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轩清幽,摆设甚是朴素,撑开大大的四方窗板,外边的溪流水与盎然绿意彷佛被框成一幅画,景色又随四时变化,总有新趣。
可惜她今日没能坐下来陪师父好好欣赏这夏末的山谷清绿。
她没想到当日与人斗玉,会让对方当家的老太爷从南边亲自赶来帝京,还直接找上她家师父……“告状”。
若为那把家传琢玉刀,她退还给对方便是。
一开始她也没想将琢玉刀占为己有,只是想杀一杀对方盛气凌人的气势,后来她斗赢,对方举步便走,她也没主动开口讨要红彩,还是某位大爷替她讨的。
师父九十大寿就这么一次,她可不想那位老太爷惹得师父不痛快,更不愿与对方起冲突。
还好阿爹自拿到那把琢玉刀,就天天带在身边把玩,她哄着阿爹交出,八成知道事态严重,爹难得没跟她闹,乖得很。
“南天宣氏的家传琢玉刀在此,今日奉还。”她将琢玉刀从软布套中取出,轻和有礼地放在几上,好让对方能仔细察看。
师父神态一贯温和、目中含笑没有说话,似乎那把琢玉刀她想还就还,不想还的话,那也不打紧的。
师父和师哥们总是纵着她、宠着她,她在外头惹了事,让人家找上门来,还是在师父的大寿之日呢,他们也没责怪她半句。
岂料,宣老太爷竟瞧也不瞧搁在几上的归还之物,那张因双颊特别削瘦而显得颧骨十分突出的面庞甚为严肃,以略嘶哑的声调徐慢道——
“老夫不是来讨要东西,是前来下战帖。苏姑娘当日从我南天宣氏的子弟手中赢走琢玉刀,若要这把琢玉刀重回宣家,唯有赢了姑娘夺下这红彩,要光明正大赢回来才可。”
……下战帖?她瞪大双眸。
对方又道:“此事老夫适才已与姑娘的师父提过,我南天宣氏欲下战帖的对象自然是你,就从我南天流派中另选出一位优秀子弟,与姑娘斗玉局,今日江北昙陵源的家主亦在场,老夫便腆着老脸请雍家主作个见证,南天流派将与帝京流派公开斗玉,若允下此事,除非身死,断无退战之理,就不知老夫这张战帖,姑娘敢接不敢接?”
苏仰娴事后想想,如若她是南天流派的家主,家传之物被赢了去,也是要下帖子将东西赢回来才算个事。
她那时直接将琢玉刀奉还,态度与言词尽管恭敬,此举对宣老太爷却是无礼的,幸而对方的重点在下战帖,并未指责她的鲁莽举措。
事情是她惹出来的,人是她引上门的,师父大寿之日惹出这样的风波,她若怯战,岂不是让师父没了脸面!
所以,要战就来!
她接了南天宣氏的战帖,再一个多月便至中秋,十五中秋佳节,宣家将包下帝京洛玉江畔最大的酒楼“风海云鹤楼”作为比试场子,并广邀同行耆老进楼观战。
斗玉三局,一比雕功,二比眼力,三比的就是“斗”。
所谓的“斗”如同她与宣南琮那一次,两人第一局斗的是他腰带上的翡翠麒麟佩,同时对一块玉,轮流道出其来历,斗到对方无话可说,便是赢。
至于评判谁胜谁负的“公断人”,双方避开所属流派,各请来五名玉行里德高望重的治玉师,而自家请来的五人还需被对方完全认可,方能成为此场斗玉的“公断人”。
雍绍白这位昙陵源家主正是十名“公断人”之一,且还是宣老太爷亲口相请,并非她帝京流派开出的名单。
雍绍白长住帝京与她颇有相往一事,南天宣氏必然清楚,宣老太爷此举确是高明,就赌雍绍白宝爱自家名声,断不会在斗玉会上公然偏袒她,甚至为杜绝悠悠之口,说不定待她会加倍严格也不一定。
苏仰娴心想,不是“说不定”,雍大爷眼下待她就很严格啊!
夏末秋初的午后,含蕴楼的四边打起两幕细竹的帘子又放下两扇木遮,绵软软的天光穿透木遮上镂空雕刻的图纹斜洒而进,在冬暖夏凉的木质地板上形成细致的光与影。
她席地而坐,坐在那一堆光与影中,手中摆弄之物甫放,眸光往旁一觑,那男人后脑杓彷佛生目,淡然闲慢问——
“这是你第几次偷瞧我?”
苏仰娴耳根发烫,讷声道:“我也:……不是有意。你、你这样……我很难专心。”
治玉之技惊世绝艳的昙陵源家主就在她身边琢縻着他们一块儿探玉脉、定玉灵的镇宅玉石,是要她如何定下心来做其他事?
雍绍白右手伤指夹板在昨日已拆下,老大夫过府仔细诊过又诊,说是复原得很是不错,但仍要留意,不可一下子施力太过,所以今日治玉,他仅是持刀在去掉玉皮的玉料上作浅雕。
但光是这样就惹得她频频侧眸,却不能正大光明去看,一是因治玉流派不同,人家对她不避,与她同处一室展现绝技,她不能大剌剌直接扑近,那样很有“偷师”的嫌疑。
二是因雍大爷近来频丢“功课”给她,让她每每进到含蕴楼,就有一方已去皮的玉料候着她,有时是半个巴掌大的尺寸,有时是拳头那样大,也曾摆出有半个人那么高的玉石块。
他要她当场雕琢,用的刀具是他赠予她的那套“九工”。
她觉得即使是师父,待她都没有那么严厉,他对她雕琢出来的作品“批评”兼“指教”时,常让她想挖洞把自己埋了,要不就是被激得恼羞成怒,面对他却又敢怒不敢言。
这一边,雍绍白放下刀具,用稍早双青备在楼内的清水净了净手,抓起巾子边拭干水珠边朝她走来。
苏仰娴身子不由自主挪了挪,竟徒劳无功地想将今日的“功课”藏在身后。
他姿态闲雅地站定不动,她则有些局促不安地坐着,想了想,开口问出藏在内心已好些天的疑惑——
“我与宣南琮在东大街斗玉后,雍爷是不是早就料到我与南天宣氏必然还得再斗一场?而且必然高调,必然弄得同行中人尽皆知……”
“何以如此认为?”居高临下彷佛是睥睨姿态,但羽睫略敛的长目清辉烁烁,似湛笑意。
“你先是赠我『九工』,如今又盯着我操刀雕琢,是觉得宣家要求的斗玉,手艺雕功必包含在内。”她抿抿唇,眉间略有倔色。“雕功确实是我的弱项,我就是比不上雍爷,再怎么练也就那样,你拿『九工』相赠,若希望我能一蹴千里,手艺能入你的眼,怕是要失望了,雍爷最好认清。”
她也不知这算不算“未战先怯”?抑或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实是多日承受他的“打击”,最后干脆来个死猪不怕滚水烫——我不行就是不行,你再逼我,我也不行。
被小小呛了句,雍绍白不怒反笑。“你比不上我又如何?比得过别人,那便好。又即便是比不过别人,也不如何,你还有我。”
“……有、有你?”她愣了愣,不太懂。“雍爷是宣老太爷相请的『公断人』之一,我雕功上若比不过,雍爷还想当众护短了?”话甫出,她脸蛋涨红,因“护短”二字竟想也未想奔出口,像自然而然把他当成自己人,也把自己当成他的人。
她心虚垂颈,却听雍绍白仍淡淡然道——
“就是护短了,又有什么不可以?”
闻言,她倏地抬头,双眸瞠得圆溜溜。
他弯来,她尚未意会到他想干什么,下一瞬微启的嫣唇已被他轻轻含住。
之前就一直觉得他的睫毛好浓好长好翘,他合睫贴近,两排密睫避无可避地扫在她脸肤上,那感觉麻麻痒痒的,让她傻傻也闭起眸子,本能地想要叹息。
怎么办?怎么办?她的“代父偿债”好像快要变成“以身相许”,这……这似乎不太对,却又觉得这样很对很对。
他的舌探得更深,缠绵得更热烈,她禁不住嘤咛,有些想退开,想缓着点儿慢慢来,人往后缩了缩,却被他按倒在木质地板上。
他粗糙温暖的掌心掌着她的颊面,她一把抓住,但不敢用力抓握或推开,小嘴彻底沦陷,里里外外皆被吮吻得泛红潮湿,他尤其喜欢她的唇珠,含在嘴里舌忝过又舌忝,十分流连。
他忽而低笑,平坦宽阔的胸膛内逸出笑声,轻震着她的心口。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到,他之所以笑出声,是因她竟把“代父偿债”快变成“以身相许”的感想,傻乎乎道出口。
“按理,报恩或偿债,事情的发展合该要那样才是。”他以额轻抵她的眉心,鼻尖轻挲她的女敕肤,气息与她的体馨交融。
“阿妞若想改成以身相许,也不是不行。”他再次低笑。
“我没想的!”苏仰娴冲口而出,热到脑门都要冒烟。
他稍稍抬起俊颜,漂亮的双目微眯。“为何没想?”
苏仰娴忽觉他的问话令她好难回答,再加上他过分认真的注视,像有意无意逼迫着她,要她毫无保留吐露一切。
他一直在探她的底线,却将自己藏得很好,嘴上说着撩拨话语,让她一颗心起伏骤颤,跳月兑再跳月兑,而他仍是气质高华难以深进的雍家家主。
她确实倾心于他,带着点儿全然无知的盲目,仅凭自年少时候那些纯然的倾慕,她就把心魂与神志给了出去,只因他是她心中的花,是小花的养分和神气,是单纯又璀璨的心之所向。
但他现在却逼迫她回答,她答不出,眼眶些微泛红,不知怎地忽然感到委屈,有些想哭。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终于挤出话。“雍爷……很好。是、是我不够好,若以身相许,只怕是委屈了你。”
他瞪着她,阴切切道:“你是不喜我?”
“没有、没有!”她头摇得跟博浪鼓似的。
“所以是喜爱我的?”他紧追再问,非常懂得抓紧时机,咄咄逼近。
苏仰娴头昏昏、脑胀胀,都不知该怎么答话了。
她推开他坐起,十指相互绞着,垂着螓首,静了会儿才道——
“当年卓老家主公祭,正值『守心』的我随师父远行东海,那是师父有意试我,我本觉得在那么多同行同业、那么多优秀匠人和名手聚集的场合,要守住那门五感大开却不能言语的功课,实也不会太难,直到……直到你来了。”
雍绍白屈起一膝坐在她身侧,听着她的话,朗眉带着兴然微微挑起。
苏仰娴的嗓音略低,再次出声。“年少之时初见雍家家主的大作,勃勃生气从玉作中透出,玉灵似活泉从深底涌现,既是柔中带刚,亦是刚中见柔,无比耐人寻味……师父告诉我,你完成那些玉作时年岁不过十五,自那时起,我就很想见到你,很想与你说说话……”
她抬起脸容,眸光落在前方某个点,唇角微翘——
“那时在东海卓家的湖中小亭与你独处,实是一大考验,『守心』的功课我本以为能轻易闯过,岂知你的到来成了我最大的障碍,光是受了吸引主动靠近就已不对,即便从头到尾忍着不言不语,还是对你动了念。”
雍绍白忍住欲张扬的唇角,探出手不动声色轻揉她垂背而下的发尾,听她又道——
“然后……你问我对你是否喜爱?”
他突然五指一紧,握住她的发,望向她绯红的侧颜。
苏仰娴咬咬唇,颊面血色更盛,她吐气如兰。“我对你是佩服、是仰慕、是钦羡、是……是喜爱的,是真心的,所以想请雍爷高抬贵手……我蠢笨得很,不知道该怎么玩,雍爷天资过人、聪颖无端,我、我已经很尽力了,还是弄不明白的,我不会玩也玩不起……”
她的话让坐姿随兴的雍绍白瞬间挺直背脊,黝瞳中一扫慵懒闲情,锐光激迸。
“阿妞以为我在玩?”顿了一息,嗓声更厉。“你以为我在玩你?”
苏仰娴忽觉不敢看他。
心口火烧火燎一般,喉中发燥,她将脸蛋埋进屈高的双膝间,眸底有热热的潮湿感一直扩开,有什么东西威胁着就要岀来,她不想让他看到。
此时此际,雍绍白如何能容忍她的沉默和退却!
他一把抓住她丰柔发丝,卷在掌中和腕间,俊庞不管不顾贴靠过去,额才抵上她的额角,话还不及多说,双青的身影陡地出现在含蕴楼外廊下,垂首传话——
“爷,外头有事。有……有人寻来。”
雍绍白面色不善,气息微沉,之所以能按捺睥气,将自己从女儿家那一头温暖丰发中拔离的,正是因双青的大胆闯进。
贴身服侍之人深知他脾性,此时却敢来搅扰,定然是起了大事。
“何人来寻?”他沉声问,手仍占有似揪住女儿家的发。
门外垂首的双青道:“不是前来寻爷的,而是东大街『福宝斋』的底下人来了,寻的是苏姑娘……那个被苏姑娘唤作川叔的中年汉子说了,苏家大爹今早偷偷溜岀未,溜得不见人影,还把南天流派那把琢玉刀带了出去,而苏大爹寻常会去的地方,川叔全都寻遍,仍一无所获,实在没法子了,才来知会姑娘快些返家。”
“我爹又偷跑出去!”苏仰娴一张脸瞬间失了血色,她陡然立起,头皮被雍绍白扯得发疼也没知觉。
含在眸中的泪此时顺颊滑落,她没有理会,仅对雍绍白行了个礼,快声道——
“望雍爷海涵,我得走了。我爹他……他神识时好时坏,发病时认不得人、认不得归家的路,连自个儿也认不得的,我得去寻他,我……我说了不得体的话,还请雍爷全忘了吧,告辞。”
道完,她红着脸、红着眼微微屈膝行礼,随即快步踏下木质地板套上素鞋,头也不回地奔岀含蕴楼。
含蕴楼内,集钟灵毓秀之气于一身的男子显然怔住了。
他缓缓拧起眉峰,拧得两眉间形成山峦之状,嘴角紧绷,俊颊泛红,瞧起来……欸,当真被气得不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