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吟 第十章
作者:杜默雨

山抹微云,晴空净碧,燕燕双飞,穿过垂柳,掀开了这一季的春光。

柳依依坐在茶水铺后边的柴堆上,拿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几个客人围坐溪边柳树的小桌边,悠闲地喝茶看风景。

小茶水铺位在官道边,做为一个提供休憩的中继点,客旅总是来来去去,休息够了,就如蜻蜒点水般拍拍翅膀离去,留下圈圈荡漾的涟漪。

东风拂面,吹来了略微高亢的闲谈声音。

“大少爷果然没本事,又是卖房,又是卖地,一下子就将他爹留下来的家业败光了。”

“没办法啊,亲戚翻脸不认人了,一个个向他讨债,他不卖行吗?”

“你们是在说侯观云吗?他家老爷子很会挑时辰,捡着过年上西天去了,枉费大少爷赴京奔走,听说还花了不少银两呢。如今两腿一伸,讨债的更不会买年轻少爷的面子了。”

“别替他担心了,他娘限他百日内一定得迎娶葛家表妹,只要表妹娶来,还怕葛政安不帮他吗?”

“吓!是葛政安啊?听说这家伙比侯万金城府还深,更老谋深算呢。不过这也好,既是只会吃喝玩乐的大少爷,还是找个好丈人依靠着,包他继续吃喝玩乐一辈子。”

“为什么有人这么好命呢?生来富贵,娶妻也富贵呀。”笑闹声音又飘了开去,四散在空旷的田野之间。

垂柳轻轻摇呀摇,柳依依眼前逐渐变得模糊,绿柳、青山、小溪、谈笑的人形皆氤氲在一层水雾里,慢慢地看不见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过去已不可追,来日更是渺茫无期。

老爷过世了,他也要成亲了,过年至今,百日差不多快到了,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好时节里,他是否正忙碌着筹备婚事呢?

“大姐,在想什么?”柴儿走过来,轻声问道。

“喔,没什么……”糟了,眼里的水跑出来了,她慌张地拿手指去抹,若无其事地笑道:“我想临溪的这边,可以盖上一排房间,客人推窗出去,就能看到远山好景色,嘿,我们房价就给他算贵一点。”

“大姐还想着要盖客栈啊?”柴儿笑着坐到她身边。

“当然了,这是我平生最大的志愿。”柳依依眸光乍亮,但很快就黯淡下来。“柴儿,对不起,我这次回来,本来会带回盖客栈的本钱,可是老爷出事,侯家没了钱……”

最笨的还是她呀!竟将一点一滴攒下来的辛苦钱拿去帮侯家应急了。

“这有什么关系,咱们慢慢攒钱就是了。”柴儿抓起大姐那略嫌瘦弱的手腕,捏了捏她的手骨。“大姐,你别老记挂我们,你为我们做得够多了,我们一个个长大了,现在得换你好好照顾自己。”

“我很好呀,现在不必当丫鬟,每天睡饱吃,吃饱睡,闲来跟好儿他们玩耍,或是过来这儿帮帮忙,过得很快意呢。”

“你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

“伤……”柳依依下意识地捂住心口,莫不是哪天换衣时让柴儿瞧着了?她忙笑道:“呵,什么伤?你眼花了,捕风捉影……”

扯开笑容,同时也牵扯到心口的痛处。她跟他学了很多词句,常常月兑口而出就是一句成语,此刻说了出来,竟好像回到了他的书房,他笑着摇扇子念书,她一边帮他抹桌子,一边挨在他身边瞧书上的文字……

她一直以为伤口已经收合,痕迹淡了,不再痛了,可为何此时想起,她的心却仍像是要被绞碎似地疼痛呢?

伤,依然在那里,不知何时才能消失。

痛楚的感觉缓缓袭遍全身,她闭上眼睛,双手紧扯胸前的衣襟。

“大姐……”柴儿忧心地抚上她的肩头。

“啊!这天气挺闷的,我四处走走吧。”她忽然站起,立刻转了身,不让柴儿见到她眼里的泪光,更不让语声流泻出她的哽咽。

柴儿也站起身,本想追上去,但大姐走得那么急,仿佛是要避开什么似地逃走,就算追上了,又能问出什么?

两只燕子飞来,衔起柳叶,飞向了云空,将依依思念传向了遥远的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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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正是柳家最热闹的时刻。

“好儿吃饭了。”柳依依将一匙饭喂进好儿的嘴里。

“好儿吃吃。”好儿拿小手抓住木匙,很坚持要自己吃饭。

“好吧。”柳依依只好放开手,让好儿去啃木匙。

“沟儿,你就先吃吧。”柳大娘往她碗里夹一块肥滋滋的粉蒸肉,笑道:“你几个妹妹都是你一口一口喂大的,现在换娘来喂你了。”

“娘,这肉还是给你吃……”柳依依想要夹起。

“瞧你身上的肉哪儿去了!快吃。”柳大娘将粉蒸肉往她碗里压下去,心疼地道:“你还小的时候,我和你爹忙着田里活儿,没有关照到你,还累得你要照顾妹妹,分担家计,呜……”

“孩儿她娘,现在吃饭呀。”柳条口里劝着,眼眶倒是红了。

“是是,吃饭。”柳大娘赶紧抹抹眼睛,重新展开笑容,向着桌边、地上、床炕的儿女们道:“你们大姐在外头辛苦了好几年,现在回家了,大家以后一定要疼大姐呀。”

“好!”众儿女齐声应好,同时有了动作。

“大姐,多吃点。”妹妹们一个个争相夹菜夹肉,往柳依依的碗里送,一下子就将她的碗叠得像小山似地高。

左儿和右儿才不屑跟女人做一样的事,两人互看一眼,火速将他们爬树采来的梅子放在大姐桌上,又一溜烟地爬回炕上。

好儿见状,也笑呵呵地挖起他的一匙饭,举得高高的,两条小腿兴奋乱踢,叫道:“大姐姐吃饭。”

“哈哈!换好儿喂大姐了。”大家都笑了。

柳依依侧俯,一口含住了好儿喂过来的饭,将所有的感动、欢喜、温暖、泪水嚼进了肚月复里。

不该再闷闷不乐了。既是回到了家,她的身心已然安歇,又何必去记挂那场虚空得像是梦幻泡影的情爱呢?

她捧起饭碗,开心地朝大家一笑,很努力地为自己加餐饭。

“大姐!大姐!”住在附近夫家的柴儿冲了进来,脸上又是惊喜,又是紧张,喘着气道:“有人、有人来找你了!”

柳依依一时想不出谁会来找他,门口已然走进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

晚霞满天,将整片田野染得遍地红火,他就从火里走了过来,目光直直地对上了她,立刻将她烧灼了。

她无法自已地跌进了他的瞳眸里,痴痴地看着很不一样的他。

因着孝服的关系吧,不同于以往一身色彩华丽的锦袍,他换上素雅的竹白棉袍,既像温文儒雅的书生,又像是云端飞下来的飘飘神仙,那张脸孔有着往日常见的俊美笑意,却又有着从未见过的沉稳气度,他就这么专注地看她,看得彼此的眼里都浮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沟儿,我终于找到你了。”侯观云开了口。

吧嘛来找她呀!她好不容易才平静了心情,他做什么又来招惹她!

碰!她猛然起身,踢翻凳子,退后两步,撞到床炕,跌坐了下来。

“少爷?!钡儿的少爷来了?!”柳条惊讶极了。

“少爷找到茶水铺来,他找大姐……好急……”柴儿还在喘气。

“老爹,您好,好久不见了。”侯观云收敛心神,很努力地转开视线,咧开老少咸宜的俊美笑容,朝两老深深拜了一个揖下去。“这位一定是大娘了。我是侯观云,沟儿常常提起您,今天有幸见到您了。”

“少爷?”柳大娘更是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忙站起。“啊,盘儿,拿块帕子来,抹一张干净椅子……”

“大娘不忙。”侯观云走过去,扶着大娘坐下,笑道:“打扰你们吃饭,不好意思,您喊我观云就好。”

他鼻子嗅了嗅,低头看到一盘菜,顺手拿指头住菜汤一摁,再送到嘴里咂了咂,惊喜地叫道:“哇!这不是程实油坊的麻油吗?沟儿,你那么远的路带回来了?抱着麻油坛子很重的耶,不累吗?”

大家看呆了,怎么前一刻还像是碰不得、模不着、高高在上的尊贵大少爷,现在却成了贪吃的孩子?

侯观云又自问自答地道:“对了,是阿推驾车送你回来的嘛。我这回过来,他也想来看你。呵!开玩笑,也不看看对手是谁,他别作梦啦。”

他唱作俱佳,即使柳条和柴儿领教过他这种“随和”的态度,但还是有点吃不消,更不用说是瞠大了眼的柳大娘和孩子们。

“啊!我来猜一猜,你们是谁。”侯观云拿出插在腰间的折扇,刷地打开,风采翩翩地摇着,一个个将目瞪口呆的孩子们看了过去。“嗯,你是鹿儿、盘儿、星儿、叶儿、稻儿、瓶儿、桂儿……呃,这两个男女圭女圭,能月兑裤子给我瞧瞧胎记吗?”

左儿右儿站在炕上,双手插腰,用力摇头。是男女圭女圭就可以随便月兑裤子让人看吗?

“吓!不要?好吧,那我猜你是左儿,你是右儿。”他俯身抱起一直绕着他打转的好奇小女圭女圭。“这个一定是好儿了。”

“嘻!好儿好儿。”好儿笑嘻嘻地伸手去拿折扇。

“我是叶儿,她是稻儿。”叶儿嘟着嘴,谁叫她长得比妹妹矮。

“好笨喔,我是右儿,他是左儿。”左儿右儿一副得意的笑容。

“呵,猜错了。”侯观云没了扇子,只好拿手搔搔头。

“你怎知道我们的名字?”老三鹿儿问道。

“你们的大姐告诉我的呀,我对你们很熟了,怎地?她回家后有没有说过我的趣事?”看到姐妹们齐齐摇头,侯观云又将视线凝定在始终不发一语的柳依依身上,轻叹一口气。“看来你家大姐是打算忘了我……啊啊!好儿,这扇子不能吃啊。”

“好儿,别玩少爷的扇子了。”柳大娘过来抱走好儿,试图抽开小手紧抓的扇子。“少爷,对不起呀。”

“大娘,没关系的,给他玩吧,我还有很多把扇子。”眼睁睁看着好儿撕开扇纸,他仍是笑容可掬地道:“随他去撕,撕完了我再黏给他玩。”

“少爷,坐啊,别老站着。”柳条糊涂了,现在是什么情况呀?

“哈,我肚子好饿,我可以跟你们吃饭吗?”侯观云捡起打翻的凳子,可怜兮兮地望着柳条。

“可以可以!”柳条有些不知所措,忙唤道:“星儿……”

“别叫星儿忙了。”柴儿忙道:“爹,娘,我叫土坎多炒几道菜,他马上从茶水铺那边带过来了。”

“老爷,大娘,你们先坐,你们不坐,观云也不敢坐。”侯观云仍是恭敬站着,笑咪咪地等侯老人家先入座。

柳依依再也受不了了。他巴巴地老远跑来,卖弄了这么一会儿,又是猜谜又是让座,他是闲得无聊,存心找人玩闹吗?!

“叫你坐,你就坐,拖拖拉拉的讨人厌!”她没有好气地道。

“呵,原来沟儿没有变哑巴。”侯观云绽出笑容。

“你来做什么啊?”柳依依冲到他面前,朝他大吼。

“我来娶你回家。”

柳依依心头大震,差点跌跤,这么天大地大的事情就这样说了出来,他是存心吓坏她爹娘吗?

她也曾痴心妄想过:当他发现她被赶走之后,他会洗刷她的不白之冤,再四处寻她,带她回他身边……然而,一想到此处,她就再也不敢妄想下去了,毕竟他是个聪明人,怎会不知舅老爷赶走她的目的!

相见争如不见,从此相隔两地,云空渺渺,淡忘了,平静了,终其一生,不复记忆,这样不是很好吗?

可他怎么来了呀!他不是该在这个时候娶回六小姐吗?

她微张小口,想要质问,却是心酸难耐,喉头哽住了。

侯观云深深地凝望她忧伤的脸蛋,平心静气地道:“在未来的岳父岳母面前,我当然要谨守本分,请他们先上座了。”

“少爷,你……你折煞我们沟儿了……”柳条惶恐至极。

“老爹,请喊我观云,更请您不要这么说。”侯观云神色正经得几乎是庄严肃穆。“请您相信我的诚意,能娶到沟儿是我的福气。”

柳大娘放下忙着撕扇的好儿,明白了女儿老像是藏着心事,原来就是这个男子呀!看他说话很有礼貌,人品似乎是不错,可是——

“虽然你是大少爷,但我们沟儿绝对不做小的,我们当爹娘的心疼她,一定要为她找一个疼她的好人家。”

“大娘,您放心,我是明媒正娶,娶她为正室。”

“你不要胡说了!不可能的!”柳依依再也克制不住眼泪,就在家人面前哭嚷了出来。

“我没有胡说,聘礼我都带来了。”侯观云掏出一个荷包,放在桌上。“这里先还你八十两的开客栈本金。我翻过帐簿了,知道这是你为侯家应急垫用的。抱歉,我不知道理家是如此繁琐,让你费心了。”

柳依依咬着唇瓣,挥掉眼泪,只是瞪着荷包。

“这是喜儿托我带来的药膏。”侯观云又拿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盒子,语气关切而沉重地道:“她很关心你。”

柴儿走过来,默默接过小盒子,来到大姐身边,轻拍她略微颤动的手背,无言地给予她面对现实的力量。

“还有这个。这才是聘礼。”侯观云走回门边,抱起一个长约一尺的厚实紫檀木大盒,笑着摇头道:“我果然是肩不能挑的文弱书生,提着这个重物走路,差点摔下田里了。”

柳家儿女们对这个大盒子好奇极了,左儿右儿早就双眼骨碌碌地看个不停,他们实在听不懂大姐和这个大少爷发生了什么事,倒是很想看看大盒子里面藏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下子就全部围拢到桌边。

侯观云将盒子放到桌上,小心翼翼地打了开来;烛火摇动,照映出一尊躺在黄缎布里的水晶观音。

法相庄严,通体透明纯净,烛光辉映,激射出耀眼的晶光。

“哇!”孩子们发出惊喜的叫声。

“沟儿,我们的水晶铺子开张了。”侯观云抬起头,望向始终站得远远的柳依依,神色柔和而专注。“这是师傅做出来的第一件成品,每个人看到了,竞相出高价收购,但我不卖。这是无价之宝,我只拿它来求你爹娘,愿它能让我娶回我心目中真正的无价之宝——我的依依。”

柳依依承受不住了,泪下如雨,只能紧紧扯住柴儿,不让自己因着他温柔的言语而崩溃。

我们的水晶铺子啊……我们的!她深深为他的话震撼了。

他也是她时时刻刻放在心里珍藏的无价之宝呀。

“如今我什么都没了。”侯观云苦笑道:“过去的家财万贯,只剩下祖传的旧宅子、宜城外的田地、临街的十几丬店面、一间水晶铺子……呵,听起来好像还很多吧?但真的是不如从前了。”

“为什么?那夫人怎么办?”她痛心问道。

“你知道我娘怕秽气,爹过世了,正好是个理由,我就请她搬回旧宅子,再将大宅子处理掉,结束所有赔钱或我做不来的生意,分散各地的房地田产也都卖了。呵!我这人向来好吃懒做,四体不勤,只适合做简单的收租活儿……”

“你是卖掉偿债?”他不必掰理由了,她知道原因。

“无债—身轻,很好啊。”

她全身颤抖了,不敢相信他竟为她做出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宁可不要他三舅的帮忙,也要回头找她,她一个小丫头承担不起!

“你说你要撑起侯家,你不能败家……”她颤声道。

“我没有败家,我来这儿,为的就是成家。”他语气郑重。

“我不要!”她声音凄哽,转身就跑,钻进了帘子里。

“大姐!”柴儿担心不已,立刻跟了进去。

“唉。”盯住飘飞的门帘,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么漂亮的东西大姐为啥不要啊?”小别儿拿指头轻轻碰触水晶观音,又眨着大眼,看爹娘有没有叫她不准乱模,可是爹娘、大哥哥和几个姐姐好奇怪,全部不说话了。

屋里空气滞闷,饭菜都凉了,唯独好儿爬到炕上,笑呵呵地拿着撕空的扇架扑蚊子。

侯观云再度郑重地道:“老爹,大娘,请您们将沟儿嫁我为妻。”

柳条和柳大娘总算有点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但恐怕这小两口还是得自己去讲清楚吧,最重要的是,他们一定得先保护女儿。

“我们不能随便将沟儿嫁给你。”

“老爹,大娘,我可以先吃饭吗?”

“啥?”看来这位少爷说话做事总是出人意料之外。

“要谈婚事,一定要先填饱肚子,这才有力气继续奋斗。”侯观云扯出一个大笑容。“还有,我能不能叨扰借宿几天?两位老人家天天瞧着我,就知道我的心意了。”

“这个嘛……”好像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吧。

“左儿,我们家好像又多了一个男人耶。”右儿扯了扯左儿,听到这边,终于听懂原来大哥哥要住下来了。

“太好了!右儿要拉他过来我们这一国喔。”

“看我的。”右儿咚地跳下暖炕,跑到桌边,将大姐没吃的梅子移到大哥哥的面前。“给。”

“你是左儿?”

“我是右儿啦!”右儿实在想不透,爹娘姐姐都认得出他们,这大哥哥却——“我知道了!大哥哥笨,所以大姐才不要你哦?”

唉!都被小舅子骂笨了,他还能怎么办?只好当着未来的岳父母面前,咬下酸掉他大牙的梅子,激出两滴自怜的泪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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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将弟弟们带成了什么德行!

柳依依走到后院,就看到左儿右儿好儿排排坐在一根大木头上,一个个翘起了二郎腿,手上拿着纸扇,摇得好不逍遥自在。

至于那个始作俑者,则是卷起了袖子,汗流浃背地握住一把斧头,瞪着一块木桩,俊脸显得十分苦恼。

“不信劈不开你……啊!依依你来了。”他欣喜地露出笑容。

“沟儿啦。”左儿右儿异口同声地道。大哥哥真是笨到底了,连大姐的名字都会叫错。

“嘿嘿,这你们就不知道了,依依是我叫的。”

“你在做什么?”柳依依没有好脸色。

“帮你爹劈柴啊。”他转个方向,从另一个角度端详小木桩,笑道:“这两天跟着老爹大娘下田去,他们只肯让我坐在田梗上发呆,我又想抓条泥鳅给星儿加菜,差点没踩坏了新插的秧苗。哎,既然我什么都不会,还是乖乖在家劈柴好了。”

她昨天早就听娘加油添醋说了。她很少看到娘那么开心,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可以逗得身边的人如沐春风。

三天来,爹娘早已将水晶观音供奉起来,且不止家人,甚至整个村子的人心都让他收买去了,每个人都知道他要来娶她,见了面就笑咪咪地问候她,气得她只能躲在家里不出门。

喀!扣!他斧头劈下,没劈中木头,反而将木头给弹了开去,撞上他的小腿,痛得他当场跳起来哎哎叫。

“我来。”看他笨手笨脚的,她干脆抢过斧头,摆好木头,举了起来,回头瞪道:“还不走开,不怕我劈到你吗?”

“是是。”他揉揉小腿,笑着捡了一块木头坐下,拿出不知藏在哪里的折扇,拉开领口用力扇了起来。

三个男女圭女圭看他如此扬法,也是有样学样,扯开衣服扇得不亦乐乎。

啪!柳依依劈开木头,一劈为二,二劈为四……看着木块滚落,她纠结的心好像也被劈了开来,掉出了想藏、却怎样也藏不住的情意。

他的诚心诚意,她看到了;他的痴心深情,她领会了。她是该欢欢喜喜接受他的求婚,与他一起回到宜城,可是……

她的泪水随着斧头劈落,滑下了脸颊。

“依依、依依!你怎么了?”侯观云吓得起身,握住她的手臂。

“赖皮鬼!原来你就是这样追求喜儿姐,难怪她受不了!”

“呃,我只会这一招……”侯观云无辜地道:“我保证,这回招数用尽,以后就不再用了。”

“少爷,你何必这样?”柳依依扔下了斧头,眼泪像是下雨似地掉个不停。

“唉,是我不好。”他怜惜地抚着她的头发,急欲拥抱安慰她,眼睛一瞥,却看到六只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不放。

“左儿、右儿、好儿,你们去前面找八姐姐、九姐姐玩。”

三个小表不为所动,开心地搧风点火,小小年纪就明白有戏可看。

“依依,我们去散步。嘿,你们可不准跟来,不然大哥哥就不给扇子玩了喔。”他们不走,他闪开总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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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牵着她的手,走向屋后山坡。他们只是走,一直走,沉默着,流泪着,越走渐远,远离了所有人的目光,隔绝了所有的世俗尘嚣,任凭天地之大,此时唯有他俩。

天高云清,绿荫成林,鸟儿吱吱鸣啼,野花娇艳盛放,温暖的阳光筛落在他们的身上,也烧热了彼此紧握的手掌。

他停下脚步,再也无法抑制满心的思念,伸手紧紧抱住了她。

“依依,我好想你,好想你。”他的眼眶热了,双手不住地摩挲她变得细瘦的身子,疼怜地亲吻她的脸颊。“没有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是好,我好怕失去你。”

她默默流泪,让自己在他的拥抱里倾泄出所有的相思。

“依依,对不起,让你吃苦了。”他吻着她的泪,啄着她的唇,声音变得有些颤抖。“一切都是我不好,不知人心险恶,竟害了你……”

她摇摇头。她早就不怨了,此刻在他的怀抱里,她什么都不怨了。

“依依,还疼吗?”他轻轻按住了她的胸口。

“不要……”她抬起头,惊慌地想拿开他的手,却看到一双溢满泪水的痛心眼眸,她心头一紧!不,他不能哭呀,他一哭,她就想安慰他了,可她自己都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很担心你的伤势,给我瞧瞧好吗?”他柔声请求。

“都好了……”她虚弱地拒绝,却无力阻止他揭开她的衣襟。

他动作轻柔,解开了她扎得很紧的肚兜,入目所及,令他立刻倒抽一口气,震骇得闭上了眼睛。

伤口是收合了,可那一道道伤痕依然鲜红醒目,处处提醒他,这是她为他受的。

他再度睁开眼,心痛万分地将她的伤痕收进他的泪眼里。

“我带来的去疤生肌班药擦了吗?”

“柴儿每夜都过来帮我上药。”

他心如刀割。要搽多久的膏药才能让她恢复往昔娇女敕的肌肤?要过多久的日子才能抚平她心里的痛楚?

是他将她拉扯进他的命运里,既要她照料他的生活,又得承受他的隐晦心事,再来是为他理家,从而害得她受罪。

他从来就不懂得去爱她,只会将疲累劳苦过给了她,任性地从她那儿得到力量,以为她的照顾关心都是天经地义,却万万没想到,她为他所做的,早已远远超过一个丫鬟的本分和心力——原来,那是冰雪聪明的小泥球默默爱他的方式。

她代他承受了原该是三舅报复在他身上的鞭笞;飘然远走,为的也是让他无后顾之忧。她为他做得太多了,试问,他又为她做过什么?

因着她的苦难,他痛定思痛,重新找回自己,一夕之间长成一个真正有勇气和魄力的男人,从此终于懂得了去爱她、保护她。

这是她为他唤回来的。他好不舍、好心疼,既然没有神仙妙药能立刻复原伤势,他唯有竭尽所能,努力修补她饱受创伤的心灵。

他激动地俯下脸,以吻为她疗伤。

哪里有伤痕,他的亲吻就到了哪里;顺着一道道疤,无数的密吻熨贴了过去,极缓、极柔、极沉,彷佛是想将那疤痕熨压得看不见了。

时光似是静止了,清风悠悠,水田漠漠,温软的唇在她身上游移着,寸寸吮吻过她胸口的肌肤,现出了淡淡的柔情印记。

他扶着她的腰,身子逐渐蹲下,吻印缓缓移到了她的月复部。

柳依依背倚在树干上,泪流满面,拿手不住地抚模他的发。

他吻进她的骨子里了,那么轻软如风的吻,不仅抚慰了她这段日子以来的纷乱,平静下了心情,也让她的身体渐渐地放松、酥软、无力,仿佛就要融化在他的柔情里了;她的双手不觉拨乱了他的头发,有某种奇怪的渴望想要与他合而为一……

视线朦胧中,入眼丝丝银白,在阳光下闪动着刺目的光芒。

老天!她泪水狂泄而下。他为了她,花了多少心力和他三舅斗法?又忙白了多少黑发?!

“拜托你,少爷,拜托你不要再长白头发了……”

“依依,怎么了?我长白头发也哭成这样?人都会老的啊。”侯观云慌忙站起,不住地拿指月复为她抹去泪水。“没办法呀,它自己要长出来的,我又阻止不了,不然我拔光好了。”

“傻瓜!我才不嫁秃子!”她哭个不停。

“依依,你肯嫁我了?!”他喜形于色。

“你的六表妹怎么办呀?”

“她?呵!”他露出笑容。“你还管她作啥啊?她自求多福去吧。听说我三舅打算送她去选秀女,说不定将来还可以当上皇后娘娘,那我也变成皇亲国戚喽。”

“你娘怎么说?”她没心情听他说笑话。

“我当然被骂惨了。我跟她说三舅的可恶行为,你知她只会哭,拿不定主意,我就跪在她屋子前,说我只爱依依,非依依不娶。她一开始当然不答应了,我就跪了一夜又一天……”

“你何必……”讨厌,他是来讨她心疼的吗!

“后来是我娘不忍了,她说她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爹都死了,将来不依我要依谁。娘家那边的兄弟完全不可靠,侯家出了事,他们只会趁机谋占财产,我娘也对他们失望了。”

“我怕你三舅会报复你。”

“别怕。我在处理几个地点绝佳的铺面时,他多方阻挠,威胁利诱,我才不理他咧。”他自信而得意地道:“我卖的是侯家产业,关他啥事?该卖的都卖了,他也没辙。他这个黑心肝以为我笨,想占我便宜,再一步步控制我,我偏不如他的意。”

“那多出来的伙计家丁怎么办?”

“这可费一番心思了。当然要给上一笔优厚的补偿银子,尽我所能安顿好每一个人,让他们都能满意。”

“你所有的事情都安顿好了,这才来找我?”她怯怯地问。

“是的。这样我才敢来找你,否则有着太多有形的、无形的阻凝;就像我第一次吻你,你会拒绝我,可我知道你心里是难受的,我必须将所有的疙瘩清除掉,才能让你安心来爱我。”

他知道她的心意?她的少爷懂了?长大了?

他再捧起了她的脸蛋,怜叹一声,抹去她一再滑下的泪水。“依依,都是我不好,我欠缺考虑,行事不周,兴匆匆就想娶你,这才害你受了苦,请你原谅我。”

她摇摇头,将泪水抹擦在他的掌心里,让他给承接了。

他真的不一样了!想得这么仔细,做得那么周详,而她只需静心等待,就可以全然安心地接受,并拥有他的爱。

因为他爱她,所以他排除万难,为的就是要她心无罣碍。

浓浓的幸福感包围着她,原来她是让他所深深疼宠着的啊。

她泪光闪动,心在悸动,痴痴地望着那张已然成熟稳重的微笑俊脸。

“呜,少爷……”

“观云。”

“我习惯叫少爷了嘛。”

“观云。”他轻咬她不听话的嘴,笑道:“难不成要我喊你少女乃女乃?”

“我不做少女乃女乃,我要做侯观云的妻子。”

“依依呀!”他激动地抱紧她,吻住她柔软的唇瓣,深入缠绵。

再无负担,再无阻碍,这个吻既长且深,道尽了彼此最深的依恋。

“观云……不要乱模……”她偷觑儿喘气,再这样吻下去,她不是窒息,就是让他给模到浑身发热烧死。

“我帮你穿肚兜。”他的手还是放肆的在她背部游走。

“上面!带子系在上面,你别往人家下面模……呀!”她猛往他踩了一脚,瞪他一眼,红着脸道:“很痒的耶。”

“哎唷!”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只好乖乖地照指令办事;他绝对相信将来老婆大人一不高兴,可是会罚他跪算盘的。

为她拢好衣襟、系好腰带,他笑意盎然,端看双颊红润的她。

“依依,我变穷了,你还会爱我吗?”

“穷小子配穷女儿,这不正好门当户对?”

“啊!依依,你又像以前一样有趣了。”他惊喜地握住她的手。“我真的很需要你。你知道我什么都不会,好吃懒做,一事无成,一定得找个能干的老婆依靠着才行。”

“所以这才来找我回去成家立业?”她眨了眨哭得红肿的眼皮,笑出深深的梨涡。“我真是命苦,一辈子当你的丫鬟。”

“不,你不会那么辛苦了。你帮我洗澡,我也会帮你洗……”

“去!不害臊!不要水凉了又要骂人。”

“我不敢了,我更怕被老婆骂。”他无辜地模模俊美的脸蛋。“既然头发都白了,这细皮女敕肉更要好好保养,不能挨耳括子了。”

“耳括子?!”她的脸蛋一下子烧成两朵红云,瞧着他变得黝黑俊朗的细皮女敕肉,头一回害羞地低下了头,嘴里仍赌气道:“你要敢欺负我,我就让你挨个没完没了。”

“好啊,那我宁可天天挨耳括子,也要天天欺负你。”他哈哈大笑,拿大掌用力揉了揉她的头顶,依依害羞的模样难得一见啊。

“又来玩我的头了,我就是被你玩笨的,才会傻得爱上你。”姑娘家的羞涩立刻消失,她昂起下巴,双手擦腰,圆睁一双大眼看他。

嗳,这颗小泥球啊,她不知道这种姿势最能勾引人偷袭的吗?

“是想我吻你吗?”他不待她回答,俯身就吃了她的嘴。

“唔?!”她一下子就摊软在他温暖的怀抱里。

风吹林梢,燕燕双飞,舞向蓝天,一起迎向灿烂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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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他们在干嘛?”

三个男女圭女圭手牵手在山里绕了老半天,终于发现了目标人物。

“小心,别给他们瞧着了。”右儿急忙打开扇子,掩住了小脸。

左儿和好儿也赶紧打开扇子,遮住脸蛋,只露出亮晶晶的眼睛,滴溜溜地猛瞧前面那对缠在一起的人儿。

“嘘,蹲下来。”右儿将扇子紧贴鼻头,招呼其他两人蹲下,围成小圈,小声地道:“大哥哥在咬大姐耶,我们得去救大姐。”

“可是大姐没有哭啊。”左儿瞄了一眼,十分困惑。

“哎唷!”右儿拿自己指头咬了一下,痛得龇牙咧嘴。“笨!咬了不会哭,会痛啦!”

“喔。”好儿咬了扇柄一口,不解地拿起来看了看,怎么扇子不痛也不哭?

“我不会痛啊。”左儿将指头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道。

“还是咬嘴皮子不痛?左儿,你脸过来,我咬咬看。”右儿又道。

“不要,我怕痛。”

“大哥哥咬,救大姐姐!”好儿挥舞纸扇,开心地嚷着。

“对喔,都忘了救大姊,可是大哥哥好高、好大……”

“嘿,等左儿长大了,就跟大哥哥一样高了。”一个好高好大的巨人蹲了下来,加入他们窃窃私语的小圈子里。

“哇!”右儿吓了一跳,忙用扇子拚命往心口猛扇,看来不用救大姊了,该救的是这个大哥哥吧。“笨死了,我是右儿啦!”

“又认错了?”侯观云搔搔头,抬头朝随后走来的人儿傻笑。

“你要认不出左儿右儿,我就不嫁你了。”柳依依娇笑道。

“什么时候跑出这个条件了?”侯观云傻了眼。

“刚刚。”柳依依抿了抿濡湿的嫣红唇瓣,脸蛋犹染著浓浓的红量,不再理会他,抱起了好儿。“好儿,我们回家找娘去了。”

“大姊要嫁你?”左儿和右儿可不放过大哥哥,兴奋地拉著他问道:“就像二姊嫁给二姊夫,以后住在一起?”

“对啊。”

“二姊夫都给我当马骑,大哥哥你会吗?”左儿期待地问道。

“二姊夫的手好壮,我抓在上面,他就带我绕圈圈了耶。”

“呃……大姊夫可以教你们读书……”

“我要骑马啦!”

“我要转圈圈啦!”

“我给你们十把扇子,好不好?”呜!好难缠的小舅子啊。

“十把扇子要不同颜色喔,上面画蝈蝈儿和大马儿。”

“大哥哥你画我,还要画我爹我娘。”

“好好好,你们谁先帮大哥哥抓来蝈蝈儿……”

“大哥哥,先不抓蝈蝈儿,来骑马啦。”左儿手脚并用,很快就爬上他的肩头,两脚跨住了他的脖子当马骑。

“我要转圈圈。”右儿紧抓他的手臂,两条腿猛蹬著。“站起来喽!骑马转圈圈了。”

侯观云哀怨地望著回头笑看他的依依。这是怎么一回事?肩上骑一个女圭女圭,臂上又挂一个,还要他站起来兜圈子?!

好吧,谁教他作牛作马也要讨好小舅子。於是乎,他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脚还没打直,就……

碰!一个大男人带著两个小女圭女圭,直直往下趴倒,五体投地。

“嘻嘻!脏脏!”好儿溜下大姊的臂弯,跑到大哥哥前面蹲了下来,打开折扇,笑咧了小嘴,帮那张灰扑扑的俊脸搧去灰尘。

“呜,好笨。”左儿右儿拍拍,身手矫捷地爬起来,两个小脑袋一起大摇特摇。“大姐,你不要嫁大哥哥了啦,他啥都不会。”

“他是啥都不会。”柳依依也蹲,温柔地抚模那个装死撒娇的带笑俊脸,语笑嫣然。“你说呢,我的大少爷,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可该怎么办?”

“嘻!当然是娶你回家替我挑、帮我提了。”

朗笑如日,他握住她的手,是再也不会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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