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離開?
溫歲歲的心亂了,腦海的思緒亂糟糟的,糾結成一團,雖然她也曾想過,總有一天他必要離開清河縣的,可怎麼也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突然,如此令她惶恐。
額前頓時冒出了冷汗,她顧不得自己腳還歲著,顫巍巍地起身,焦急地追問︰「你要去?已經是臘月了,我以為你會在這里過年的……」
顧晏然微微一窒,幾乎是艱難地迎視她失望又落寞的眼神。「答應溫大人的事我都已經,如今清河縣轄下白姓的生活也逐漸步入正軌……」
「你又沒成家,在哪兒過年不是過年?」不知何來的冷意,教她忽然全身顫抖。「為何就不能留在這里?還是你想回京城。」
京城,那也是個傷心地,能不去便不去吧。
顧晏然勉力壓下心頭的苦澀。「明年我想和南方的商賈合作,買一條船出海,倒是可以先過去看看。」
她緊盯著他,良久忽然沙啞地揚嗓。「你是不是……想躲我?」
他一震,一時間竟有些狼狽,不自覺地伸手撫向胸口。
溫歲歲一凜。她認得這個動作,在她以靈魂的形態跟隨在他身邊時,經常見他無意識地揣摸胸口,她知道,那是因為他懷里藏著那支蘭花木簪。
他在想著程沐蘭,情根深重,無限相思。
她閉了閉眸,一字一句艱澀地從齒縫中吐落。「是因為你心里那個姑娘嗎?她都已經不在了,你究竟還要將她放在心上多久?」
「這不干你的事。」顧晏然面色瞬間沉冷,目光冰凍如霜。
溫歲歲不由得又打了個冷顫,眼眸不爭氣地刺痛起來。
「顧晏然,我就問你一句……」她拐著痛腳,走到他面前仰頭直視他。「你不肯接受,是因為你心里絲毫沒有我這個人的存在嗎?還是你心里放不下她,非得讓自己下半輩子都困在對她求而不得的思念里?」
他全身緊繃,斂眸不語,默然了好片刻,依然是那樣淡漠的一句。「與你無干。」
怎麼會無干?她就是程沐蘭啊!
「她有什麼好的?值得你這般心心念念的一直牽掛著她?既然你倆注定了無緣,你該做放下她,去尋找屬于你自己的幸福!你何必為她守著?何必就為了她此生孤獨寂寞?不值得啊!顧晏然,你真傻,一點都不值得!」
「值不值得是由我自己來決定。」他依然堅持。
傻瓜!笨蛋!她好想用力搖晃他,告訴他一直戀慕著的只是道逝去的幻影,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才是真真切切存在于現實的人……
那個出身高貴的程沐蘭,並不值得他如此珍愛啊,程沐蘭為他做了什麼?什麼也沒做!程沐蘭無視他的情意,在他帶著一顆殘破的心離去時還在心里怨恨著他,賭氣地咒他最好永遠在戰場上回不來!
那樣盲目任性,那樣自私又涼薄的女子,就是她啊!
溫歲歲淚流滿面,雙眸因痛楚而發紅,她望著一言不發的顧晏然,望著他固執的神情,一股突如其來的沖動驀地襲上心頭,教她不由自主地上前撕扯著他的衣襟。
「你做什麼?」他被她嚇了一跳,狼狽地想躲。
她卻不許他避開,也不知哪來的狂勁死命拉扯著他,淚如雨下。「給我,把那東西給我!」
「溫姑娘……」
「給我……既然你放不下她,我來替你把這個執念給丟了,我來替你拿回自由……」
一陣推拉揪扯之後,她終于從他懷里摸出了那支蘭花發簪,他震驚地瞪著她,還來不及阻攔,她已踉蹌地奔到窗前,推開窗戶,手臂高高揚起,接著使勁往外一扔。
他最珍惜的發簪,一直佔據著他的心的蘭花,就那樣被她丟進蒼茫夜色,沒入漫天飛雪里。
顧晏然只覺得全身血流瞬間結凍,皆目狂吼。「溫歲歲!你怎麼敢?」
怎麼不敢?她就敢!
她倔強地瞪著他,與他對峙,臉蛋雪白雪白的,毫無血色,與此成對比的,是眼眸那明顯的泛紅。
「顧晏然,你忘了她吧。」她幾乎是椎心刺骨地哀求著。
然而他的反應是狠狠地瞪著她,眉宇極度晦澀,像恨不得殺了她似的,她被那樣的眼神看得無措又彷徨。
他緊咬牙關,終于嘶聲迸落。「不用你管!」
說完,他毅然轉身,用力推開門就往外走。
溫歲歲不可思議地瞪著他毫不猶豫踏入風雪中的背影——他這是想做什麼?外頭狂風暴雪,他怎能就這樣走出去?
她倒抽口氣,跌跌撞撞地追出去,屋外天色陰沉,夾雜著冰珠的狂風撲面而來,打得她睜不開眼楮,只能勉強從眼皮縫中瞥見他正不顧一切地俯身,雙手在雪地里倉皇地摸索著。
他在找那支蘭花發簪嗎?也不將大髦穿上,就這麼衣衫單薄地踩著冰寒刺骨的積雪,絲毫不顧自己的雙手很可能會凍到受傷……
「顧晏然!你瘋了!」她撕心裂肺地喊,踉蹌不穩地奔向他,拽住他臂膀。「跟我進屋去,屋里暖和,我們回去……」
她費勁地想拉他回小屋,他只是不耐地甩開她,順手抹了一把沾滿冰霜的眼眸。
「你別管我,進去!」
「我不進去,除非你和我一起……顧晏然,我們回屋里去吧,別找了,那發簪不見就不見了,你別……」
「進去!」他厲聲打斷她,回頭,見她傻愣愣地杵在原地,含淚對他搖頭,越發暴怒,打橫抱起她,大踏步就往木屋走,將她往床上一拋。
「給我安靜地待著,不準出來!」他不容分說地撂下警告,轉身又出了木屋,砰的一聲甩上門。
她被他粗魯的氣勢所懾,呆了好一會兒,回過神來又拐著腳往門邊走去,開了門,雙手緊緊攀著半敞的門扉,怔忡地望著那個在雪地里瀕臨瘋狂的男人。
他真的、真的是瘋了,就為了一支發簪,就為了一道幻影……
溫歲歲哭了,自從重生以來她還不曾這般痛哭過,只覺得整個心窩都緊緊地揪著,疼得她發暈。
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接連不停地滑落,到最後她連嗓子都哭痛了,抽抽噎噎地抽泣著。
溫歲歲,你不許哭,哭又有何用?
她在心底一遍一遍地責備自己,拼了命地凝聚全身僅余的力氣,在小屋內翻找出一只邊緣凹了個口的瓦罐,顫抖地抓了一把又一把的雪丟進瓦罐里,放在火上燒著。
雪水滾了一回又一回,也不知過了多久,男人總算在冰天雪地里找著了那支被她丟棄的發簪,緊緊地捏在手心里,整個人卻像失了魂似的,站在原地不動。
她用衣袖擦干眼淚,主動走向他,輕輕拉著他手臂。「你找到了,我們回屋里吧,回屋里好不好?」
他沒有回答,茫然無神的墨眸瞥了她一眼,像個提線木偶似的,被她一點一點地拽進屋里。
一進屋,她便急急關上了門,橫上木問,輕輕替他拍打著沾染全身的雪珠,拉著他在燒旺的柴火邊坐下,用自己的手絹替他擦臉擦手。
果不其然,他的雙手已經凍得發青,手指都僵硬了,卻還是憑著一股意志力,緊緊捏著發簪不放。
她忍不住又想哭了,強忍著淚水,小心翼翼地替他擦干眉眼和雙手。「你的衣裳都濕透了,要不先脫下來吧,用火烤一烤,不然你一直這麼穿著,會凍壞身子的。」
她柔聲勸著他,也不知他有沒有听進耳里,只是木然呆坐著,她鼓起勇氣,小手試探地解開他的衣襟,他沒有抗拒,她便幫著脫下他的外裳,只讓他穿著里衣,再抱來他的大氅,披在他身上。
接著,她又脫下他的靴子和襪子,一雙大腳同樣凍得發青,教她不忍卒睹,她連忙用雙手替他搓揉著腿腳,只盼他體內的血液能順暢地循環起來。
他的腿已經落下了痹癥,可不能又凍傷了,否則再過幾個春秋,這雙腿說不定便會廢了。
她哽咽著,替他搓揉了好一陣,待他肌膚表面的顏色逐漸恢復正常,她又提來瓦罐,扶著他的腳泡進熱水里,繼續替他按摩。
顧晏然一直看著她的動作,直過了好片刻,像是終于尋回了神智,啞聲問她。「你為何要這樣對我?」
「啊?」她一愣,濕答答的羽睫揚起,浸潤著淚水的眼眸瞅著他,顯出幾分可憐。
為何要這般殘忍地揭開他心里的瘡疤,為何要強逼著他去面對不堪的過往,為何在惹惱他後又傷心地流淚,為何……對他這麼好?
顧晏然心口揪緊,說不清心下是何滋味,不覺抬起仍微微發僵的手臂,掌心輕輕放上姑娘頭頂。「我方才……嚇著你了?」
這番突如其來的溫柔反倒令溫歲歲心里更委屈了,紅透的瓊鼻吸了吸,像只軟綿綿的兔子般搖了搖頭。
「沒有,我沒嚇到……是我不該胡亂丟你的發簪,對不起……」
他沒再吭聲,摸了摸她的頭後,收回了手。
溫歲歲不舍地依戀著頭頂那一絲殘留的溫暖,她眨眨酸楚的眼眸,聲嗓微怯。「顧晏然,你莫惱我,好不好?」
他淡淡地扯了扯唇,像是極度疲憊似的,闔上眼皮。
她心疼不已,也不敢吵他,又讓他的雙腳足足泡了兩刻的熱水,才移開了瓦罐。「顧晏然,床讓給你躺著吧。」
他沒有回答。
她輕輕拍了拍他肩膀。「顧晏然,你想睡覺就上床去。」
他依然動也不動。
她驀地警覺不對,伸手探他額頭,只覺得觸手處一片滾燙,她嚇了一跳,連忙又撫摸他頸側,同樣發著熱。
他這是受了風寒,發燒了!
她焦急地輕拍他臉頰。「顧晏然,你先別睡,我扶你上床躺著……顧晏然?」
他一直沒回應,她只好笨拙地用自己肩臂撐起他身子,勉力將他半拉半抱地扶上床,他一直迷迷糊糊地昏睡著,唇色發白,身子陣陣發著冷顫。
「顧晏然,你別這樣,別嚇我……」她含淚哽咽,心急如焚。
這一刻,恨不得痛打自己幾個耳光,都怪她方才胡亂耍什麼脾氣啊,怎麼都重生一回了還是這麼任性!
「你是不是冷?莫怕,我暖著你,不會再讓你受苦了,我來暖著你……」
她扯來自己的斗篷,和他的大氅,一塊兒堆著,當作厚棉被用,接著也脫了自己的外裳,只著單衣躺下來,將受凍的男人擁入懷里。
她緊緊抱著他,像抱著一個孩子似的,一邊拍撫著他的背脊,搓揉他的手臂,半夢半醒之間,他微微睜開了眼。
「歲歲……」男人的嗓音,異常沙啞。
溫歲歲心弦一緊,他在喚的,是如今擁抱著他的她,還是前世那個她?
「歲歲……」他又朦朧地喚了一聲。
她不由得更用力地抱住他。
不管是喚誰都好,她只知道自己舍不得他如此受折磨,這樣胸襟疏闊、心懷良善的男人,值得一個全心全意憐惜他的女子。
「顧晏然,我心悅你……」她柔情似水的眸光著他清逸出塵的眉眼,纏纏綿綿,絲絲入扣。「你听見了嗎?晏然。」
溫歲歲迷戀地吻上他的唇。
她的唇溫熱,他的唇卻冰涼,冷熱相互撞擊的這一瞬間,天地彷佛都顛倒了,時光如詩如夢。
他恍惚地盯著她。「溫歲歲?」
「嗯,是我。」她輕聲應道。
他霎時渾身顫栗,下意識地反抱住她,激烈地吮吻著她柔軟的唇瓣,舌尖探入,近乎霸道地索取獨屬于她的馨香。
這一吻,終令男人猶如出閘的猛獸,不死,不休。
***
此時的慈幼堂已是一片兵荒馬亂。
溫歲歲出屋前,吩咐了丹橘去灶間幫忙看著藥膳的火,丹橘進了灶間,正好見慈幼堂的廚娘在里頭忙得暈頭轉向。
原來替她打下手的僕婦感染了風寒,她一個人張羅幾十個人的飯菜,難免捉襟見肘,丹橘是個溫順老實的,看了不忍,便主動幫著切料備料,忙活起來。
這一忙就是將近一個時辰,待丹橘幫著廚娘和幾個僕役將大鍋的飯菜都抬進用飯的餐廳時,見著孩子們守規矩地排隊等著打飯,這才赫然想起怎麼不見小姐的人影。
本來還想著約莫是小姐和顧公子尋了哪處角落在說體己話,結果轉了慈幼堂一遭,將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不僅不見小姐,連顧公子也杳無蹤影,一問門房才知道原來兩人都沒回來。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丹橘焦急地去找慈幼堂的管事說明情況,正好張大壯帶著另一個身材剽悍,相貌卻頗為細眉細眼的漢子在和管事商議些事情,听說溫歲歲不見了也是大吃一驚。
「你們姑娘說是去等頭兒?」
「是啊,她見外頭飄雪了,帶了把傘想去迎顧公子,我一直在廚房幫忙,一時沒顧上,等我想起來才發現小姐一直沒回來……」丹橘急得都要哭了,臉色蒼白。「顧公子也沒回來,會不會出了什麼意外?」
「你莫著急。」張大壯見丹橘自責,溫聲安撫。「你家小姐既是去迎頭兒,如今應該是和他在一起,有我頭兒護著,她不會有事的,許是外頭雪下大了,兩人先暫且在哪兒避著風雪,這才沒能趕回來。」
「可萬一呢?萬一小姐沒遇上顧公子,而是出了什麼事呢?山路僻靜,她該不會遇上壞人了吧?」丹橘越想越慌。「都是我不好!小姐要出去我就該跟著的,老爺都交代我一定要用心服侍小姐,都怪我,怪我……」
丹橘懊惱自責,當下就自賞耳光,張大壯嚇了一跳,連忙抓住她手臂。
「眼下最要緊的是趕快找到你家小姐和我頭兒,你這麼打自己的耳光又有什麼用!」
丹橘惶然,眼眶紅得像兔兒,可憐兮兮的,張大壯心中一堵,不覺避開了視線。
一旁細眉細眼的漢子想了想,拉開洪亮的嗓門。「我說大壯,咱們在這兒干等著也不是辦法,這位姑娘說得有理,許是頭兒和她家小姐在哪兒被困住了呢,咱們還是趁天色沒暗,組織人手出去找找吧。」
張大壯一想也對,轉向慈幼堂的管事。「鄭管事,我二虎兄弟的意思你也听見了,再麻煩你叫來幾個壯丁,隨我們走一趟。」
鄭管事也知事態嚴重,縣令家的千金若是真在他們慈幼堂失蹤了,到時他們可承受不住地方父母官的雷霆之怒,他立刻便去喊人。
丹橘見狀,祈求地望向張大壯。「張壯士,也帶我去吧,我也想去找我家小姐。」
張大壯一臉為難,嘆了口氣。「你啊,細胳膊細腿的,別到時還連累了我們照顧你,你就在這屋里等著,備些熱湯熱飯,等溫姑娘回來還不知怎麼狼狽呢,你再服侍她不遲。」
丹橘一窒,自知自己確實力有未逮,只得含淚點頭。「那張壯士,我家小姐就拜托你們了,請你們務必將她平安帶回來。」
「溫姑娘和我也算有幾分交情,我必會盡力找尋的,你就安心在這里等著吧……二虎,咱們走!」
劉二虎點頭,隨著張大壯快步往外走,鄭管事也召了幾個壯丁過來,一行人帶了些應急的繩索和傷藥等等,眼見屋外的風雪沒有停歇的跡象,也只能冒險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