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出發的時程後,當天下午顧晏然便隨著張大壯去鎮上,兩個男人除了買了輛馬車,還采買了許多布匹首飾、米油糧食等物品回來,這些主要都是要留給王老漢夫婦的,為了感謝他們的救命之恩。
王老漢和王大嬸見其中還有人參、何首烏等昂貴補品,甚至借著要送給他們未出世的孫子孫女,打了好些金項圈、長命鎖、平安牌等等,俱是分量足足的,一看便知道價值不少銀兩。
夫婦倆都是老實人,推辭著不肯收,直說這禮也太重了,還是溫歲歲好說歹說,溫炫也在一旁附和,兩人這才勉強收下了。
當晚,王大嬸宰雞宰鴨,整治了一桌大魚大肉,再讓王老漢抱了一罅酒回來,幾個人暢快淋灕地吃了一頓。
隔天一早,溫歲歲等人與王老漢夫婦辭別。
顧晏然送出一張自己的名帖,讓王老漢夫婦遇到什麼難事或有什麼需要相幫的,只要去到他名下的商鋪,掌櫃的或管事見到他的名帖,自會想法子替他們夫婦周全。
王老漢夫婦拿了名帖,感受到顧晏然的誠意,自是感激不盡。
溫歲歲在一旁看著也頗為感動,這男人外表看著冷,對人對事彷佛都是淡然以對,其實心腸是很好的,重情重義,她一直都知道的。
一陣依依不舍的話別後,溫歲歲攜著弟弟坐上馬車,由顧晏然親自駕車,張大壯騎著馬在一旁跟隨,王老漢夫婦悵然相送。
馬車出了村子,便直接轉往通向鄰近縣城的官道,得先去把在縣城醫館養病的沉香接了,再一同北上往清河縣。
天色晴朗,蔚藍的天空漂浮著朵朵白雲,兩旁林蔭夾道,落葉繽紛,溫歲歲坐在車里,隨著車輪轉動的節奏微微搖晃著,只覺得心情飛揚。
她想起了前世自己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也常常趁著天氣晴好時出游,那時替她駕車的也是顧晏然,她總愛在車上和他斗嘴,有時出了城見四下無人,也會吵著要換她來駕車,往往把他驚得不知所措,只能板著一張臉裝酷。
這一刻,她雀躍的心情彷佛回到了往昔,真想就像前世那樣,溜到車前去鬧他,只可惜此時還跟著兩個程咬金,一個杵在車內,一個在外頭騎著馬,她倒是不好胡來。
溫炫原本雙手巴著窗,看著窗外張大壯騎在馬上悠然自得的模樣,暗暗欣羨著,驀地感覺到背部一陣刺刺癢癢的,回頭一看,只見自家姊姊正目光幽幽地瞅著自己。
他被那意味深刻的眼神看得心頭一顫,連忙將不安分的雙手收回來,端正坐好,一邊訥訥地笑了笑。
「姊姊,你不會又要考我論語吧?我這身子還沒完全養好呢……」這時馬車突然一晃,他連忙順勢裝起來。「哎呀,我頭暈!」
溫歲歲沒好氣地賞弟弟兩枚白眼。「是嗎?原來你頭暈啊,那只能算了,本來還想著要不要趁這個機會讓張大哥帶你一塊兒,學學騎馬。」
溫炫聞言一驚,立馬不裝了,眼眸閃閃發亮。「姊姊,我頭又忽然不暈了,我挺好的,你瞧,我還能在這車里打一套五禽戲給你看呢。」
說著,他就做了個鳥戲展翅飛揚的動作。
溫歲歲強忍笑意。「你頭真的不暈了?」
「不暈了。」
「能打五禽戲了?」
「沒問題!」
「行,既然你精力如此旺盛,也不好讓你光坐在車里傻愣著無所事事,不如姊姊來考你背書吧,你先背一段論語學而篇。」
溫炫聞言,登時目瞪口呆。
說了半天,還是要讀書啊!
溫炫深深覺得上當了,委屈地鼓起臉頰。「姊姊,你耍我玩。」
溫歲歲粲然一笑。「你姊姊我坐在車里無聊,只有你這麼個傻乎乎的傻蛋陪著,不耍你耍誰呢?」
「姊姊!」
姊弟倆在車里斗著嘴,坐在車頭駕車的顧晏然听著,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絲笑意。
他今天心情也挺好的。
也許是天光太澄澈,也許是周遭的景致太美,也許是這段時日,在一個平凡的農家重新感受到人情的溫暖。
也或許是在他耳邊繚繞的那清脆如風鈴的嬌嗓太好听,讓他的心也跟著馬車行進的韻律晃悠起來。
午後,一行人進了春溪縣城,找了間離城門最近的客棧投宿,先簡單地用了頓遲來的午膳,張大壯便去城東的醫館接人了,溫炫見這客棧對街就有一間香水行,當下便吵著要去見識一番。
「姊姊,我要去!從前在平縣書院時就听同窗說過,那香水行里頭還有人能替你搓背呢,可好玩了!」
溫歲歲听溫炫如此央求,也有些心動。
所謂的香水行其實就是開放給平民百姓的公共浴堂,前屋通常設有茶室,供客人飲茶休息,後屋就是洗浴的所在。
整套服務除了在浴池洗澡之外,還有專人幫忙刮臉、修腳、梳頭、按摩等等,待全身煥然一新後,穿了衣裳還能出來吃幾盞酒,快活似神仙。
溫歲歲正遲疑時,一旁來添茶水的小二殷勤地開了口。
「不瞞幾位客官,我們掌櫃的大哥正是對街那間香水行的老板,凡是在咱們客棧投宿的客人前去消費都能算便宜些,還送一回修腳的服務呢,就是……」小二頓了頓,迅速瞥了溫歲歲一眼,神色不免有些尷尬。「咱們縣的青天大老爺下過令,縣里的香水行只做男客的生意,所以……」
溫歲歲聞言,神色一凝。
其實無須小二提醒她也有所耳聞,即便這香水行早開遍了大齊境內,但其中願意接待女客的仍是少數,大部分地方還是受限于士大夫之見,認為女子不可拋頭露面,何況是去公共澡堂洗浴。
「為什麼你們這邊不做女客的生意?」溫歲歲還未說話,溫炫就搶先替姊姊抱起不平來。「我可是听書院的同窗說了,我們平縣的香水行是有專供女子沐浴的湯池的,男女分浴也就不算壞了規矩,你們縣令大人怎麼就這般冥頑不靈呢?」
「這個……客官請息怒,上頭大人們的思量,咱們小老百姓也不清楚,小的也只是怕這位姑娘萬一白跑了一趟,敗了興致。」小二暗自叫苦,降低了聲調,深怕溫炫這番大肆批評替客棧惹來禍事。
溫炫還想抗議,溫歲歲看出小二的惶恐,輕聲揚嗓。「阿炫,就別為難小二哥了,不去便不去吧,我就留在這里等香姨。」
「可是……」溫炫郁悶不已。
溫歲歲卻是微微一笑,妙目流轉,望向了一旁不發表意見,只是靜靜喝著飯後茶的顧晏然。
顧晏然從來不是個擅長和女子打交道的,可也不知怎地,一看她的眼神,頓時便領會了她的意思。
她這是想讓他領著她弟弟去見識呢,同時也哀怨自己不能去。
溫炫見姊姊視線盯著顧晏然,頓時也恍然大悟,連忙起身朝顧晏然行了個禮。「師父,聖賢有雲‘有事,弟子服其勞’,師父給徒兒一個機會孝敬您吧,我來替你搓背,保證讓師父洗澡洗得痛快淋灕。」
顧晏然聞言,眉角微抽。
這鬼靈精!明明是他自己想去玩,倒是說得一副大義凜然。
「我不是你師父。」他再次申明。
「師父指導弟子修練五禽戲,弟子銘感五內。」
意思是你都教我功夫了,那不管,你就是師父了。
溫炫眼巴巴地盯著顧晏然,顧晏然冷冷地回瞪,兩人一陣目光交鋒,看得溫歲歲好笑不已。
她自然是不會拆弟弟的台的,跟著一起對顧晏然盈盈行了個禮。「顧師父,舍弟頑劣,就蒙您費心管教了。」
怎麼連她也叫他師父?
「您是舍弟的師父,自然也當得我敬您一聲師父。」溫歲歲俏皮地眨眨眼,彷佛听見了他暗自的腹誹。
顧晏然可以不理會這對賴皮的姊弟,可不知為何他就是無法狠下心拒絕,或許是因為經過墜崖事故以來的相處,他們之間已有了幾分患難之情。
他收回與溫歲歲相凝的目光,轉向溫炫。「走吧。」
「師父肯帶我去了?」溫炫大喜過望,可轉頭望向姊姊時又不免有幾分歉疚。「姊姊……」
溫歲歲壓下輕微的悵惘。「你和師父好好去玩吧,姊姊先回房了。」
她話說得灑脫,可轉身往樓上走的背影卻顯出些許不甘與落寞,顧晏然望著,腦海驀地閃過回憶。
多年以前,有個倔強的少女曾向他吐露委屈——
為什麼女兒家不能騎馬,就必須在家里學刺繡?為什麼我的手拿針讀可以,一拿起弓箭,就要听長輩們輪番在我耳邊叨念沐蘭啊,你這不能做,那不能做,沐蘭啊,你可是國公府的嫡女,可莫要失了千金風範……我不想做程沐蘭了,程家的女兒沒有自由,只有這樣那樣的規矩要遵守!
她不想當程家的女兒,可她終究是程家的女兒,最後還是得為了家族循規蹈矩,走上家族長輩為她鋪好的道路。
她的婚姻,她的人生都早已注定,不能也不該有任何變數。
或許並不只有她,或許這世間所有的女子,都不能隨心所欲……
「溫姑娘!」顧晏然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是何來的沖動,讓他出聲喊住了她。
溫歲歲訝然回眸。
顧晏然上前,在她身前停定,微微低頭,凝視著她姣好的面容。「我這幾年四處行商,遇過不少出來開酒樓腳店的女掌櫃,也有女子掌管家族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京城幾家知名的香水行也都很願意接待女客……我相信巾幗不讓須眉,你以為呢?」
顧晏然淡淡一問,點到為止,溫歲歲卻听出了他話里未盡的含意,怔怔地凝望他。
他這意思是安慰她,要她不必灰心喪志吧?他這是對她心疼了、在意了?
如果對她無感,他不會注意到她的情緒,既然他能對她有這樣的關切,就表示她在他心里已經不是個不相干的人了。
他的眼里,開始看見她了。
溫歲歲只覺得心跳怦然加速,幾乎有些控制不住地奔騰著,似乎就要躍出胸口,她忍不住盈盈一笑。
「我也相信。」她直勾勾地望著他,明眸璀璨如星。
顧晏然胸口一震,這才驚覺自己都說了些什麼,霎時有些不自在,略別過眸,避開她過分專注的眸光,從懷里取出一個素色荷包,默默地遞給她。
「這是什麼?」溫歲歲詫異地接過,打開來一看,竟是自己原來戴在手上的那串紅珊瑚手串。
「這手串我分明已經給嬸子了……」她疑惑地望向男人。
他好似更不自在了,略清了清喉嚨。「我昨日拿了當票,去鎮上的當鋪贖回來了……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你好好收著,別再給人了。」
他是為了她,才特意將手串贖回來的。
溫歲歲微笑睇著他,眼波溫柔地蕩漾,像要溢出水來似的。
他倏地一震,不敢再看。「你回房休息吧。」
匆匆落下一句後,他轉向一旁乖乖等著的溫炫,心性調皮的少年早就等不及了,立刻迎上來。
「師父,要去香水行了嗎?」
「嗯。」他微微頷首,率先邁開步履。
溫炫蹦蹦跳跳地跟上,一邊回頭朝溫歲歲歡快地揮手。「姊姊,我跟師父走了啊!」
溫歲歲目送兩人離去,握著紅珊瑚手串,一股融融暖意從掌心緩緩地沁入體內,在心田化成最令人迷醉的甜。