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爹忘记自己为何会来到城里的邀月湖畔,好像走着走着,就走来这儿。
这座风景秀丽的邀月湖,每一年在中秋佳节前夕都会举办“捞月节”,湖中漂浮各式各样的彩礼箱子,供姑娘家乘舟来捞取,每年中秋时节总热闹非常,但今天游湖的人倒是不多,有点冷冷清清……
此刻,坐在清冷湖畔发呆的苏大爹两边嘴角却翘得高高的,记起曾真真实实拥有过的、柔软入心肠的浓情与蜜意——
中秋夜,年轻汉子与三五好友在湖中荡舟,邂逅了一位美丽姑娘。
姑娘后来变成了他的亲亲娘子。
娘子很好,是出身于秀才家的大闺女儿,知书达礼,什么都比他懂上一些,性子还温柔得不得了,笑起来那样美,总令他挪不开眼,一颗心狂跳。
他真喜爱她,入骨入心、入神入魂,他与娘子过得很快活,娘子还为他诞下一个女女圭女圭,是好可爱、好可爱的娃啊,光瞧上一眼、嗅着娃儿身上的女乃香,他都觉一颗心就要化掉。
可是娘子的身子骨变得越发不好,隔三差五就着凉发烧,他心疼极了。
然后……然后娘子忽然就不在了,他让她受苦,走的时候她却还对着他笑,他痛到不行,要不是还有个稚龄的娃儿得抚养,他都想随她去。
闺女儿一直陪着他,越长越标致,那模样真像她的阿娘。
他把闺女儿拉拔大了,发须也已斑白,但他好骄傲呀,他家阿妞是天底下最好最聪明的姑娘,疼他这个当爹的疼得不得了,阿妞她、她……
他好像是要拿什么东西给阿妞,很重要的东西啊,是什么?
啊啊啊!阿妞在等他,他要去找闺女儿……
“你来啦?东西带来了吗?噢,对,就是你手里握着的东西,可以交给我,我会带给你家阿妞的。”那人在他起身要离开时来到他身边,笑得很温和,声音很好听。
“不认得我吗?怎么可能呢?我常上你家玩,不记得吗?唔……原来又发病。好,不记得也好,不记得最好,把东西给我吧。”
那人直接伸手过来拿,苏大爹吓了一大跳,两手握得更紧。
想起来了,他要把这琢玉刀给闺女儿送去,阿妞跟人斗玉,要比雕工呢。
“这是阿妞的,阿妞赢来给我的,她要跟人斗玉,我要赶紧送过去给她!”
“啊!”那人痛呼一声,掌心被划出一小道口子,突然就发起狠,使尽力气狠狠推了推苏大爹,将东西硬抢到手。
湖畔泥地较为湿滑,苏大爷脚步不稳,脚跟又被突出的石块一绊,整个人往后摔,倒地时,后脑杓很结实地撞了一记,他“咿咿唔唔”地哼疼,好一会儿爬坐起来,坐着坐着,他又忘记为何会坐在湖边,忘记为何跌倒,把自己撞得那么痛。
撞到的地方肿起一坨,好疼啊,他边捂着,边撑起浑圆的身躯勉强站直。
刚站起,他颠了颠,人再次仰倒,倒进湖里。
琢玉刀不见了,但苏大爹在偷溜出门后的隔日被寻到了。
苏仰娴见到人时,自家老爹已是一具冰冷尸身,被游湖的百姓发现浮尸在邀月湖上。
仵作验了尸,说是除后脑杓有一处肿起处,身上并无任何处伤,而那处肿起亦不像被人持棒棍或硬物殴打,倒有可能是湖畔湿滑自个儿跌跤撞上的。
总之官府那边很快下定论,以意外落水结案,让家里人领回尸身办理后事。
苏家的帛事办得简单且隆重,到底是东大街上的人,停灵在“福宝斋”家中时,许多相熟相往的行里人皆前来捻香吊唁。
身为丧家主事的苏仰娴从小殓、报丧、守灵等等全都亲力亲为,川叔川婶帮着她,大师哥、二师哥和三师哥都来了,甚至连师父他老人家也进了城探看她,与她说了许久的话,还有芷兰,芷兰几是天天来陪她。
好多人帮着她,可以为她分担许多事,但她还是一直做一直做,停不下来。
接着是大敛、出殡、下葬……她将阿爷葬在阿娘旁边、两座坟茔位在半山腰上,齐齐对着帝京,彷佛爹娘仍一直照看着她。
丧之礼尽数完成后,帝京已然入秋。
一身深蓝锦袍、头戴墨玉冠的贵公子踏进“福宝斋”后院宅子时,就见一个全身犒素、发上别着白纸小花的大姑娘坐在廊下石阶上,她望着大把洒进天井的秋光,傻了似的动也不动,连眸子都忘记要眨。
川叔本要出声通报,见贵公子抬手制止随即收住,仅低声道——
“老爷的那些事儿一忙完,小姐就成这模样了,彷佛三魂少了七魄,常一坐就好几个时辰,连口茶水都懒得喝。”
雍绍白微拧眉峰,点点头,待川叔离开后,他迳自走向望着天际发呆的姑娘。
苏仰娴察觉到似乎哪边不对劲了,眸珠微动,才发现大片天光被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挡住,那人背光而立,居高临下注视着她。
她眨眨眼睛,迷惑不见了,已认出来者,想也未想便说——
“这两天……啊,再加上今早也是……你遣了马车过来,我没有去,是因为我家办丧事,刚办完,按习俗禁忌,百日内不好随意去别人家里走动,所以……所以……”
“我没有那层顾忌。”他淡道,仔细打量她。
从苏大爹意外过世到葬礼结束,短短二十天不到,她已瘦了一大圈,以往的润颊变得憔悴,秀颚又尖又明显,此际她眨着一双泛血丝的眸子望着他,鼻头红红的,唇却微微上扬,让他看得胸中发紧,气息不顺。
“入秋了,风冷,进屋里去。”他对她伸出一手。
苏仰娴还在说:“川叔都跟我说了,我爹出殡和入土时所请的那些人手,雍爷在事前事后都打理过,让一切事仪都能进行顺利,多谢雍爷了,真的……真的……”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留意到他的手,顺从本能,她抬手去碰,柔荑一下子被他的大手包裹。
她顺着他的力道起身,结果保持同样的坐姿太久,她两腿都坐到发麻了,身躯不禁晃啊晃的,在双膝无力即要软下之际,人已被拦腰抱起。
“雍爷的手……老大夫说不能太用力的。”她动了动,却被更用力抱住,遂不敢再乱动。
“放心,你瘦得跟竹竿似的,半点不费力。”语调一贯清冷。
他话中有挖苦的意味,她不确定他是否在生气,也不明白他为何生气。
但他将她抱进屋内,让她在阿爹生前最爱的罗汉榻上落坐时,动作是那样轻那样温柔,以至于当他直起身时,她竟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她没有那样做。
她犹然记得上次在含蕴楼中,他们俩处得并不好,话谈到最后都僵了,他像是那时就被她惹恼,而当她在为自己的情事烦恼惆怅之际,却不知阿爹那时已再度发病、茫茫然在外边游荡。
眼泪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她甫垂首,男人一只粗糙掌心将她的脸捧起,拇指一下拭掉那些无声涌出眸眶的湿意。
雍绍白徐声道:“说好是『代父偿债』直到我指伤完全痊愈,以及那十块玉石完成雕琢为止,如今苏大爷不在了,你便拒上雍家马车,还拿什么百日内不方便随意走动当借口,你觉得我能接受吗?”
苏仰娴一愣,像一时间没听懂他所说的,待明白过来,苍白脸色透岀些些红泽,眸子虽潮湿仍瞠得又圆又大,似被激起倔性儿。
心田里的小花才因为见到他、被他碰触而缓缓摇曳着花茎和花瓣,忽然间又垂头丧气。
她撇开脸,躲开那令她眷恋的掌心温度,嗓声略硬——
“该还的,会仔细偿清,绝不会赖帐不认的,今日竟让雍爷追债追到这里来,实是我想得不够周全,错在我,以后……以后不会了。”
“你莫忘,与南天宣氏的那场斗玉会即将到来,若要赢,雕工就需得加强再加强,一日不可松懈,可你已多日未使『九工』。”
他的面庞俊美清冷,垂目看她的眼神似藏深意,她却已无力分辨,只觉胸中被许多情绪填满,是难受、自厌、怅然若失,亦是倔强、伤心甚至生出了愤怒,也带着点儿,自知之明。
她雕工就是不如他,非常非常不如,他眼中难道只看重这事?
他赠她“九工”雕琢之具,只因她挂着他所赠之物,就不允她输了斗玉会吗?
“我没忘。”她咬唇瞪他,颊面更红了,鼻翼微微歙张。“斗玉会在即,我没忘,但雍爷是否忘了一件至关紧要的事?”
雍绍白淡然挑眉,“至关紧要的事?倘若你以为当作赢家红彩的玉刀消失不见,宣家老太爷便会将斗玉会取消的话,劝你还是早些将事情看清。宣家老太爷眼中最最重视的,难道是那把琢玉刀吗?”
苏仰娴猛地心头悸颤。
是,若然她是宣家老太爷,象征家主的家传宝物不见,而余下的赛事比还是不出?
当然比。
还非比不可!
须知琢玉刀毕竟是死物,要再造出一个象征家主之物的玩意儿并不难,但如果能正大光明当着众多同行面前赢了斗玉会,那才是扎扎实实地赢,赢得流派声名,谁也夺不走,谁也弄不失。
她背部和额面乍然渗出薄汗,整个人热呼呼,因自己的见识浅薄和不可思议的短视而感到羞惭,但处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又不想让他看出窘态,只好绷着脸强化表情,不肯也不甘心对他示弱。
“要战就来!我也不会退却。”
将话道出口的同时,眸中太烫,她禁不住紧紧地、用力地闭眼,将那份难受的酸涩感死命眨掉,然而张眸,眼中流出两行泪来,还一流再流,才被他拭净的脸颊又一次湿淋淋。姑娘家此时掉着泪,模样好狼狈,一双丽眸却亮如蓝天碧洗。
雍绍白藏在袖底的五指悄悄紧了紧,忍住想再次碰触她的想望。
他沉眉眯目,淡淡勾起唇角。“好个要战就来,不会退却,望你说到做到,这般姿态可比死气沉沉的一张脸好上太多,瞧着也顺眼许多。”
忽地,苏仰娴额心爆开一记轻疼。
待她回过神,弹了她额头一记小栗爆的雍大爷早都旋身跨出小厅门槛。
她定定然地望,沉默追寻,才那么一小会儿,那抹修长漂亮的墨蓝身影已在廊道那端的转弯处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