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魇 第二章 城春草木深(1)
作者:无宴

“啊……”屋外的人影晃了晃,好像被他那一喝给吓住了,她全身都被雨淋得湿透,竟然一声不吭,想来她站在外面很久了,也看了很久,如果不是他一直在想着从前的事,应该早就发觉她才对。

他微微皱眉,放轻了声音:“桑枝?”她头发还没有打理好,如今被雨一淋,全部搭在肩膀上,很是邋遢难看。

桑枝点点头,却还不肯走进屋来。

他皱皱眉轻笑一声,自己站起去将她拉了进来,却看见那丫头好像发现什么很惊奇的东西般直盯着他看,“怎么了?”他说着就瞧见她额头今天磕上砖头的伤,原本血肉模糊,被雨一淋,血是没有了,但是伤口却更加清晰了,他在身上掏了掏,发现没有什么干净的手帕之类的东西,只好用手轻轻替她在伤口周围揉了揉。

“啊,没事没事,不疼呢!”桑枝傻笑起来,急忙抓下他的手,“那个……”她一个字又卡在嗓子里说不出来,为难的瞅着他,“那个,嗯……”她嘀咕了半天,满脸都是犹豫不决的表情。

“嗯?”他始终不知道桑枝要说什么,现在看起来她倒是一点也不撒泼,“你在外面,为什么不进来?”他好心地拉她到桌边,手纠缠在了她的乱发上,皱皱眉,真是个不会打理自己的姑娘。他不知从什么地方翻出一个小木盒子搁在桌上,“外面的雨那么大,”他抬眼的时候又看见桑枝额头显眼的伤,“疼不疼?”

桑枝眉开眼笑地摇摇头,“我是想进来的,可是……”她咽了下口水,她站在窗外,透过窗子看到他,跪地抚胸,就好像……缩成了一团的无害小猫,“一定会打扰你的吧?学堂的夫子说这样不好。”抬头,她是问了好多人才找到这里来的,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漂亮的,干净的,样子端庄到清雅。他的呼吸很轻,轻到几乎让人以为他不过是个存在在房间的幽灵,这一片空间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那瞬,桑枝脑中只有一个情景,就是她头次翻墙爬进御梨栖看见风怜懿唱曲的样子——惊艳!

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惊艳。

可是她没有说的是,她不光因为那份惊艳,还有他毫无知觉下隐约透出的威慑,她——是被吓住的。当然,桑枝不知道那是种什么威慑。

就为了不打扰他所以宁可站在窗外淋雨,还夫子说?这个丫头什么时候将夫子的话听进去半分,也就不会满大街拿着刀子跑还被别人当笑话看。

“真是好看,跟风怜公子不一样呢……”她格格笑着就伸手去模了模他的脸。她喜爱漂亮的东西,因为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漂亮,所以纯粹是那种看见了好看的东西就心痒痒忍不住要去触碰,可是手一碰就缩了回来,仿佛害怕自己会玷污了那些干净,“啊,那个……你……”她别扭地咬咬唇。

他想他终于明白她要问什么了,“凤兮。”他叹息,问一个名字何必这么畏畏缩缩的呢?

“疯兮?”桑枝惊叫起来,“你才不是疯子,为什么要叫疯兮?”她好像很为他打抱不平。

凤兮莫名其妙地看她,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叹息口气,“凤兮,凤凰的凤。”

凤凰的凤……桑枝眨眨眼,她不认识字,但是不代表不知道,“啊,我知道我知道了,就是那个‘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是不是?是不是?”她抓着他的衣袖,激动万分。

凤兮惊讶地看她,不知她还晓得这诗,他点点头,“你知道?”

“我知道,不,不是啦,我不知道,啊……”桑枝傻傻地笑起,挥挥手,“不是不知道,是御梨栖的风怜公子唱过,所以我知道。”她有点表达不清楚,很显然,她是知道有这么句话,但是并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也不知道这是司马相如写给卓文君的情诗,“这个名字真好。”她坐在凳子上摇头晃脑,好像他的一切都是好的。

凤兮无可奈何地看她,从小木盒子里取出一把梳子,走到她身后,理了理她杂乱的头发,开始给她梳头。

桑枝张了张嘴,眼睛四下里转了圈,“凤兮凤兮,这头发不好疏,就随它去吧。”她从来都懒得打理那乱七八糟的头发,今天居然有个人亲自为她梳头,她觉得很新奇,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女孩子不梳头,像个什么样子?”凤兮轻轻答了声,自顾自地继续打理,其实这丫头从头到尾没一个地方像女孩子的吧。

“干吗一定要像女孩子?”她嘟着嘴,或者她根本就不理解,什么是女孩子,什么是——女子。

凤兮扯了扯她的头发,引来她惊叫一声:“好痛!”

他好笑地出声:“痛?你早上打架的时候,怎么不痛?”

桑枝咽了咽口水,瞪了他一眼,“那是因为我要保护风怜公子!”她还说得义不容辞,视死如归的样子,“他们都在背后说他的坏话,我告诉你哦,”她好像在说着小秘密,“风怜公子人很好,是很好的那种。我不保护他的话,他一定会被欺负的!”

很好的……那种?

凤兮的梳子顿了顿,“傻瓜,”他又笑了,“没有谁能保护谁一辈子的,他们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桑枝不服气地仰头,“才不对呢!如果我不去帮他,就没有人会去帮他了!”她咬咬牙,就好像她被人欺负的时候,如果风怜懿没有救她,大概——也是没有人再来救她了吧,在她的心里,风怜懿是个恩人,“凤兮,你这样一定也会被别人欺负的!”

凤兮没有说话。桑枝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她在等着凤兮说话,好像他不说话,那么她也接不下去。

长发顺在手中,“一疏到尾身常健,二疏到尾情长眷……”

低低的有细小的唱词从身后传来,凤兮一边梳着一边在轻哼,桑枝其实不明白那唱的是什么,但是一定是很吉祥的话吧。她笑眯眯地想着,偶尔街角见过他几次,他是个很少与别人接触的人,好似他的生活与这个世界是分开的。早上他不动声色去拣了那个金铃两次,那么好像温婉的顺从,如果有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不属于几分柔美,却是有些慑人的端丽,绝让人不敢轻辱,所以她都快忍不下这口气了,“凤兮凤兮,我来保护你吧,以后你被人欺负了,我一定帮你!”她说得豪情壮志。

凤兮凤兮,我来保护你吧。

案皇,救救孩儿。

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中已经忘怀的种子,他被她像极了宣誓的话语吓呆了几分,惊愕过后轻轻一笑,只是单纯地觉得桑枝对一个陌生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很可笑而已。

“是拼了命也要保护我吗?”凤兮唇角勾起了小弧度,他明白,这个丫头只是同情心泛滥,以为可以保护任何人。他笑得很是轻巧,指骨纤细地摩擦过头发,他温和地看她,问得有些不确定,这样的语气衬着身骨好似都要透明起来,好像……有些故意做作的委屈让人想要去保护的样子。

“对啊对啊!”于是,桑枝很不争气地倒戈了,更加肯定。

“傻瓜。”凤兮叹息口气,她这股莫名其妙的蛮劲到底是谁家传来的?

“我才不傻呢。”她小声地反驳一句,“虽然风怜公子说我不能多想事情,我也知道,我一想多啊头就会痛……所以,我最多啊是脑袋有些问题,不是傻瓜哦。”她还笑眯眯地扭头就要去扯凤兮,“不是傻瓜。”

“别动。”凤兮忙抚住她的脑袋,长发还勾在梳子上呢,她还真不怕痛呀?听听这话还真有几分疯言疯语的,那姑娘还是不配合地扭动,他无奈点头,“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嘿嘿。”桑枝这才偷笑起,转身就扑进凤兮怀里,“凤兮真好。”她笑得眉眼弯弯,这个人会迁就她,会问她疼不疼,会替她梳头发,趁别人还没有发现他的好,她桑枝从今天开始要霸占这个人呢,不对不对——是要保护这个人呢。

她的脸色不停地变化,凤兮是看不到,所以不知道她打的什么鬼主意,“以后别动不动就拿刀子,刀剑无眼,伤人伤己都不好。”他梳完发,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红线,帮她挽了个发髻,“看看。”他将水盆挪到她跟前。

水中的人,眉目灵秀,小髻斜挽,说不上多清丽月兑俗,倒是多了几分灵气。桑枝眨眨眼,她还有些不知所措地转头去看凤兮,指指水盆,“是我?”她愣愣地问。

凤兮点头。

“天天天,天啊……”她尖叫起来,抱着水盆不肯放手,“这是我?这是我?”她看看凤兮又看看水盆,“桑枝好漂亮!”很自恋的话,被那傻瓜说得理所当然、稚气未月兑。

她不敢置信,好像十多年来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叫做美,什么叫做女孩子,什么是身为女孩子的好。她又转头去看静静站在一旁的凤兮,他修眉温和地看着她,突然脸上一热,竟然脸红了,她居然——害羞了。

往往一个人知道美的同时,也会知道丑。她很明白自己以往给别人的形象是多么糟糕了,可是最糟糕的是凤兮呐,今天看到了她那么野蛮的样子。

“凤兮好厉害!”她依依不舍地放下水盆,眼睛盯着凤兮的双手,“比那些千金小姐还厉害!”她顿了顿,惊觉自己说错话了,“啊,我不是说凤兮像女人,凤兮啊……”她一着急就满屋子打转,一边走一边皱眉嘀咕,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惊艳,她咬咬唇,使劲用手捶了下脑袋,也不知是不是打重了,脑袋有些疼,她眼睛四下里转了转,瞥到墙上居然还挂着一幅字,“凤兮会写字——凤兮好厉害。”她回头去看那个温和的几分倦意的男子,不由赞叹,“好……漂亮,像——像戏里说的仙子……”遗世独立。她没有注意到仙子是用来形容女子的,她只是这么觉得,就说了出来。

傻瓜。

凤兮看着她满屋子绕圈,忍不住笑起来。

桑枝不会写字也不认识字,她极其羡慕地看着他,好像“仙子”这个戏里听来的词是无比高贵的,她站在深处仰望云端的他,有些无措,却不是卑微,而是执着,看不到这间陈旧的屋子,那身灰旧的衣裳,还有旁人鄙薄的神情、低贱的话语,她的心神全然被眼前人的光华所吸引控制,能和这样一个人并肩在一起,是种荣幸吧!

这个,算不算是桑枝自己的一点小心思?

就为着这点从来不曾有过的小心思,她突然像是懂得了什么,虽然她还是桑枝,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冒冒失失的桑枝,究竟明白了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唯一知道的,只是——她有点变了,不是身体,而是心理。好像心里突然多了什么沉甸甸的感觉,她是不明白,那只是将一个人放了进去而已。

“凤兮好神奇,”她笑得眯起了眼睛,像半空的月牙,“就算凤兮将来真的变成了神仙变成了妖怪不见了,桑枝也不会觉得奇怪!”她傻笑,这一个晚上,凤兮凤兮给了太多对于桑枝来说称之为“奇迹”的东西,是梦是幻,她早已被那魔法控制。

妖怪——

[他是个魔鬼,所以你也是个魔鬼。]

凤兮一愣,原本清透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像被什么东西刺中心口,目光顿时敛了华彩,透出了很诡异的神情,他盯着桑枝。

桑枝被凤兮的神情吓了一跳,手也僵在半空,她不知道自己什么话惹恼了凤兮,她甚至不知道凤兮是不是生气了,那个样子——好像恨不得要吃了她一样,就好像,她是一个鬼。她不知道是该过去拉他的手还是该离他远一点,最终她还是选择后退了一步。

“哐啷”一声,桑枝被身后的凳子绊倒,整个人跌在地上,脑袋“咚”地磕在了凳脚上,伤口立刻裂了开来,血流了下来,她却没有注意到,她抬头还是很惊恐地看着凤兮——她惹恼了凤兮,如果换成自己,脾气差劲的自己一定会狠狠打一顿对方的。

她甚至不敢去模自己的伤口,只敢盯着凤兮诡谲不定的神情。

“凤兮不是妖怪,也不会变成妖怪。”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声音混合着窗外打落的雨点,轻浮地飘荡在整个屋子里,有些森幽。他走上前一步,桑枝下意识地扭头,几乎以为那手掌要落到她的脸上,结果却是轻柔的布料摩挲在额头,他用自己的袖子遮掩上她流血的伤口,眼神柔和了下来,“对不起,桑枝。”他道歉了,伸手抱了抱她,仿佛一个赔礼的礼物。

桑枝急忙摇头,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没有人跟她说过对不起,也没有人这么抱着她呢。凤兮低着头,他的怀抱很轻,但是依旧可以感觉出那副身骨的细致,偏过头还能看到他的长发落在优美的颈项边,随着她的呼吸拂动,凤兮的话也很轻,但是再轻,桑枝也知道他是真心要道歉的。

于是桑枝眉开眼笑,很大度地去拍拍凤兮的背,嘴里“哦哦”地哄着他。

她该不是把他当小孩子来哄吧?

凤兮身子一僵,还从来没有人将他当成孩子来看待,就算当年在皇宫里,自他有记忆开始,父亲就很少再与他接触,更别说抱他哄他。寂寞深宫里的一个人,要学会的东西太多太多,只可惜他还没领悟到,就已经被驱逐出境。

所以他并不习惯别人对他流露出如同对待孩子一般的感情,在他身为孩子的那个年代,被一场大火毁得彻底。

下意识地,他就想要推开她,谁知那姑娘仿佛知道他的别扭,他的动作,反而紧紧搂住他,甚至伸手去抚了抚他的长发,得寸进尺地嘿嘿傻笑。

她在偷笑,却笑得很满足,凤兮愣了愣就不再挣扎。桑枝,你这么容易,就可以满足吗?他轻轻摇头,因为桑枝什么都不懂,她不知道——这个世上有更多更好的东西,等明白了,也许就不会再这样笑了,这个世上还有很多复杂的残忍的东西,明白后,也许她还会哭。桑枝不是傻,她只是那种,为了很小的事情,就可以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上面去做得很莽撞的人——突然他觉得怀里这个人还有难得的痴,所以他不再挣月兑,就让那个傻姑娘多维持着她的满足好了。

桑枝果然是个傻瓜,凤兮不挣月兑,她也抱着不肯撒手,直到那男子实在忍不住肩膀的酸痛轻咳一声,“桑枝,很晚了,你该回家了。”

“回家?”桑枝揉揉眼,恍然睡意朦胧。

这丫头就趴他肩上睡着了?

凤兮松开她,拉她起来,她的衣裳半湿,抱着凤兮半日,凤兮的衣裳也潮湿了。她不好意思地赔笑,屋外的雨小了很多,只是飘着雨丝,桑枝红着脸点点头就要跑出屋子去,出门的时候顿住了脚步转身。凤兮抬头,看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手正扯着衣角。

“怎么了?”他依旧安静地站着,声音轻柔。

桑枝咬咬牙,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般,狠狠呼出口气,“那个……桑枝,很喜欢凤兮呢。”她说完就跑得没影没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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