下,不得不为丈夫纳妾。妾进门后,果然生了个男娃,只可怜没度过产妇的鬼门关,孩子平安,自己却死了。

对这唯一的命脉,吕氏当然疼如亲生儿,但毕竟是由妾所生,老觉得他不够聪敏,和上面的姊姊一比,就差一截,管教也不得不愈严格些。国子监祭酒的儿子,书若念不好,岂不是贻笑大方吗?

只可惜采眉不是男孩,还记得她刚出生时,那方额荔鼻,那炯炯目光,多清俊呀!以致抱著采眉时,就不禁恍惚觉得她是个男孩,是将来可以光耀门楣的带把儿。

可惜梦想归梦想,她终究只是梳髻的丫头,能上朝堂的机会,大概就仅有去年为皇上扮“观音”的时候吧!以后所有的荣华富贵,都要看她的丈夫是否成材成器了。

思及“丈夫”二字,吕氏忽见女儿的鹅黄绸衫上少了那镶玉的金锁片,忙问:“你的锁片呢?”

采眉低头一瞧说:“方才换衣裳时,忘在箱子里了。”

“快戴上!待会到夏家见你未来的公婆,这文定信物不随身挂著,人家会觉得奇怪的。”吕氏说。

采眉点点头,很快就在床榻边的箱笼中找到那沉甸甸的坠链。那是一块羊脂白玉,点缀著梅花型的金丝边,约手掌大小,上面刻著几朵梅和“傲梅香”三个字。

去年选上“雾里观音”时,爹还特别在玉的背面加刻一株兰和“凝兰蕙”三个字。

这宝物跟随她三年,由十二岁与夏家订亲起,她都不曾在意过,彷佛这只是一桩遥远的事及与她无关的人,很淡然地存在她的生活轨道外。

直至及笄的十五芳龄,隐隐开始有了悲春伤秋的情绪,方才感觉到“它”的存在,但也缥缥缈缈地无法成形,不值得一虑。

十五佳人……吕氏望著女儿,斜斜的单髻,一排覆额刘海,两束浓黑的发丝由耳际被下,鹅蛋睑白里透红,新月眉下一双翦翦秋瞳,菱角似的红唇未语先笑,青春靓容,不必花纱或珠簪点缀,就明艳照人。

唉!精心娇养,最后是别人家的,爱女还能留在自己身边几年呢?吕氏忍不住说:“到夏家时,记得少说话,也不许东张西望,就乖乖的留在内院里,除了你公公外,任何男人都不能见。”

“娘,我知道啦!你说好几遍了。”采眉笑著说。

“未婚夫妻在行婚礼前见面,会令诸事不吉的。”吕氏再一次叮咛,“知道这一次经山东时要来拜望夏家,我就反对,可你爹和夏总兵同时遭贬,我们调到南京,他们调往长城边的保田,难得能在汶城碰头,也实在不忍阻止他们老朋友难得相聚的机会。”

“爹和夏世怕都得罪了严嵩,对不对?”采眉问。

“别乱讲!女孩子要『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於人』,这是妇言首要的规范。再说,政治是男人的事,我们不能随意批评。”

又是三从四德!采眉耸耸肩,没有顶嘴,迳自乖乖的低头绣她的荷包。闺阁中,其实没有那么封闭,关於严嵩父子的种种恶行,她耳里听,心里也记、也评。

今年春天,皇上对嚣张的严家有一些微词,几位都察御史乘机弹劾,想为冤死的杨继盛和沈练复仇,结果没有成功,反而还引发政争,流贬了一批忠义之士。

“采眉,你到底在绣什么?既是红梅!怎么又用白丝线呢?”吕氏眼尖的瞄到采眉手上的绣品问。

采盾这才发现错误,也不禁暗怪自己的心神不宁,彷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偏偏一旁的兆纲刚完成一张大楷字,听出兴趣,问道:“娘,三姊不能见男人,我可以吗?我好想看看那个拿剑闯进锦衣卫去救人的夏怀川喔!”

采眉瞪大眸子,夏怀川正是她许配终身的人,兆纲说什么闯进锦衣卫救人?她可不曾听过这事儿哩!

“你已经十岁了,当然可以和你爹留在前厅,也正好见见世面。”吕氏说。

“娘,锦衣卫救人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呢?”采眉极为好奇。

吕氏迟疑一会儿说:“就三年前吧!几个在国子监念书的监生,得罪了严首辅的孙儿严鸿,被送进锦衣卫。当时也是监生的夏怀川就直闯都督府,把人要了出来。”

“爹说这才是有胆识的人,还要我以他为榜样哩!”兆纲补充道。

采眉故意说:“在我看,这根本是逞匹夫之勇嘛!”

“匹夫之勇?这话千万别让你爹听到,他是因此才招夏怀川为婿的。”吕氏又说:“说真的,夏怀川文武双全,在京官子弟里算是个拔尖儿的人才,你爹掌理国子监,讲学多年,阅人无数,不会错选的。”

“娘,你也夸他呀?!你以前总不提他,我还以为你不满他这个人呢!”采眉故作淡漠地说。

“哪能提呢?那么早把他吹进你的耳朵里,只怕你会胡思乱想,意不定就容易著魔,去学人家弄什么相思来害自己。女孩子啊!『贞静幽闲,端庄诚』最重要。”吕氏说:“这一次回南京也好,你弟弟可以见见几位大儒,你也顺便受你大姑姑的教,把『列女传。好好的再读一遍。”

大姑姑可是孟家的名人,出嫁一年丈夫病殁,之后便回娘家守节,已经十八年未曾下楼,表示自己从一而终的决心。

这段故事,采眉早就听腻了,为了怕母亲再唠叨,她专心一意地绣著荷包。或许她该加上咏梅的那段话——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吕氏见儿女各自做事,四周十分安静,她轻摇著扇,慢慢地便打起盹来。

汶河上的大木板仍不停的飘流著,偶尔跳几下,偶尔似要翻覆,天空的鹰也随著它飞,姿势愈来愈狂野。

喧闹声亦逐渐增大,突然,林丛中跑出一些人来,码头旁的小贩也丢下摊子往河边奔去,连店面中半睡的夥计都惊醒过来,沉静的午后扬起一阵大骚动,有如老虎闯入羊群般窜乱。正在船头洗杯碗的孟家丫环香儿,倏地站直身,瞪大眼睛,忘了手中的瓷器,任它“哐啷”而碎。

吕氏并没有醒来,采眉听见声响,先要弟弟继续练字,自己则轻轻的走出船舱。那嘈杂声自四面包围而来,她还没弄明白状况,就瞧见那块众人瞩目的大木板正怪异地随著流水飘荡。

来到汶城,河的流速变慢,缓缓一大片,大木板也悠闲地晃荡著,更让人得以看清楚上面放署的东西。

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仰面躺著,衣不蔽体且血迹斑斑,四肢都用铁环扣住,形状极为凄惨,木板上还插著一根木牌,上面写著私通之罪,天理不容!男女奸婬,十恶不赦,此娼盗之徒若死,烦善心人士就地掩埋,见者万不可救,救而收留者,与之同罪。

采眉的第一个反应是脚软,再来是想吐。她才扶住围栏,便见兆纲走了出来,她忙遮住他的眼睛叫道:“不要看!”

舱内的吕氏在烘闹声中睁开惺忪的眼往外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她气急败坏地把采眉姊弟俩拉进来,并对香儿说:“把所有的门呀窗呀的全都关好,叫孟金守住船,不准任何人靠近,真是太可怕了!”

“是……”香儿脸白得都快站不住脚。

而兆纲已经吓得哭倒在母亲怀里。

采眉则是浑身发抖,皮肤窜过一阵阵的冷意。她生平第一遭见此惨事,简直无法忍受。但那男人和女人的模样,偏缠绕在她的脑海里一直不肯离去,比阴厉的鬼魅还可怕。她趴在母亲的膝上,不敢抬头,觉得那大木板彷佛会撞到他们的船!再紧紧黏住,像催命符般。

“待会儿到了夏家,得请人帮你们收收惊。大白天的飘来这东西,也不怕吓到幼小的孩子,真是的!”吕氏自己亦神魂未定,不禁怨怪丈夫去投个帖也要花那么久的时间。

“娘,那!那是死人吗?”兆纲哽咽地问。

“有没有死,娘不清楚,但他们肯定是做错了事才会有此报应。”吕氏想想,打算乘机给他们一些教诲,“所以,凡是为人,都要行得端、坐得正,男人要忠君爱国,以仁义为天,做个心无邪念的道德君子,不思迁、不贰饼。”

“娘,我知道。”兆纲揉揉眼睛说:“爹教过我,孔子四科『文、行、忠、信』,都是以道德为本,做人要『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

“你这回背对了嘛!”采眉夸弟弟说。

“至於你,”吕氏面对女儿,严肃的说:“身为女人,要讲贞烈,以夫为天,绝不可轻浮调笑或逾越礼防,一个不守妇道、失了贞节的女人,便猪狗不如,人人唾弃。采眉,你千万要切记呀!”

采眉点点头。她在《列女传》中已经读过太多了,有女子为了守节,不惜断自己的手臂、削自己的鼻子,甚至在睑上刺字,或毁去容貌的。虽然意念很可嘉,但采眉始终觉得这种伤及发肤的做法太过残忍。

当然,她绝对不敢在爹娘面前表示一点反对意见。自幼,她和两个姊姊,只有比谁女教闺范背得最熟而已。

但一切,都不如今日公然示众的私刑更教她心惊。

她不懂,既有如此残酷不堪的惩罚,为何还有人不顾廉耻的去犯奸婬之罪呢?

私通的人,又是什么心态?尤其是一个清白女子,自尊自爱、谨守礼教,怎会受男子的诱惑呢?

采眉轻视那木板上的女人,但也有一些不忍和同情!再大奸大恶之人,也不该有如此凄惨不堪的死法吧?

对她而言,守贞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她许配给夏怀川,就是夏家的人,等时候到了,就上花轿成为夏家的媳妇。

在礼教之下,她不多想,亦不去想,“夏怀川”三个字,就像一颗种子,在她的心里适时地发芽,而后开花结果,正是古诸中所言的!一切命定有时,如季节之递嬗。

她,孟采眉,就如同其他千千万万的女子般订下婚约,一生就由一个陌生的名字开始守起,直守到老死。

除了那个名字外,所有的岔路都是错误、都是万劫不复!

*******

汶城的总兵府在夏家进驻后,费用大幅缩减,淳朴了许多,仅有练兵及武器方面稍稍整度而已。进入灰沉沉的大门,最名贵的是摆在壁照前,那由武当山及嵩山运来的石头,嶙峋怪状的,不费一文钱,靠的是石总兵与武当、少林两派的良好关系。

孟家女眷的软轿直接来到石家内院,微暗的天色,已是掌灯的时分。

采眉和母亲一下轿,几个嬷嬷、婢女便陪著夏天人卢氏迎上来。大夥的眼睛直盯著年轻的采眉看,想一睹大少爷未婚妻的风采。

彼此问候过,卢氏拉著采眉的手说:“上回见面时,还是个小女孩,如今出落得似一朵花,你们瞧!这就是皇上御选的『雾里观音』,可开了眼界了吧?”

在高蕊的油灯映照下,采眉觉得很不好意思,但也维持著大方的姿态。

有个梳两络平髻的女孩子笑容可掬地问道:“孟姊姊,听说皇宫里有很多白鹤、白鹿和白雁,是真的吗?”

“是呀!都是自各地进买来的吉祥物。”采眉也微笑著回答。

她后来才知道,夏夫人育有二子一女,这长相极甜,小她两岁的姑娘就是夏家的掌上明珠,闺名叫巧倩。

由於男女严防,宴客分男席和女席,中间隔著一道门,仆人在两边穿梭服侍。

上的菜大都是山东的面食馄饨,再来就是当地磨出的豆腐和猎烤的鸭子,足见夏家也是讲为官清俭者。

卢氏笑著说:“在北方多年,一直不习惯这儿的吃食,我真怀念江南老家,光是百笋宴和炒鳝鱼鲜,教我在梦里都会馋醒,如今已快不知羹汤的滋味了。”

“这会儿,你们更往北走哩!”吕氏说。

“没错,还降了级到参将,等於闲官,我家老爷脾气太直,只怕还要惹祸。”卢氏叹口气说。

“我家的不也一样吗?孔孟之道若像砖,他也不顾一切的拿来砸自己的脚。”吕氏说。

“至少你们还到南京,总比我们荒凉的边塞好。”卢氏想想又说:“不过,我会盯著怀川用功读书,登上进士榜,不会给采眉委屈受的。”

采眉一听,很自然的脸红了,觉得大家又将焦点放在她的身上。

吕氏因不放心幼子在前厅,仆人便不时来报告状况,一餐饭下来,算是吃得和乐融融。

在筵席将散时,吕氏说:“对了,这汶城有没有收惊的道婆?今天采眉姊弟俩在码头受到一点惊吓,要给他们走走神才安心。”

“怎么回事?”卢氏关心地问。

吕氏很简单地将那受私刑的男女描述一遍。

卢氏的眉头紧攒起来,女眷们也都安静无声,似有隐情。一会儿她才说:“齐鲁民风一向强悍,什么奇事都有,嫂子见怪不怪,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明天一早我就去请道婆来。”

这时,门的另一边传来彷佛天降大石的巨响,接著是人声沸腾。

卢氏站了起来,见有个管家嬷嬷匆匆跑近,在她耳旁低声却焦虑地说些什么。

卢氏的脸上有掩不住的慌乱,忙对吕氏说:“嫂子,怠慢了,不过一些家务事,我去去就来。”

卢氏离开后,包括巧倩等女眷们,都聚集在区隔前厅的那扇门前,由细格缝中探视动静。吕氏和采眉是客人,自然不敢随便,只有留在原处,不明就里地呆坐著。

渐渐的,前厅的喧闹对话声一句句清楚地传到众人的耳朵里。

夏总兵府的大门口围聚著许多人,熊熊的火把在夜空下燃烧著,他们一半是衙役、一半是百姓,由县太爷曹修带领著,来意明显不善。

在迎远客的当儿,受到如此的示威打扰,令夏纯甫非常不悦。他向好友孟思佑赔个礼,走上前去,板著脸孔问:“曹大人劳师动众的围我夏府,到底有何『大』贵干?”

“爹,他是来找我的。”席宴中,一个头戴葛巾的年轻男子走出来,很冷静地说:“曹大人,有什么事请人传唤就可以。要上衙门吗?没问题,我现在就去!”

“上衙门也没有用!你的所作所为已触犯民怒,今天非要向夏大人讨个公道不可!”曹修恶狠狠地说。

夏纯甫转头瞪著长子。

夏怀川浓眉下的一双锐眼澄澈如星,没有一丝惧怕或愧疚,只怕又是打抱不平之事。

他不得不怒问:“你究竟又给我惹了什么麻烦?”

“是孩儿鲁莽,我看不惯他们动用私刑,所以把木板上的沙平和燕娘给放掉了。”怀川说著,唇边泛起冷笑。

“瞧!是不是?他自己都承认了。沙平和燕娘乃是一对奸夫婬妇,乡人共忆,给予惩罚,令公子偏把人给放了,这不是故意和全城的百姓作对吗?”曹修说得太快、太急,脸都涨红了。

“沙平和燕娘是不是奸夫婬妇,大家心里明白。”怀川的语调仍是不卑不亢,“曹大人快马绕一圈汶城,黄纸往姑娘头上一贴,也不管姑娘愿不愿意、父母舍不舍得,就强抓到北京,这又如何说呢?”

“这……这哪叫抓?”曹修臊红著脸辩驳,“是北京严首辅下的命令,咱们皇上要的,我……我不过是奉令行事!”

[皇上要的?圣旨呢?”怀川进一步逼问。

“怀川,不可无礼!”夏纯甫见儿子盛气凌人,忙制止他。

怀川?采眉坐在后厅,人微微一震,方才那正义感十足,又低沉的好听的声音就是她未来的夫婿夏怀川吗?

不见他的人、不知他的一切,就那丹田有力的振振言词,竟也如观春花望秋月,有脉脉的感觉缓缓流入她的心田。

对那木板上的男女,他也有一份同情心吗?看来,他仗义任侠的脾气,并不会因为年岁增长而收敛,反而是变本加厉了。

“的确是太过无礼!他误了严首辅的事,严首辅大人大量可以不计较,但令公子放走沙平和燕娘,以致危害汶城善良风俗,该怎么办?我木板上可写得清清楚楚,救他们者是与之同罪的!”曹修忿忿的说。

“什么罪?沙平和燕娘已有婚约在先,是你故意拆散人家姻缘的!”怀川辩驳道。

“什么婚约?沙平的师父和燕娘的父母都没有承认,没媒没凭的,这根本是年轻男女私自苟合的行径,完全不合乎礼教!”曹修说著,并由人群抓出几个人来,“瞧!林师父和王家人都在此,你们大可以问个明白。”

“夏公子,求求你,燕娘不知耻,死有馀辜,你告诉我们她人在何处,好吗?”燕娘的父母恳切地问。

“沙平勾引良家妇女,早就被逐出武馆,夏公子救他一命,是助纣为虐,林某无法感激。”林师父说。

看他们的表情,藏有太多苦衷。曹修为严嵩的爪牙,在汶城挖奇石、收粮租及搜美女,地方人土任其摆布,敢怒而不敢言。

“曹大人,怀川莽撞放人,是有失虑之处。”夏纯甫隐忍著怒气说:“但你黑夜率众包围总兵府,到底有何打算?是想叫怀川去把人追回来,还是乾脆也将他绑在木板上?”

“人能追回来最好,而令公子不把本官和汶城人放在眼里,也必须受些不小的惩罚。”曹修说话的语气不禁有地再意了。

“人不可能追回来的,因为他们到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怀川耸耸肩,很乾脆的说。

“夏公子,不追到人不行呀!燕娘一日不回来,我们王家就一日不得安宁呀!”燕娘的父亲说。

“没错,我的武术馆也得关闭呀!”林师父说。

夏纯甫绿著脸说:“曹大人,你口口声声说什么百姓民众的,可别逼人太甚了!”

“有本事!帐就全算我一个人头上,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别殃及无辜!”怀川咬著牙说。

“我就等著你这句话!”曹修早就看怀川不顺眼了,“我没达成严首辅的任务事小,但你破坏汶城善良风俗事大,夏家向来以清廉著称,总该给我们一个交代吧?”

“没错,对於放走奸妇之人,如何能纵容!”群众里三五的曹修爪牙,起哄地说。

“你是说,假如我对怀川有个处置,你就不再打扰王林二家吗?”夏纯甫问。

“我们要的不过是公理!”曹修嘿嘿冷笑两声,“据说夏府的家法十分严格,最有名的是鞭刑。十下,我只要十下,开开眼界,也正好叫令公子以后别防碍我的公务。”

“曹大人,你公事私论,这也过分了吧?”孟思佑看不过去的站出来说话。

“孟大人,你在国子监讲学,不是最爱提『以民为天』吗?今日这公事不是出自我,而是应百姓的要求,叫夏大人给个交代,以服民心,怎能叫私论呢?”曹修一说,群众又纷纷相应,似存心要闹到底。

怀川身子屹立如山、脸色刚硬如石,“爹,我做我应该做的事,若鞭子能息事宁人,你就行家法吧!”

“怀川,你疯啦!夏家鞭可不是闹著玩的。”卢氏不禁担心的叫了出来。

“大哥,你行的是义,却甘心受罚,那不就等於向大家认错吗?”夏家老二怀山急急地说。

“今日天下,忠贞之士遭难,谄媚之人富贵,早非一天、两天的事了,一点鞭刑又算什么?我就想鞭出个正义和是非曲直来!”怀川义正辞严的对弟弟说。“快去取夏家鞭来!”

夏怀山仍在犹豫著,进退都不是。

“去吧!”夏纯甫沉声下令,“照你大哥的话去做。”

这句话,令所有的人都深吸一口气,唯有曹修发出满意的笑容。他才不在乎沙平或燕娘的死活,他要确定没人敢藐视他的权威。

后厅里,采眉的心也随著那些话大力的起伏著,差点转不过气来。她几乎要坐不住了,想奔到门边去由隙缝向外瞧,看看说出这不畏鞭刑的男子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

很英姿勃发吗?很伟岸吗?是她心目中那顶天立地的不凡英雄吗?可惜她不能动,甚至连心急的表情也不能显露出来。

在混乱之中,巧倩走了过来坐到她身旁,喃喃地说:“天呀!夏家鞭真的拿出来了。”

“夏家鞭很可怕吗?”采眉忍不住问。

“当然可怕啦!它是由塞外一种历遍风沙霜雪的草所编织成的,特别有韧度,再加上用桐油一浸泡,便像铜铁一样硬。”巧倩皱著眉头回答。

“那不就会被打个半死或半残了吗?”吕氏紧张地问。

“若是由爹下手还好,不会伤及筋骨,但大哥也会有不少苦头吃。”巧倩看看采眉,又道:“你们别太担忧,我大哥是很强壮的一个人,我从没见他被任何东西击倒过。”

采眉关心也不是,不关心也不是,恰好管家带著兆纲走进来,说他尚年幼,不适合再留在前厅,才让采眉掩饰过那形於外的情绪。

“娘,夏大哥好勇敢,一点都不怕,为什么不许我看呢?”兆纲很不高兴自己必须要和女人们待在一起。

“嘘——”吕氏警告他噤声。

四周内外一片寂静,但那静是因为全部的人皆屏住气息,像是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似的。

采眉首次体认到,“无声”也是一种折磨。她终於离开座位,立在一盆兰花前,垂首等待,等著那自愿受鞭刑以平息纠纷的男子所发出的惨嚎。

但没有,隐约之中,仅有鞭子落地的声音,如锵锵铁棍。直到有人至后厅唤仆婢们去烧水熬药,才知道一切已然结束。

采眉不能动,因为她没名义,也没道理,毕竟她只是客人,也从没见过夏怀川,尽避他们以后会亲如夫妻,但此刻仍彷佛隔著天河的两端,渺渺浩瀚,只有如风的气息流转。

*******

晚宴自是草草结束,夏家的女人都集中在东跨院,为怀川的伤口急著忙著;夏家的男人则聚在前厅,驱走来闹事的群众后,只有满心的忿忿不平,长烛通亮,大骂腐败的政风。

孟思佑也陪著好友抒发胸臆间的诸般牢骚,悲叹杨继盛和沈链的遭遇,感怀才被流放的几位至交,更感慨自己的茫茫前途。

吕氏母子三人被安置在客房中,经过白天在码头遇见的惨事,夜晚又逢怀川被罚,心情的沮丧和不安自是不必多说。

这一回路过探友,也太不是时候了。采眉无法厘清自己混乱的心情,一进到房里,就埋头绣起那梅花荷包,一针一线的,有著从未有过的专注与认真,脸庞上的稚气在烛光的映照下逐渐沉凝。

兆纲则是睡不箸,他太兴奋了,由旅行的第一天起,他就显得精力旺盛,今天更是如小猴子般毛躁。

“娘,夏大哥实在是太厉害了,打了十鞭,连叫一声都没有,他真的不痛吗?”他问。

“人心是肉做的,哪能不痛?是你夏大哥意念强,能忍得,一个男人长大了就要如此,能威武不屈,才会有出息。”吕氏适时的教导他。

兆纲不想母亲又扯及孔子、孟子,於是走到姊姊的身旁问:“三姊,你觉得呢?你喜欢夏大哥的男子气概吗?”

这是存心教人尴尬嘛!但兆纲的表情却是一派天真,才十岁的人,怎么会懂得她那少女的心思呢?

采眉放下绣针,故意板起脸孔说:“什么男子气概?那叫做惹事生非,被夏伯伯打了,那是活该!”

兆纲不懂姊姊的羞赧及矛盾,小脑袋一时之间转不过来,忙问母亲说:[娘,怎么会活该呢?夏大哥不是为了救人吗?你说木板上绑的是坏人,但他们是冤枉的,夏大哥不是该帮他们吗?”

“夏大哥没有错,你三姊是说著玩的。她的意思是,都三更天了,你再不睡的话,她也要打人了!”吕氏笑著说。

此时,采眉恰完成荷包上的最后一个字,那粉青色的“彻”字,勾挑著俏皮的尾色,带有几分两晋文土的味道。

“给我,”才看一眼,兆纲立刻被那颜色及梅图吸引了,“姊姊的荷包送我,我就去睡。”

“兆纲,你这是巧取豪夺,不可以的!”吕氏立刻变了口吻,严厉地指责。

“娘,给他带著吧!”采眉的心情又突然改变了,主动将荷包系在兆纲的腰间说:“他也是图个新奇,如果这荷包能让他今晚不作噩梦,戴著也好。”

兆纲可高兴了,他向来最爱三姊帮他做的小玩意儿,像香囊、玉佩结、帽带和小坠子等,都比市街坊间卖的还要精巧。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手模著梅花图,终於慢慢地睡著了。

吕氏熄了灯,在黑暗中对采眉说:“对於你方才的话,我倒也有些感受。怀川这孩子是有些年轻气盛了点儿,三年前在北京太学时,就因为看不惯而正面和严家的人冲上。现在也该是十九岁了,却丝毫没收敛,又和官府对上,唉!把你许给他,我还真有些不放心呢!”

“娘,什么放不放心嘛!他又没有不对……”采眉说到一半又停下。

“你不是说他惹事生非,被打活该吗?”吕氏说。

“娘,那是逗兆纲的,夏家的事,谁管呀!”采眉将睑埋在锦褥中,急急地说。

“当了夏家媳妇,自然就要管罗!”对於这最小的女儿,吕氏心中有著更多的不舍,“那个夏怀川,才气纵横、胆识过人,但也十分不羁,若没有几分手腕,你这个做妻子的还真管不住他。”

采眉不想回答,假装睡著。

“一个正直不屈的男人不好当,但做他的妻子更苦,这时就要靠你的温婉贤淑来化解危机,别落得像杨继盛夫人一样的下扬,披发执状纸的跪在宫门外,哭天悲地的想救丈夫,却无人敢理睬……”吕氏不知自己为何会提到这桩三年前的冤事,心想,女儿可能是太累了才不应答,大概已沉入梦乡了吧!於是,她也喃喃地也阖上了双眼。

采眉将头伸出被窝,望著透过窗牖那细柔的光,是秋夜里的圆月,像个银盘似的挂在墨黑的天空中。这一晚,月和星都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仿佛会说话般,与她眨眼凝睇。

她再翻个身,想克制自己的思绪,但在屋的某处,那受了伤的夏怀川仍盘据著她的心田。

没有模样,高或矮、胖或瘦、手长或短、脸窄或宽,她都不知道,比涅盘经里提到的“众盲模象”还糟糕。只有他的声音,如穿山越岭的钟声,低低的、沉沉的,引领著树芽伸展的那种润泽,轻敲著她的心。

他说!“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说:“我就想鞭出个正义和是非曲直来!”

他就真不怕鞭抽入骨的疼痛吗?而这样阳刚粗莽的男人,面对女子时又是何种面貌?会温柔体贴吗?可别像元曲中那些梁山泊的英雄,浑然野性未月兑的脾气不会这么惨吧?夏家虽是稍重武略,但亦强调文修,瞧巧倩一副闺秀模样,夏怀川也多少是个翩翩佳公子吧?

至少,他的声音语调令她觉得很舒服……采眉的一颗心,就在这辗转中,忽上又忽下,直到月亮落到林梢后,她的疲倦才悄悄袭来。

*******

夏家东跨院有几棵梧桐树,巴掌大的叶子,在秋风中不时地两、三片飘落,枝桠间已失去了夏日的浓绿颜色。

未卷起的帘内,有著浓浓的中药味,负责煎药的小厮经过一夜的折腾,在这近午时分,忍不住微微地打起盹来。

怀川俯卧在床榻尚,颊贴著枕头,睑向外,浓眉紧皱起,催促著,“还不快上药,我都不怕了,你还会手软吗?”

怀山看著那纵横交错的十条鞭痕,昨晚还是刺眼血腥,今天竟青肿浮裂,并向两旁扩散,显得更惨不忍睹。他不禁说:“你干嘛逞勇,要听曹修的话逼得爹打你呢?”

“如果这十下能救沙平和燕娘的命,也算值得。”怀川感觉到那冷冷的药敷在伤口上,似火在烧,但他不吭一声,语调如常的说:“况且,我不希望他又把帐赖在爹的头上,再去严嵩那儿打小报告,这时候,他正巴不得抓我们夏家的小辫子去邀功。”

“我真不懂!他才一个小小的六品官,爹位至三品,为什么还要怕他?”怀山年方十七,比哥哥更易动肝火。

“所谓『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今日在朝为官,不论品级,只管你有没有附和严嵩而已。”又熬过一阵火辣辣的疼,怀川继续说:“若不是为了沙平,我还真不屑惹他这龌龊无格的鼠辈,白白脏了一双手!”

“我还是不服,这样白白被打,爹娘都难过得一夜没睡,连孟家世伯也跟著无法阖眼。”怀山边说边小、心翼翼的未怀川涂药,“这一下子,你恐怕要躺个好几日,不得动弹了!”

“应该不会吧!这是李时珍世叔两年前在太医院时特别给爹配制的一种伤药,说愈严重愈见效果,我们一直没机会用,藉著这次的鞭刑,我倒要看看这李家伤药有多神奇。”怀川极有自信的说:“我赌三天就能仰著睡觉了。”

“不是我对李世叔没有信心,而是你看不到那伤口,全都皮开肉绽了呀!”怀山摇头说:“我赌你得七天伤才能略收。”

“赌什么呢?”怀川咧开嘴笑,一派的潇洒。

怀山看著墙壁说:“你的流空剑如何?我早就对它觊觎已久了。”

“要流空剑还不容易?你只要剑法胜过我,它就是你的了。”

“要在剑法上赢你,还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呢!不如用赌的比较快,也公平些!”怀山笑嘻嘻地说。

小厮突然站直了身,原来是卢氏到来。她对著儿子们说:“人都受伤,疼个半死了,还有心情打赌?”

“娘,不疼的,这点皮肉伤,比起我在少林寺练武时的折骨断筋,不过小意思而已。”怀川试箸坐起来说。

“你爹下手还真重!”卢氏审视著他的背,难过的说。

“不重的,还没到让我疼得哇哇叫的地步。”怀川打趣著说。

卢氏先叫怀山到前厅去吃饭,再吩咐仆人布好精熬的肉粥,吹冷了要喂怀川。

“娘,我的手又没事,可以自己来。”怀川的手臂一动,便会牵著肉痛,但他极力忍耐,缓缓地拿起汤匙。

卢氏看著俊挺出众、眉目朗朗的长子,心里有著无限的骄傲。论才论德,都不负家族的期望,只希望他别沾意太多他父亲的傲骨,一生少灾少难,永远都平安顺遂。

她的念头突然又转向采眉,那端庄秀丽的女孩配上怀川,倒也郎才女貌。她不禁微笑地说:“你这回事闹得真不巧,恰好是你准岳家来的时候。若不是了解你脾气的人,早不敢将女儿嫁给你了。”

怀川倒没有想到那么多。采眉,他完全没印象,即使见过的话,也不过是一群穿红戴绿的小丫头中的一个。十二岁许给他时,就只是一个名字,一年念不上几回,因为他有太多事情要做了,成家还不是目前的首要目标。

卢氏见了他的反应,又说:“采眉十五岁了,模样端庄又美慧,莫怪去年会被皇上选为『观音』,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气。”

怀川对什么“观音”并没有兴趣,还说:“既然她长得那么美,皇上怎么不将她纳为嫔妃呢?”

“你弄错了,这『观音』是为建醮而选的,怀著崇敬的心理,必然是要挑选品貌好的,和皇上纳妃又是两回事。”卢氏说:“再过两年,等你中了进土,采盾就要进我们家门了。”

“是吗?昨晚那一闹,她还没吓到呀?”怀川喝完粥,扮个鬼脸说。

“怎么不吓?不只她,所有的人都感到心惊肉跳的。”卢氏唤人来收拾碗盘,又说:“不过,至少她知道你的性情和为人了,倔强莽撞得像头牛,未来两年够她心里盘算要怎么样来治你。”

“没有人能治得了我。”他微笑地说。

“是吗?我倒希望她有那种贤德。”卢氏也笑说。

午后,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炉上的药罐偶尔噗滋两声。怀川趴卧著闭目养神,对於脊背鞭伤那剐心的痛,也只有在这四下无人时才能龇牙咧嘴的表露一番。

但愿曹修说到做到,不再追缉沙平,否则这十鞭他会连本带利的追讨回来。

沙平原是汶城武馆的教头,长他五岁,这两年来,他们由砌磋武艺而成为莫逆之交。燕娘则是布店王老板的女儿,颇有艳名。最早他们两个眉目传情时,怀川还不当一回事,最多是拿来开开兄弟间的玩笑罢了。

等曹修要徵召燕娘入京,沙平的反应强烈地令人吃惊,才有后来被双双毒打,又绑在大木板上示众的处置。

这本是王家与武术馆的事,但曹修以妨碍公务及善良风俗的罪名将此事闹得沸沸腾腾。父亲本警告他不许插手,因事关民情,但若真的袖手旁观,他会一辈子感到不安与内疚的。

沙平是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弄得如此落魄难堪,他的心态是怀川一直不解的,可他依然不会见死不救。

男子汉可死於沙场、死於正义,怎能和女人一起被捆绑在木板上而死呢?他想著,忍不住笑出来,以后若有机会再见到沙平,非要好好的嘲弄他几句不可!

可此去天涯,他们也将赴边塞,移动如参商,想再碰面,大概很难吧!

他正模模糊糊地要睡著时,突然看见一个小脑袋瓜子在门边闪呀闪的,有著一双灵活大眼的男孩穿著浅蓝的衣衫,腰间还配个红荷包,那不是孟家的小鲍子兆纲吗?

“别躲了,进来吧!”怀川招呼他说。

兆纲伸伸舌头,他刚才收完惊,道婆现在正为姊姊念神符,他藉口说要找父亲,却拐个弯来到东跨院,因为,他对这英雄似的夏大哥实在是太好奇了。

[你是来看我的伤,对不对?”怀川一眼就看赛他的意图,“烂皮脓血的,你不怕吗?”

“我一点都不怕。”兆纲将头抬得高高的,“我以前和爹去打猎过,抓过死野兔子,看多了。”

怀川被他小大人的语气逗笑了,指著自己的背说:“来看吧!但保证不可以哭喔!”

“我才不会哭呢!”兆纲走到床边,清楚的看到那上了药的鞭痕,不禁用力的吞口口水,立刻将眼睛转开,“你都不痛吗?我可没听你叫一声。”

“如果捱这点鞭子也叫,不就像个女人了吗?”怀川故作轻松的说:“咬紧牙,一下就过去了。”

“我三姊说,你惹事生非,被打了活该。”兆纲重复采眉的话。

三姊?怀川扬扬眉,那不就是许给他的孟家采眉吗?他咳一咳才开口,“哦?她是这么说吗?被打了活该?”

“我三姊老这样,整日盯著我,事情一没做好就很凶,动不动就要罚我。”兆纲撇撇嘴说。

“她很凶吗?像河东狮吼吗?”怀川故意张大眼问。

“差不多啦!啊——你可不许说是我透露的喔!”兆纲先是谨慎的叮咛,接著又问:“还有一件事,你真的拿剑跑到锦衣卫去救人吗?”

“真的。瞧,剑还在那里呢!”怀川指著墙壁。

在树荫遮著的屋角,那柄剑选闪闪发光,直直的剑身,尾端成尖弧状,不金不银的,看起来极为纯朴,不怎么厉害的样子。

“就它呀?光它就能吓走锦衣卫吗?”兆纲有些失望地说。

“你可以取下来看看。”怀川鼓励他。

“我拿得动吗?”兆纲兴奋地问。

“它看起来很重,却是再轻不过了。”怀川说。

兆纲想了一会儿,才移了把椅子爬上去,小心地将剑抱下来,沉甸甸的金属压在他的胸前,那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这是他第一次有宝剑在手哩!

他一鼓作气地拿到床边,怀川伸手接过来,要他仔细地看著剑柄,“瞧!这是个牛首纹,当人握住时,自然会沉稳不浮躁,头脑也变得清明,就不会害怕恶人了。”

他们目光再移到剑身,那是细致的连珠纹,还刻有字。“这把剑叫做『流空剑』,就是来自上面这『畏畏流空,星月驰驰』八个字,表示怀有此剑,则顶天立地,遥眺古今,凛然有不可侵之正气。”

“哇——”兆纲终於看出意思了,兴奋的问:“这是名剑罗?你怎么会有这把剑,是比武胜利得到的吗?”

“不是。”怀川笑笑说:“是我师父印心和尚送我的。他出了尘世,不再用剑,就由我佩带,传说这是唐代南诏国之物,有一番历史了。”

“所以,有这把剑就能天下无敌了?”兆纲用钦羡的眼光说:“哼!我三姊错了,她不知道你有名剑,否则就不会说你闯锦衣卫是逞匹夫之勇了。”

“她又有话说了?”怀川失笑道:“看来,她似乎很讨厌我这个人。”

兆纲发现自己将三姊形容得又凶悍、又尖刻,急忙说:“不、不!她一点也不讨厌……!她很温柔的呢!瞧!这是她绣的梅花荷包,我娘说她手很巧,做的东西特别好看。”

为了反转夏大哥对姊姊不好的印象,兆纲忙解下荷包放在怀川的手里。

那栩栩动人的梅,有粉红、艳白,有盛开的、含苞的,跃然在红绸绢上,最特殊的是那青色的字,极为秀雅,是宋词人晁补之写梅的其中一段。怀川的脑海里本来已经想像出一个凶婆娘似的女子,此刻又勉强要转成纤秀雅丽的才女,还具有点混乱。

外面蓦地有找人的叫声,兆纲急忙奔到门口,“我得回去了,不然他们见不著我,铁定又要再抓我去收惊!”才讲完,他人已一溜烟跑掉。

怀川喊著,“小兄弟,你的荷包忘了拿……”

兆纲却头也不回地说:“就当我姊姊送你的好了!”

送?他干嘛无聊到去接受一个女人的荷包呢?但又要怎么还人家?唉!真是莫名其妙。

怀川将脸趴在枕头上,瞪著荷包,思绪突然如走马灯般一幕幕地替换著。孟采眉是不是特别锺爱梅花呢?她是否戴梅花簪、系梅花裙,在大雪纷飞的史、日去探访梅踪?”

他还记得晁补之所写的词的全貌——

开时似云,谢时似雪,花中奇绝。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

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怀川满脑子的梅花和采眉,几乎忘了伤口的疼痛。

想得入神时,忽地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他忙将荷包塞入枕下。

没见过她的人、没听过她的声音!但在以后几年,每每看到绽放的梅花,无论是杏梅、红梅、细梅或冰梅,都会令怀川想起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妻子的采眉。

那个黄昏,孟家一行人离开了汶城,搭船继续向南京而去。那匆匆的擦身而过,在采眉心中留下了回忆——夏怀川的嗓音和一般男子差别不大,但由於是她的未婚夫婿,想起来总格外地雄伟昂然、与众不同。

采眉当然不承认自己是恋上他的声音,因为这也太荒谬了吧!只偶尔在晓风明月或更深人静时。在那神秘的角落,有著一种说不上来的思念。

那淡淡的思念,织缀过她少女的岁月,盼呀盼的,盼夫家的花轿来抬,她绣的所有鸯鸯鸟、并蒂莲和合欢花,不都是为了月老红线那一端的人吗?

十五岁那年,等待和守贞对采眉而言,不再是女诫、女则里的教条;在无意中,她尝到了情窦初开的滋味。

礼教之防再严,也抵不过绮丽年华中渴望的情思。

仅仅一个声音,夏怀川这个人,就悄悄地进入了采眉的心底,不再是遥远或不相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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