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佳人甘作贼 第六章 谁解其中味?(1)
作者:秋飞花

“你想怎么样?”杜宇眼皮跳了一下,睨着她,不安地问。

“唉,其实你也不用害怕。”云萝却学着他先前的口吻,拍拍他的面颊,缓声道,“你长得这么好看,我是怎么也舍不得杀掉你的!”说完又“咯咯”的坏笑起来,弄得杜宇哭笑不得。

然后,她将杜宇推到身后那个木案台上坐好,自己则肩并肩地坐到他的身旁,以手指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替他捋顺耳边的鬓发。

因为她记得,杜宇平时最爱做这个动作。

杜宇眨了眨眼晴,似在寻思,这个疯女人不知要用什么样的办法来报复自己。谁知她却在他的声边小声呢喃起来——

“唉,我们都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该是说正题的时候了。我来问你,你到底把我那手帕交给藏到哪里去了?”

当天谭一妹被擒,杜宇和周汝昌二人皆摆出一付公事公办的烂嘴脸。云萝势单力孤,一个人想要从那么多人马手中救出她,根本不可能。于是只好装作若无其事,打算待到他二人放松警惕,再行发难。可事后云萝发现,谭一妹根本没被关在陆安的大牢里!

杜宇闻言侧过头,定定地看向云萝,迟迟地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他早料到云萝今天追踪自己来到这里来的目的,绝对不可能是出于爱慕自己,要赶上来和自己调情。

她与他虚与委蛇,根本就是为了得知谭一妹的下落!

“喂,你再不说放,我就把你鼻子给割下来了!”云萝怒道。

“哎呀不要——”杜宇苦笑。迟疑了一阵,将手在鼻子下面卷成个筒状,干咳了一声。

“来,你先放我出去,等我洗把脸后,就告诉就你一个秘密。”

“放屁!你少给我耍什么花样!”云萝刚骂了一句粗口,再看到杜宇错愕的表情时,脸就红了。

她心道:这个男人也爱漂亮得稀罕了,就连在这里呆上一小会儿,也怕尘埃污了他的俏脸吗?

不施脂粉的他会是个什么模样呢?搞不好是个满面大麻坑、翻转石榴皮!

两人出了那暗室,来到先前经过的耳房中。

杜宇在云萝的监视下,以单手取了桌子上的茶壶,将茶水浸湿自己的衣袖,在脸上轻轻地擦拭起来,不一会儿就现出了本来的面目。

杜宇当然还是一个眉目俊秀的男子。毕竟他五官搁在那儿,仅凭脂粉是无法令它们移位的。

可令人云萝感到意外的是,杜宇脸上本来的面目并不比敷粉后差。他的肤色古铜中泛着淡淡金,眉毛浓黑,微蹙着,比先前少了三分柔媚,却多了七分英武。这等面目,虽然依旧俊得让人生妒,但却更像是一个经年行走江湖的人了!

唯一美中的不足的,是在他右额的上方,有一个显眼的墨黑色疤痕。

“噫,为什么你的脸上会有这样的刺字?”云萝忍不住用手指模着杜宇右额上的“忤逆”二字,好奇地问。

“看你这捕快当的,难道不懂大明朝的律法!”杜宇含笑握住她的手,接着讲出一番道理来。

“这个在犯人头上刺字的刑罚,叫做黥刑。洪武三十年的规定,谋反叛逆者的家属,及某些必须刺字的犯人在额上予以刺字。虽然近些年已经很少用这种刑罚了,但因为各起流民不断起事,官府防不胜防,其中又以广西府江为最,所以广西的总镇就规定,对起事的瑶民以及他们的家属,都要在脸上刺字,以儆效尤。我不是瑶人,可我曾在五六年前,帮助过他们中的一支,后来被人出卖,也落入了广西府的套子里,因此脸上才带了这个伤。”

杜宇说着模模自己右额上的刺字,又道:“你还真是个糊涂虫!你难道不知道,当初我是因为什么才被朝廷通缉的?”

“暴乱起事?”云萝听他这样一说,这才恍然大悟。

同时她也注意到,杜宇刚才提及瑶民的时候,一连用了“起义”、“起事”这几个词,但是就是没有使用他平时惯用的“谋逆”跟“乱贼”。

“那你在西厂是……”难道他是像戏台子上演的那样,“身在曹营心在汉”?

“我本来是被师父差到锦衣卫衙门听用的,因为谭一妹的阿爹跟我家有过一段渊源,所以我才出手帮他们。后来我被广西官府的人捉到了,是西厂谷大用公公把我救出来,所以我就跟着他了。谭一妹在府江时得罪了一个厉害的人物,现在这个人一直在追杀她,如果没有我这个西厂刑千户的身份来保护,我怕她走出陆安州就没命了。”

杜宇说到这里,看了云萝一眼,“那个要杀谭一妹的人,你也见过,就是广西严副总镇严锋。”

云萝恍然明白他口中说的是那个人,就是当初闻着谭一妹身上的香粉味儿,追踪到铺屋地道口的“神秘人”。

“哼,你以为讲这些鬼话我会信吗?”

听到杜宇提起“瑶人起事”,云萝差点就以为杜宇投靠西厂是另有苦衷,待听他讲完了,才知他并非是为了替穷苦人家打抱不平才惹祸上身。

而他之所以如此,竟然是因为和谭家有一点私人交情!这事可真是太巧了!

“本千户官儿是不算大,可也是西厂谷公公手底下第一红人,如果不是和她谭家有渊源,犯得着不惜得罪自己‘未来的老丈人’,也要亲手去捉拿她这样一个小丫头吗?”杜宇戳着自己的胸口说道,“何况上次在观花楼前,不是我假装被你从楼上跳下来压倒了,你以为她能在那么多人跟前跑掉?”

见她还是不信,杜宇又解释道:“再说镇压流民,那是广西总兵官的事,西厂缇骑主要负责侦缉朝廷内患,我何必来管它这档闲事?”

云萝这下迷惑了。

因为她实在想不出,一个西厂大红人,大老远地从京里赶来捉拿谭一妹,除了他自己所说的那个理由外,还会有别的什么原因。

谭一妹虽然是一个府江起义军首领的女儿,可是在府江,这样的头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所以他捉了她,也并不能立下什么天大的功劳。

那么,自己到底该不该信他呢?

正犹疑之间,一只灼热的手掌忽然覆上了她握着匕首的手,再轻轻地、慢慢地,将它压下去了……

云萝从来没打算做一个“替天行道”的女侠。

虽然她平日办差竭尽全力,碰上心情好时,也会帮无辜的人打打抱不平。但为了生计,她也没少收过别人的贿银。

因此杜宇是黑是白,她并不太上心。

杜宇一直不肯告诉她谭一妹的下落,说是为了“以策万全”。而她呢,自从知道杜、谭两家原来也有交情后,总觉得杜宇提起谭一妹时口气有点暧昧,也因为这种无端的猜测,竟令她生出醋意来了。

本想冲着杜宇发标,把话都说明白。可一想到他这两日来,对自己关怀备至、温情脉脉,哪里还好意思发作!

几经挣扎后,终于决定暂时抛开那些烦恼,一门心思沉醉在杜宇的甜言蜜语里,享受做一个糊涂的女人。于是秦城的铺屋也不回了,与杜宇一同住到州府的驿站里。第二日,趁杜宇出门办差。云萝便关上门,对着镜子精心打扮。将最喜欢的朱红色的襦裙穿上,对着镜子搔首弄姿。想起杜宇昨夜里弹着三弦给她唱的那段小曲。

“数尽遍鸦,你在何处贪欢未到家?月满荼糜架,人在垂阳下。一时间想着他,把情牵挂;直到如今,想起当初话,一半真情,一半假。”

一边唱,一边就回味起杜宇当时眉目间那个“轻浮”的模样。

当时她笑着问他,一个大男人,居然肯为女人来唱这种轻浮的小玩意儿,不怕别人知道了笑话么?杜宇却说,偏不信这个邪,哪来的这么多臭规矩!咱自己喜欢就成了!

苞着,杜宇还告诉她,他家本是江南武林道上一个显赫的世家,老头子二十年前曾经威震武林,所以他家里的规矩大得吓人。他在家做什么事都缚手缚脚的,因此出来之后,就偏要离经叛道。云萝心里面也赞同。

云萝边想边唱,刚唱了两段,就觉得镜子中的女人粉女敕一张脸,面带桃花,眼波流转,其实也轻浮得很,不禁对着镜中人笑了。

她原来也是一个风流的女子啊!

正在得意中,噫,裙角怎么破了这么大一个口子?

想起来,这是上次她跟踪杜宇到那间暗室时,不小心挂破的。于是又向驿馆中人借了针线,开始动手缝补。

不料,杜宇在这个时候,突然折返驿馆。

“哎呀,这是条蜈蚣还是条泥鳅呢?难道是云妹自己想出的新花式么?”杜宇径直推门进来,夸张地大了嘴,指着她裙角上爬着的那条皱巴巴的东西。

云萝见状直叫好险!幸亏他回来得迟一步。不然要让他看到自己刚才的样子,可就更尴尬了!

“其实我缝的这个,搁平了看还好……”面上一红,假咳了两声,马上转移话题:“要不是因为你,我这条新裙子就不会被挂破了!”

“哈哈哈,破了就破了罢,我不是给你卖了新的布料吗?”杜宇大方走近前来,伸手搴起她的裙角啧啧地叹道。

“随便找一间铺子,做两身新的吧。难道是没有银子吗?”

“银子?你当有银子什么都能解决!”她猛地打掉他的手,生气地坐回到那妆台前。

“为什么不能解决?”杜宇怔了一下,转念沉声道:“我知道了,是不是城里那些不开眼的又欺负你?不行,你告诉我是谁,我找他们说理去!”

说完,作势就要往外走,却被云萝跳起来一把拉住。

“回来!耙欺负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人家打开铺子做正当生意,高兴不赚我的钱,你管得着么!再说了,你们西厂的番役到底也是朝廷的人,不是强盗跟土匪!”

杜宇见她面生薄怒,想了想,无奈地笑道:“行了,我的女侠,算我怕了你!”

说着忽然拿起床上的针线箧,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

云萝见他搴起自己的裙角看了又看,急忙尴尬后退,跌坐到床沿上,窘然不知所措。他却已动手拆开了她裙角那团“蜈蚣线”,熟练地捡起箧中针线,替她缝补起来。

“咦?你还会针线活儿?”云萝缩着脚,有些讶然瞪着他道。

“一个人在江湖上闯荡,漂泊了近十年,身边经常没有女人。其实有的时候,就算不缝衣服,也要缝缝自己身上的伤口啊。”

他半真半假地说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手中的红罗裙,口气淡然得好似缝衣服跟缝人皮根本就没什么两样。

可不知为什么,云萝却听出他话里有种淡淡的辛酸。

一个世家公子做了江湖浪人,其中甘苦自不足为外人道。

想要出言安慰他几句,又觉得根本无从说起。唯有盯着他那张出奇隽秀的脸独自发呆。根本没有意识到,才只眨眼功夫,他已经把裙子给缝补好了。

“干吗这样看着我?”他抬起头来笑问。

云萝惊了一下,面颊滚烫。赶紧缩足低头,坐正身子,俯视裙摆。

裙摆原先的破损处,已被均匀细密的针角仔细地覆盖。更令她吃惊的是,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居然以黑线作梗,白线作冠,在她的裙角绣了一朵梨花!

再看向他的脸,恰好迎上他满目怜光。

难得那双迷人的眸子里,竟然没有半丝的色彩,只是蒙一层如月晕洇染般的温柔,看得云萝芳心一动。此时此刻的他,一点也不像一个西厂的番役,甚至根本不像一个刀口舌忝血的江湖中人。

如果他的身份不是那么危险的话,如果他待她的体贴、温柔的情人……

“我又要出门了。”她真在迷惑,他却立即打破了他的幻想。

“这么快?”云萝问。

“我刚才出门的时候想起一件事,能不能找你要一件东西?”他迟疑地道。

“你要什么?”云萝茫然道。

“你随身带的那个青铜小镜子,上面刻着‘见日之光,长勿相忘’的。”他用手比划着,居然笑得有点腼腆。

那面小镜子从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带在她的身上。

“镜子?你要这个……”还是谭一妹要?

云萝低了想了想,解下一直系在腰间的那柄铜镜子。还想借机问问他谭一妹的情况,他却欣喜得像一个意外拿到糖葫芦的孩子似的,一把拖过那镜子,嘴上说了句“马上就回来”,旋身跑出门去。

他去看谭一妹了,云萝想。

为了谭一妹的事,他就这么着急,连跟她多废两句嘴舌都不肯?

哼,不过一面镜子,值得他专程回来替她拿么?

云萝生气地一巴掌拍在妆台上,妆台上的大铜镜子被震得直晃。连她的样子都没办法看清楚。

唉,算了。他走那么快,其实就是不想她追问谭一妹的下落吧。

如果把他逼得急了,他是不是会冲她翻脸呢?那么,刚才的景象,就永远不可能重现了!

笑一笑,还是笑一笑吧。

于是她拍拍自己的脸颊,安慰自己。闲极无聊,又清了清嗓子,打算接着刚才的劲头,把旧时在戏班子中学来的散曲一首首给练回来。

她穿着杜宇刚帮她补好的裙子,低头看看那朵白梨花,然后端正了姿态,对着镜子高唱。

自归来农圃优游,麦也无收,黍也无收。恰遭逢饥馑之秋,谷也不熟,菜也不熟。占花甲偏憎癸酉,看流行正到奎娄。官又忧愁,民又漂流。谁敢替百姓担当?怎禁他一例诛求?

唱到这一段时,眼中忽然闪过昨天出门卖香粉时在街上看到的景象——杜宇那个贴身跟班徐飞,正带着几个番役及一帮城中的流氓,在四处呼喝打砸,挨家挨户地搜拿城外窜进来的“棚民”跟“乱党”,似乎已经在街边打伤了一个人。

她告诉自己不要乱想,可随后又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家乡发了大水,当地的武官强征了她家的田地,他老爹打死了那个武官,于是他们举家从乡里逃难出来。

她再告诉自己不要乱想,却又想起了三年前自己路经府江,中了强盗的埋伏,谭一妹为救自的己性命,冒雨上山采药……

“一妹,一妹……你现在到底是好,是不好呢?”

想到这里,眼眶猛地一红。

再看这时镜子里的自己,敷了粉的脸白惨惨的,五官还是原来的五官,但说不清楚是哪里,已经有点儿走形了。

“喝,老大!您干吗穿得一身红,一个在这里唱《西厢记》呢?”皮球赵六忽然闯了进来,惊讶地望着她。

“居然还落泪了?”

“耳聋了你!这是《西厢记》吗?”云萝尴尬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骂道。

“对了,孙七不是去王爷府看我爹了吗,他的伤现在怎么样了?”

杜宇一早和她说了,最多再过两日,他手上的事就办完了。到时候回京复命,就带着她一同上路。

可是这里发生的事,云百川还不知情呢,所以托孙七过去探探风声。

“孙七他……”赵六神情诡异,含混不清地说道,“他有事,我替他去了。”

云萝立即明白过来,孙七是不耻她与杜宇这个西厂的狗番子在一起,所以根本不想搭理她。于是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你就放心吧!你老爹是贪图兴王府好吃好喝的,明明腿伤无大碍,还要赖在别人家不肯回来。”赵六神情古怪地道,“还有啊,他老人好像也不记恨杜宇了。”

“你又没直接问过他,凭什么这么肯定?”

[快捷键:←]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玫瑰言情网拒绝任何涉及政治、黄色、破坏和谐社会的内容。书友如发现相关内容,欢迎举报,我们将严肃处理。

作品岂有佳人甘作贼内容本身仅代表作者秋飞花本人的观点,与玫瑰言情网立场无关。
阅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确有与法律抵触之处,可向玫瑰言情网举报。 如因而由此导致任何法律问题或后果,玫瑰言情网均不负任何责任。

玫瑰言情网做最专业的言情小说网,喜欢看言情小说的你,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mgyq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