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翼雙飛(上) 第4章(1)
作者︰沈韋

雨一直下,冰寒刺骨,暗沉的天色中,一道傲然身影獨立雨中,未戴斗笠,褪下簑衣,讓足以使牙齒打顫的冰雨澆淋在削瘦的身軀。

爆熙禛閉目仰頭,展開雙臂,歡迎這雨,擁抱這冷。

他任由如冰針般的雨水洗淨身上的髒污,敵人卑賤的血液不配停留在他身上。

細雨中,陰冷不帶一絲柔情的黑眸倏地睜開,仰望灰暗的天,感受淒涼的雨。冰冷的雨水順著深邃俊美的輪廓往下滑落,冷酷的唇角慢慢向上勾揚,勾畫出一抹冷絕殘酷的笑容。

「哈哈哈……」他快意仰天大笑。

「爹、娘,大哥、二哥,大嫂、二嫂,小衛、小衍,你們的血絕對不會白流,就算是流盡最後一滴血,我都會殺入皇城要他血債血償。」他對這片天、這場雨,鄭重立下誓言。

「相信我,你們在地府不會寂寞太久,迫害你們的人會一個個悔不當初地下去見你們。」

雨很凍,卻凍得正合他心意。

殺手出現的時機恰當,徹底滿足蟄伏在心頭的狂獸。

當聖上得知他未死時,會再派出多少殺手?一個?兩個?十個?二十個?三十個?是否會派出能包圍整座山頭的官兵來追殺他,抑或是派出背叛他的君傲翊?

假如是那樣的話,那很好,非常好,因為他渴望親手殺了君傲翊,他們之間早就不再存在友誼,有的只是滿滿仇怨。

縱然君傲翊拿下武狀元,同時亦是皇家親軍又加何?兩人交手孰勝孰敗還是未知數,他很期待,非常期待。

就著沁入骨髓的冰雨,他氣定凝神,不理會新添的傷痕,開始練以前師傅所教授的掌法。

風在吹,雨在下,傲然身軀于雨中練掌,步伐扎實沉穩,一招一式如狂龍似猛獸,張牙舞爪。

「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宮熙禛使著掌法,踩踏步伐,一步一句,字字句句道盡心中無限仇怨淒愴。

使完一套掌法,他伸出右手的食指與中指當成長劍,開始舞出劍招,本是帶著強烈恨意的男性嗓音一轉,寸寸相思。

「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雲渺渺,水茫茫,征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他是惱她、怨她,卻仍是放不下她,思思念念,念念思思,始終唯有她。

相思是堆狂燃的火焰,焚燒他的心智,挺拔的身軀快速旋身,臂膀舞動得似狂風似驟雨,一圈又一圈踩踏思之若狂的步伐,企盼背上長出一雙翅膀,讓他飛回京城,回到心愛的人兒身旁。

「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他重復最後兩句,情真意切。

當埋好尸體的瑤光全身又髒又累的回到小木屋時,發現他在雨中舞動,風雅吟頌詩句,先是愣了下,緊接著浮上腦海的是他舌忝舐斧鋒鮮血的畫面。

他真是個可怕的男人,體內住了狂魔,沒血沒淚沒心沒肺,她有些後悔,不曉得救了他到底是對是錯。

低頭看著已被雨水洗淨的雙手,想著不久前這雙手還沾染泥土與鮮血,為了替他埋尸,她先是找尋適合埋尸之處,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坑洞挖好。

身為大夫的她面對尸體時當然不會害怕,但那並不是多愉快的事,畢竟那人已頭身分家,她在埋尸時還特別注意將那人的頭安放在頸子上,讓他留有全尸。

待她處理好這事,天色已黑,疲累不堪的她無心再采藥材,就這麼拖著宛如千斤重的身軀回到小木屋。

回來後見到始作俑者一派雲淡風輕,好似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般地在雨中旋舞,教她不由自主重新審視他這個人。

她記得在京城時,他縱然囂張狂妄,惹得天怒人怨,但也沒听說他做過什麼駭人听聞的事,她更加記得,當他凝望美麗的未婚妻時,那眼神有多溫柔、多醉人。

所以,他的改變全因為家園毀于一夕之間。

面對狂性大發的他,她該如何應對方能全身而退?貝齒苦惱地緊咬下唇,努力思考這個問題。

沉浸在相思之情的宮熙禛察覺她回來了,立即褪去萬丈柔情,換上殘酷冷絕。

他知道他嚇壞她了,可那又如何?他本來就不需要迎合討好她,她要怕就怕,最好是能閃得遠遠的,別再自以為是地跟他說大道理。

他懶得听她滿口廢話,那些所謂的大道理也不適合用在他身上,他是要復仇,可不是要當人人稱頌以德報怨的大聖人。

他猛地轉身,右手的劍指帶著駭人的殺氣直指她的喉頭,就差那麼一寸,便可運用內勁致她于死,已開殺戒的他不介意在今天多殺一個人,即使這女人救了他又如何?他想殺就殺。

瑤光沒想到他會突然發難,驚得倒抽了口氣,嚇得不敢動,唯恐他想要殺人滅口。

「你鬼鬼祟祟站在我身後,莫非是想取我性命?」他語氣輕揚,明知她沒這個膽,仍是故意問。

「沒有,我不敢,也不可能要得了你的命。」珍惜生命的瑤光立即否認,他不要她的命她就要偷笑了,豈敢反過來要他的命?

「你難道不會覺得我很可怕,開始後悔救我一命了,心底正在盤算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覺的除掉我?」他嘴角噙著笑,眼底卻無一絲笑意,唯有無盡的寒意,指著她喉頭的手不曾動搖放下。

「不是,你誤會了,我完全沒那個意思,況且我是大夫,向來以救人性命為己任,又怎麼可能會殺人?」瑤光嚇壞了,連忙澄清,不想他誤會。

「是嗎?」殺?不殺?宮熙禛左右搖擺,快意享受她的恐懼。

「是的。」她語氣顫抖,猶如她的心魂,在雨中破碎。

他考慮了好半晌,嚇得杵在他身前的瑤光直冒冷汗,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終于,他作出決定,有個人侍候他三餐飲食起居不是壞事,于是垂下右臂,唇角冷笑勾揚。

瑤光大大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偷瞄他,旋即又怕他誤以為她偷瞄的動作不懷好意,馬上垂下眼眸盯著足尖不敢抬頭,以免觸怒難以捉模的他。

「我餓了。」

「好,我馬上去做飯。」

爆熙禛微頷首,右手輕輕一擺,容許她告退。「去吧。」

面對他將她當下人使喚的高傲態度,她不敢有所埋怨,如蒙大赦地快快退下,只差沒跪地謝恩了。

望著她落荒而逃的身影,他冷冷譏笑,繼續練習劍招,嘴里吟頌詩句,紆發滿腔怨懟。「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長安夜半秋,風翦春姿老……」

一首接一首的詩句,字字句句點出苦悶心境。

是悲,是苦,是愛,是恨,是仇,是怨。

他已不懂何為快樂、何為暢快歡笑,或許唯有手刃仇人的那天到來,他才能得意暢笑。

***

連綿不斷的細雨到了更晚時變成滂沱大雨,雨嘩啦嘩啦下著,更增寒意。

小木屋內燭影搖曳,瑤光捧著缺角的飯碗坐在宮熙禛正對面,桌上擺著兩盤炒野菜及兩枚煎蛋。

外頭閃電連連,雷聲四起,屋內則靜得連根針落在地上都清晰可聞,她隔著飯碗不時偷偷打量宮熙禛,當銀白色的閃光照亮黑夜,投映在他那張俊美無儔、波瀾不興的臉龐時,這一瞬間,竟覺得眼前的他比青面獠牙的地府惡鬼還要恐怖,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忙低下頭努力扒飯,裝作沒有在看他。

瑤光的一舉一動皆看在宮熙禛眼里,他不在乎她如何看他這個人,覺得他是妖魔鬼怪也好,覺得他邪惡得令人難以置信也成,反正都與他無關。

他姿態優雅高貴地用著晚膳,不疾不徐,宛如在皇宮大苑內用膳,入口的是山珍海味,而非粗茶淡飯。

瑤光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沒辦法不偷看他,明明知道他很可怕,是她所遇過最教人難以捉模、會在轉瞬間翻臉無情的人,可她就是莫名的想看他。

看他用膳是件賞心悅目的事,不,不僅是看他用膳,他的一舉一動都充滿貴氣,瀟灑得讓人一看就移不開眼。

倘若他沒有落魄至此,依他們天差地別的身分,她壓根兒不會與他同桌用膳,甚至共處一室。她捫心自問,遇到已摒棄心魂的他究竟是好是壞?

每次她如是反問自己,每次得到的答案皆不同,或許直到生命終了的那天,才有辦法真正下定論,只希望屆時他早收起狂性,不再滿心滿眼都是殺戮復仇。

「你……和你心愛的姑娘是如何相識的?」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說的就是她這種人吧,不曉得哪來的勇氣,明明怕他怕得半死,她卻仍是想跟他說說話,這真的很奇怪。

爆熙禛听見她的問題時怔了怔,淡漠的眼眸情不自禁浮現一抹柔情,永遠都忘不了與蝶兒相遇的情景,那是今生最美好的相遇,因為蝶兒,讓他發現原來他可以過得更快樂,原來他可以因為一名女子開心地微笑,心變得更加柔軟……

「我一直認為,我會出生在這世間全是為了她,沒有她,就沒有我。」出乎意料之外,他竟與戚瑤光聊起蝶兒,興許是太過思念了,他真的很想跟人聊聊蝶兒。

瑤光呆了下,沒想到他肯開口,不過他願意心平氣和地跟她說話是好事,是以她靜靜聆听。

滿布深情愛意的黑眸迷蒙追憶過往。「我八歲那年的中秋,參加一場晚宴時與她相識,她小我四歲,美得就像仙女下凡,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告訴自己,我要她,就是她了……」

談論著心上人的宮熙禛散發出迷人光采,看得瑤光忍不住心跳加速,明知他講述的人是苑舞秋,深愛的人也是苑舞秋,她竟貪心希望此時此刻被他用言語深愛的人是她……

老天爺!她瘋了不成?!他不是她可以渴望的人,她怎麼可以衍生不當的想法,這太不應該也太可怕了!

「我的蝶兒從小到大眼底、心底都只有我,我亦然,我們倆差那麼一點就成親了,呵,只能說造化弄人,累得我和她,天各一方。」心傷的感嘆長喟。

「假如你有機會再見到她,你會跟她說什麼?」她非常好奇,問得小心翼翼。

深情款款的唇角勾揚,笑得纏綿悱惻。「我會告訴她,蝶兒,我回來了,為了你,我費盡千辛萬苦,終于回來了。」

發現他認定心上人始終不渝地在原處等待,她的心頭泛著一股酸楚,當他發現物是人非,苑舞秋早已成為他人新婦的事實時該如何面對?

他好可憐,真的好可憐,可憐到她幾乎忍不住為他流下兩行熱淚。

「蝶兒一定很開心見到我,她會馬上撲進我懷里,她一定會的。」他話說得非常篤定,其實內心非常不踏實,他離開京城太久了,這段期間京城究竟發生什麼事他全然不知道,也可說就算有事發生,他也無力阻止。

他的蝶兒是否仍在原處等他?是否真會展露笑顏迎接他的歸來?

所有人都變了,所有事都變了,他的蝶兒可會變?可會變?

瑤光扯了扯唇角干笑兩聲,忙低下頭大口扒了兩口飯,不敢面對信心滿滿的他,內心兀自掙扎再掙扎,不忍戳破他那已有殘缺的美夢。

嘴里嚼著飯,再挾一筷子野菜塞進嘴里,猶豫了會兒,將整碗飯都吃得干干淨淨後,她又提起勇氣小聲提問。「那個人為何要殺你?」

听她提及殺手,盛滿暖意的雙眸立即寒凍,嘴角嘲諷一笑。「要殺我的人可多了,他不過是個開端。」

「你到底做了什麼?」他都出家當和尚了,為何還有人要殺他?

他雙手一攤,笑得十分無辜。「我什麼都不用做,自然會有人容不下我的存在。」

「怎麼會有這種事?」太復雜了,她實在不懂。

他挑了挑眉,冷笑不答。

「你曉得是誰要你的命嗎?」

她的問題,使他唇角的笑意更加張揚狂妄。「他要我的命,我也要他的命,眼下是他盡佔上風,可未來會如何,沒人能說個準。」

直覺告訴瑤光,要置宮熙禛于死地的人絕非泛泛之輩,聰明的話就不要追問太多,當作什麼都不知道才是上上之策。

「既然那人都能找到山里來,應該還會有更多人陸續來找你,你要不要離開這里,到其它地方去避一陣子?」她擔心之後的殺手會越來越難對付,他無法每回都像這次順利擊敗對手。

「我不要。」他回絕得十分干脆。

「為什麼?」她愕然。

「因為我不想。」

這答案非常任性,也非常符合他的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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